第79節
他盯著此處的眼光寒涼至極。 納蘭崢亦隨他這一眼望去,瞧見湛明珩后自知失態,趕緊揀了巾帕拭淚。 湛明珩見狀,喉結滾了滾,大步朝這向走來,卻未與她說話,只冷冷吩咐岫玉:“扶太孫妃回房歇息?!?/br> 她咬咬唇,曉得他已然動怒,此刻絕不該當了外人的面違拗他,想與他說句什么,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好,只得沉默著被岫玉和井硯攙了回去。 顧池生的目光粘了她一路,最終苦笑了一下,收回后望向面前的湛明珩:“殿下,微臣有話說?!?/br> 他神色淡漠地盯著他:“剛好,我也有話問顧侍郎?!闭f罷瞥了眼從始至終一頭霧水的秦祐與衛洵,“閣老與伯爺請便吧?!?/br> 兩人對視一眼,識趣告退。 待闔緊門窗,湛明珩于上首位置坐了,顧池生隔了一張桌案默立良久,才緩緩道:“殿下,這些話本不當由微臣講與您聽,但形勢至此,倘使微臣不說,恐怕太孫妃永遠也開不了口……故而微臣只得擅作主張了?!?/br> 湛明珩眨了眨眼,疲倦道:“說吧?!?/br> 顧池生默了一默,隨即才似下了決心,深吸一口氣道:“殿下或者尚且記得,十五年前春夜,公儀府的四姑娘在府內含冤落水,咽氣當晚,恰逢太孫妃與嶸世子雙雙出世。您興許不信投胎轉世或起死回生一說,但事實卻是,太孫妃正是彼時溺水亡故的公儀小姐……” 此后經年,公儀家失了一位名滿京華的詠絮之才,魏國公府得了一位驚采絕艷的蕙質千金。十五年前也好,十五年后也罷,將要走進這座宮城,走上那個鳳位的……始終都是同一人。 湛明珩一反常態的平靜。聽顧池生說起這般近乎不可思議的事,他甚至從頭至尾都未曾變化過一絲一毫的神色。 顧池生卻看見了。他看似正襟端坐,毫無所動,實則掩在寬袖里的手微微顫抖,聽至后來,甚至手背青筋暴起,指尖蜷縮向里,一陣難以克制的痙攣。 就像當年初知真相的他。 他是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故輾轉痛苦。而湛明珩是平白被添了一刀,生生剜在心上。 倘使他們都足夠自私,或許寧愿永遠也不要知道。 接下來的話就不必他講了。湛明珩與她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無須他開口替她解釋,這個人一樣能明白她的躊躇,她的兩難,她的隱瞞,她的苦心。 湛明珩閉上雙目,緊蹙眉頭沉默良久,好似在竭力隱忍什么,最終淡淡道:“顧照庭,多謝你,恕不遠送了?!闭f罷睜了眼霍然起身,繞過他大步朝外走去,行止間帶起一陣焦躁難安的風。 顧池生停滯原地,回頭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忽然想,幸好啊。 幸好這個人是湛明珩,是視她如命的湛明珩。 湛明珩走得太快了,一路搡開了數十幾名擋路的宮人,急急闖進寢殿去。繞過幾盞屏風后就見納蘭崢似乎揮退了下人,正獨自抱膝側躺在榻子上,背向外蜷在床角。聽見身后動靜,她好像曉得是誰來了,慌忙爬起。 他頓在那處傻站了許久,像要將眼前的人與十五年前溺水亡故的公儀珠連在一道瞧。 納蘭崢見他這般神情,也不知他氣消了沒,擠出一個笑來:“你忙完了嗎?”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可他不瞎,瞧得見她雙目紅腫,必是方才狠狠哭過一場。 他頓時忍不住了,大步上前在床沿坐下,將她一把摟進了懷里,用力得像要將她揉碎一般,雙手不可遏止地顫抖著,嘴里卻一句話不說。 納蘭崢忽然記起,當年松山寺里,他翻山越嶺尋見她,似乎也是這個模樣。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她想問他出什么事了,卻忽聽他道:“……洄洄,疼嗎?” 他心亂如麻,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問她。最終卻先問了這一句,也似乎只想問這一句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都不要緊,他只想知道,那般黑的天,那般冷的水,她疼不疼? 一定很疼吧。 可他竟不能救她。 納蘭崢被他摟得氣都緩不過來了,推搡了他一下,得以喘息了才答:“還好……我就磕了下膝蓋,太醫來看過了,說沒傷著骨頭。就是岫玉給我上藥的時候稍微有點疼,我沒忍住哭了?!?/br> 湛明珩一愣。知道她沒聽懂他問的話,也知道她在竭力掩飾自己哭的真相。 他突然不想問了。她不想說,他便裝作不知。 他將她的褲腿捋起來,看了一眼她紅腫的膝蓋,頓時怒中從來:“都腫得這般了,你是連走路也不會了嗎?” 納蘭崢見他似乎未有懷疑的意思,安下心來,抱了他的一只胳膊道:“誰叫你日日抱我,我好久不下地,走路都生疏了?!?/br> 有這么夸張嗎? 湛明珩當然曉得她緣何磕倒,卻此刻只得順她的意道:“你還怪起我來了?成啊,你有本事與我在書房……” 納蘭崢一個情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他能不能不說這種話啊。 此前他沒日沒夜地忙公務,挑燈批閱奏折,她便想去書房陪他,結果一不留神在臥榻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醒來就見他在剝她衣裳,竟然拉她在那等地方,屈膝跪在她臥榻前……也不知哪里學來的,真是要命了! 她那時候當然沒本事下地走路了,他還好意思拿這個來舉例。 湛明珩眼睛一彎,知她羞得轉移了注意力,便不再鬧她了。撥開她的手,低頭去親她的鼻尖,完了再去親她發紅的眼圈,動作是柔情似水的,嘴里說的話卻很威脅人:“納蘭崢,你別以為傷了個膝蓋叫我心疼,我就肯放過你了。你日后若再敢私下與顧照庭說一句話,看我怎么罰你!” 她被他親得臉頰濕漉,嫌棄掙扎:“湛明珩,你是狗嗎?” 湛明珩聞言狠狠舔了她一口。 沒錯,他就是狗。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多章了,標題已經取不出花樣,越來越沒有古韻,越來越粗暴直接了,大家不拘小節一下。今天想說,姑娘啊,如果有個男人在知道你的前世后,只關心你死的時候疼不疼,你就嫁了吧! —————鳴謝以下————— “蕭微微”灌溉營養液 20。 “很壞的我這個人”灌溉營養液 5。 ☆、第103章 羞恥 湛明珩花了整整幾日幾夜, 將過去幾年種種不對勁之處零零散散拼湊在一道,方才徹底想通且接受了納蘭崢的確是公儀珠的事實。此事雖荒誕不經,卻未有較之更合理的解釋了。 關乎公儀珠,早在此前查案時他便已探了個清楚,除卻此女險些成了他繼母以外, 倒無任何叫他不舒心的內情。公儀家門風嚴謹, 雖聽聞她彼時也非坐得住的性子, 卻僅僅只在府里邊玩鬧, 偶爾偷摸著去后園瞧瞧人家文人墨客的流觴宴罷了。倒是未有什么過分的,壞規矩的事。譬如像這輩子,縱容他這個皇太孫接二連三地闖她閨房。 得知此段淵源過往后,他自是想明白了納蘭崢這些年對顧池生的特殊情誼, 曉得她多半是將他視作弟弟一般看待, 心結也就隨之解開了。畢竟他著實不相信, 便顧池生再怎么如何英俊瀟灑儀表堂堂,納蘭崢眼見他從一個矮墩墩的男娃娃長至今日,難道還能生出旁的情愫來不成? 思及此, 他一面暗暗叫爽,卻也一面黑了臉皮。納蘭崢與他初遇那年,他也不過才十二罷了, 她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莫不是也將他視作弟弟一般罷! 湛明珩思來想去覺此一點格外扎心,真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也難安,故決計直截了當地問問她。夜里一番**纏綿過后, 納蘭崢已然昏昏欲睡,他卻非是不肯給她早眠,抱她在懷哄道:“好洄洄,先不睡,我有個正經事須問你一問?!?/br> 納蘭崢很煩他,抬起點眼皮來:“你也曉得方才多不正經啊?!?/br> 她著實給湛明珩氣得不輕。許是見她這些天頗為心事重重,故想分散些她的注意力,叫她就寢前好好累一場得個好眠的緣故,他近來著實尤為生猛。且也不知這男人究竟得了什么毛病,花樣層出不窮不說,竟對她一個勁地使壞。每每到了關鍵時刻便戛然而止,非要聽她喚他名字才肯繼續。要命的是,喊“湛明珩”是不夠的,得喊“明珩”才行。 她想,大約是早些天她一時恍惚,暈了腦袋,叫了顧池生一聲“池生”,給他聽去了的關系罷。 可他的心思當真忒壞了。此前她對這等事毫無所感,只覺回回犧牲受罪,后在他鍥而不舍的cao練下,不知何故被他掀起了一絲興致,偶逢情濃時刻也得些微樂趣。卻是他如今竟然一言不合就抽身而退! 她能怎么辦呢,只得叫他欺負。一思及方才一聲聲喊他“明珩”,她就覺得掛不住臉,一點不想理睬他。 湛明珩卻被這一問堵了好些天,故而十分執著,見她嘟囔了一句復又闔上眼皮,便使壞揉她,惹得她睡不了,繼續道:“你說,我十二歲的時候俊不俊朗,瀟不瀟灑,討不討人喜歡?” 納蘭崢睜開眼,伸手探了探他腦門:“你沒燒壞腦袋吧?”這便是他所謂的正經事不成! 他皺皺眉,將她的手給撥開了:“我好著呢,你快仔細想想?!?/br> 時隔八年,可不得仔細想想才行。她嘆口氣,翻了個身瞅著拔步床床圍的云龍雕紋,想了想:“模樣長相我不記得了,總歸性子是不討喜?!?/br> 湛明珩那只攬在她腰間的手不安分了,威脅似的掐摟了她一下:“我如何就不討喜了!” 納蘭崢瞥他一眼:“你當年一上來便對我動手動腳,仗勢欺人地搶我鐲子不夠,還老拿嶸兒威脅我……你自個兒算算,你那會兒可是尤其沒風度,尤其討人嫌?” 是啊。如此聽來,真是十分討人嫌??! 湛明珩太后悔了。早知她當年便以十五歲大姑娘的姿態瞧他,他脾氣再不好,裝也要裝得風度翩翩一點。他低頭看看自個兒這只大掌,對,就是這只手,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不端正的事。他真想回去狠狠抽彼時的自個兒幾耳光! 他有點泄氣了:“那你當年可曾覺我幼稚,或者將我視作弟弟一般瞧?” 納蘭崢困倦得很,絲毫未察覺他的問法有何不妥:“嗯……幼稚,比嶸兒還幼稚?!闭f罷再翻了個身,面朝他道,“你如今也幼稚,五歲小孩兒似的?!?/br> 她是信口一說,可十五年前,他的確方才五歲…… 湛明珩的臉色陰沉下來。一思及她活了兩個十五年,還險些成了他的繼母,他登時便沒了底氣,只覺或許在她眼中,他真是五歲也未可知。他將牙咬得咯咯響,欺身向她壓去,咆哮道:“納蘭崢,我是你男人,不是你兒子!” 納蘭崢給他吼得耳朵都快聾了,瞅了一眼外邊,真怕這一聲暴怒叫整個承乾宮皆聽了去,隨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曉得他這又是哪根筋搭錯了,竟這般露骨地彰顯身份,說得人怪羞澀的。 見她略帶幾分質疑的眼神,湛明珩愈發對當年舉止心生懊悔,卻是所謂“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故而非是要給她將這觀念給拗過來不可,二話不說翻身而上,一番起落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哎!”納蘭崢給他惹得忍不住皺了下眉頭。怎得說來就來,他究竟是吃錯了什么藥! 湛明珩照舊關鍵時刻叫停,逼迫她繼續喚他,甚至這回叫“明珩”也不管用了。欲意矯正小嬌妻對他根深蒂固印象的皇太孫,義正辭嚴地說,他比她年長五歲,命令她必須喊他“明珩哥哥”。 納蘭崢快哭了。什么哥哥不哥哥的,太羞恥了! 這男人是不是瘋了??! …… 得虧穿衣裳的皇太孫和不穿衣裳的皇太孫判若兩人,湛明珩白日不發瘋,與納蘭崢也只在夜里方才鬧騰一番。這些天,承乾宮幾乎是有日頭便無皇太孫,納蘭崢也習慣他忙進忙出了,得空時候就在他書房里邊翻閱大穆的律法。她想曉得,父親的那些罪名構得上怎樣的刑罰。 自起始下意識逃避當年的事后,她也算想明白了,事已至此,一味兩難躊躇不管用,她須得弄清楚一切前因后果方才能夠有所抉擇。當天秦閣老的推測的確不無道理,但仔細想來仍舊存有漏洞。譬如有一點她十分不解,對付湛遠賀是湛遠鄴本身利益所需,怎能拿這一點來作為與父親交易的條件?即便父親不助他奪嫡,他一樣要叫湛遠賀死無葬身之地。而父親既是清楚這一點,又緣何心甘情愿供他驅策? 她記起湛明珩曾說,湛遠鄴此番是要尋個擋箭牌的,如此說來,可否有可能,這一切罪證皆僅僅只是湛遠鄴砸出的盾?或許父親的確參與其中,卻未必有那般嚴重的罪名,否則湛明珩何以分明查到了罪證,卻遲遲不抓人呢? 她惴惴不安心念此事,期盼能夠得一轉機,卻在大半月后仍舊聽聞了父親入獄的消息。 與公儀歇一道獲罪的還有晉國公姚儲。一個是當朝首輔,一個是爵位加身的國公,一夕間幞頭落地,鋃鐺入獄,皆被看押進刑部大牢革職查辦。 穆京城中誰人不唏噓此事?尤其這位當朝首輔乃是刑部尚書,竟也有一日須得從那牢柵欄外邊走進里邊,親眼目睹此前拿捏在手里對付刑犯的刑具鞭笞在自個兒身上。 但百姓們多不過啐一口唾沫罷了。真真是越大的官便越黑心! 湛明珩下了朝回承乾宮后便見納蘭崢臉色不大好看,知她想問卻不曉得如何開口,便干脆先說:“洄洄,陪我來聊聊案情,我腦仁疼?!?/br> 納蘭崢自然關心案情進展,卻是聽他說腦仁疼,心內也頗為著緊,趕緊叫他躺去臥榻,隨即搬了小杌子在他榻沿,坐下后挽了袖子,一面拿拇指替他揉搓太陽xue一面道:“可是公儀閣老與晉國公姚大人的案子?你說,我聽著?!?/br> 湛明珩的確有些疲累,實則她手勁太小,起不得太多用處,但他著實感到舒坦不少,便十分滿意地闔了眼緩緩道:“湛遠鄴果不其然將此二人當作擋箭牌砸了出來,但我最終目的在他,故而此前雖查得罪證卻按兵不動,欲意尋求旁處突破。只是你也曉得,眼下心急的朝臣不少,這案子拖了這般久,委實該有交代了。既是始終無從挖得蛛絲馬跡,我便想干脆暫且順了湛遠鄴的意,看押此二人,興許反能另辟蹊徑,從他們嘴里套出點消息來。你以為呢?” 納蘭崢不是不擔憂父親,她去過天牢,曉得那地界簡陋得幾乎非是人待的,卻此刻只得公事公辦地說:“此法倒未嘗不可。只是湛遠鄴既敢拿此二人頂罪,怕是早已暗中部署妥當,不會叫他們透露關乎他的分毫。咱們得做的,便是須得弄明白他究竟拿捏住了什么,方才能叫他們乖乖聽話。姚大人包庇湛遠鄴實則不難理解。左右他已犯下滔天罪行,難逃一死,甚至或將滿門抄斬??梢κ柰┳鳛檎窟h鄴的家眷卻可免于此劫。倘使他指認了湛遠鄴,反而保不得這個孫女??晒珒x閣老究竟何故甘愿頂罪,我卻是想不通了?;蛘吣憧膳c我講講,湛遠鄴是如何圓了此前貴州一案的?” “除卻公儀閣老與姚儲,被拿來頂罪的還有第三人?!?/br> 他慣是直呼公儀歇名諱的,正如稱那兩位作惡多端的皇叔一般,卻不知何故此番竟避開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閣老”。納蘭崢注意到這番細枝末節,卻此刻不宜岔開話頭,先問:“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咱們太孫的腦回路好像比較清奇,跟一般得知女主馬甲的男主反應不太一樣吼…… 太孫(驚恐):最近每天做噩夢,夢見我媳婦在給五歲的我喂飯,而她的肩上,搭了我父親的手……! 洄洄(疑惑):誰能告訴我,我夫君最近為何變得空前sao包?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叫我喊他明珩叔叔,明珩爸爸,明珩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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