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湛明珩一眼望過去,便見卓木青已睜了眼,那張毀去了容貌的臉瞧上去頗有幾分猙獰之相。他將納蘭崢掩在身后,以免嚇著她,隨即上前去:“你如何?” 卓木青黯淡無光的眼往他身上一掃,道:“渴?!?/br> 湛明珩便使了個眼色,示意后邊的人拿碗水來。卓木青混著自個兒的血沫子大口飲盡了,再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賅:“刀?!?/br> 他接了刀便抬手一副要往臉上刮的樣子,屋內盯著他的一干人俱都瞪大了眼,卻見他忽然動作一頓,再往湛明珩身后掃了一眼,冷聲道:“出去?!?/br> 納蘭崢尚且未大明白他所指,便見湛明珩回頭朝自己點點頭,示意她聽話。她便移步出門了,回身一刻聽見滿屋子的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其中似乎還混雜了刀子刮開皮rou的聲響。 卓木青好像是不想嚇著她。 她在貼隔壁的屋子內閑坐了大半日,才等到湛明珩來與她解釋卓木青的情形。原來此人竟與他境遇十分相似,也是假死了一遭,方才從鬼門關回來的。 卓木青已故的母親,也就是狄王庭的先王后擁有一半的羯人血統,曾托此關系自那極北苦寒之地求得一味可叫人脫胎換骨,淬火重生的秘藥。說得玄乎,實則便是腐蝕了人的面目,再將爛rou剜了,繼而敷以此藥,叫皮相再生。其間歷經的苦痛,常人恐難以承受。 此藥本是知曉了孿生子中的弟弟被王上秘密送出宮的先王后暗中替卓乙瑯準備的,怕的是將來或有一日,王室要斬草除根,好以此保全了他。先王后臨終時,因知曉做哥哥的卓木青對弟弟十分有情有義,便安心將此秘藥托付與他,叫他以備萬一,護好弟弟。 卻是陰差陽錯,反叫卓木青自個兒派上了用場。此番從王城一路逃至貴陽附近,“死”了一遭,被丟去了亂葬崗,好不容易才從里頭爬出來。 至于后來昏厥在山腳下碰見湛明珩,倒的確是機緣巧合了。那亂葬崗離山腳不遠。 納蘭崢聽罷頗是感慨的模樣:“如此心性,涅槃重生,必成大事,卻不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了?!?/br> 她話音剛落,就見桌案上方投了一面碩大的陰影,抬頭一看,是裹了一頭一臉紗布的卓木青。這模樣實在詭異,若非此刻是白日,納蘭崢還得給他嚇出魂來。 湛明珩見她顯然是驚了一驚,立刻殺了卓木青一個眼刀子:“你不好好躺著歇養,跑出來嚇唬人做什么?” 卓木青卻是文不對題地道:“是?!?/br> 倆人想了一想才明白,他所答恐怕是納蘭崢起頭那一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 這個卓木青,莫說是與卓乙瑯很不一樣,便與一般的漢人,不,是一般的人也都不大一樣。不知是否是整張臉皆被紗布包裹,因此不見神情,顯得十分僵硬的緣故,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木訥。 但納蘭崢方才聽過他的事跡,一點不敢小瞧他,只覺或是個大智若愚的人。 湛明珩見他執著地杵著,只得敲敲桌沿示意他來坐:“說說你的打算?!?/br> 卓木青便在他對面坐了,微微分開兩腿,雙手撐膝道:“說了?!?/br> 納蘭崢瞧一眼他,發覺這坐姿十分有軍中將領的味道。她摸摸鼻子,以為這場面挺奇異的。一東一西兩國,本該敵對的兩位昔日繼承人竟在這山野屋舍同桌而坐,一副要一道攜手干出一番大事業來的模樣。 她抬眼瞧瞧頭頂屋梁,心道這間見證了如此宏圖大業起始的土房日后恐怕得價值連城,留下個千古傳說來吧。 與卓木青此人交談著實有些疲累,不知是因不大通漢文還是性子的關系,他的話實在太少了,活脫脫的惜字如金。虧得“落難兄弟”似乎有股奇妙的默契,湛明珩也聽懂了:“軍營?”是指他醒來講的第一句話。 他點頭。 湛明珩也不與他這冷漠態度計較,道:“我亦有此意。今逢亂世,你西華與我大穆此番大動干戈,可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倘使我未猜錯,北面羯人不會無故替你西華做事,此前拖我大穆將士腳步于北域的羯族士兵,實則應當有相當一部分是你西華遣去的,或者其中還涉及了旁的利益交易。西華現下太缺兵馬了,因而才對我大穆武將與士兵寬容以待,甚至是腳跟未落穩便已起始募兵。我以為,借此時機潛入軍營,不失為東山再起的好法子?!?/br> 卓木青一點頭:“對?!贝笥幸桓?,你起你的東山,我起我的西山的模樣。 納蘭崢聞言神情真摯地望向湛明珩。沒錯啊,她方才也是這個意思。 湛明珩一瞧她那眼神就曉得了,哪里肯叫她一個女孩家與自己一道去那等地方,便斂了色,強硬拒絕:“莫這般瞧我,不會給你一道去的?!?/br> 卓木青卻當即道:“可以?!?/br> 納蘭崢眼睛一亮。倘使她沒想錯的話,這個卓木青好像是在說,他覺得她可以去。 湛明珩眉毛一挑:“我媳婦的事輪得著你插嘴?她一個女孩家如何能與我們倆大男人去軍營?” “男裝?!?/br> “也不成?!闭棵麋衽?,“那軍營都是男人?!?/br> 卓木青手指一指地面:“一樣?!彼坪跏钦f,他那些手下也都是男子,留在外邊難免一樣與男人同處一個屋檐。 “可那軍營里頭能安生?” “一樣?!彼坪跏钦f,如今外頭也是亂世,她一個女孩家獨自待在此地一樣不安生。 “她連馬都不會上!” “教?!?/br> “我教不會!” “我教?!?/br> “……” 湛明珩徹底噎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別漏看了今天早上的那一更哦! 補充說明:本章七旬老人的那句話,是改編自一位□□員在抗戰時期的名言。原話是:中國人都投降了,還有中國嗎? 看本章情節,大家應該曉得接下來的走向了,雖然還不會馬上回京,但基調已經恢復輕松,軍營的生活……應該會挺有趣。 —————鳴謝以下————— “夢想流浪”扔了1個手榴彈。 “吳芳芳”,灌溉營養液 10。 “也?!?灌溉營養液 50。 “淺藍淺粉”灌溉營養液 6。 ☆、第77章 清白 湛明珩最終答應了。的確卓木青說得不錯, 如今外頭兵荒馬亂,他進了軍營則難免出入受阻,無法親身照看納蘭崢,倘使有個萬一當真鞭長莫及。與其將她托付旁人,成日地提心吊膽, 莫不如安在身邊綁了。 軍營于她雖非合適去處, 卻好歹叫她免了顛沛流離。他一日十二個時辰刻刻不離她, 總該出不得什么事了吧。 卓木青的傷勢尚未痊愈, 三人的身份也須得等衛洵安排作偽,湛明珩便趁此時機教納蘭崢學武。 實則他起頭說“教不會”只是推拒此事的借口,畢竟他也曉得,納蘭崢在云戎書院里頭不曾吃過豬rou, 難道還不曾見過豬……不, 他跑嗎? 她的學識早便在一般男子之上了, 缺的獨獨是真刀真槍的cao演。 當然了,納蘭崢畢竟嬌弱,那十數斤的大刀及高過一般男子一頭的□□是當真耍不來, 湛明珩便多花了功夫在她的騎術與箭術。他覺得所謂“術業有專攻”,如他這般樣樣精通太難了,畢竟鳳毛麟角嘛。 何況照狄人募兵的法子, 將年齡下放至了十三,身長下放至了四尺五寸,足可見幾乎是挑數不挑人的了,想來到時軍營里頭得有不少弱不禁風的小雞仔。納蘭崢指不定還做不了氣力最小的那個。 冰雪消融, 韶光淑氣,眨眼便入孟春時節。 納蘭崢一月多來學得不錯,除卻細皮嫩rou的小手難免被弓把磨傷,旁的倒無甚要緊。湛明珩看她看得死,以至她回回不小心落馬都能不偏不倚準準栽他懷里。 唯獨起始有一遭,似乎是卓木青覺得湛明珩哪處教得不對,便上前來支招。納蘭崢彼時還穩不了馬,被他那蒙著一頭紗布,只露一對眼,毫無征兆冒出來的模樣嚇了一跳,一個不留神就往下栽了去。 湛明珩因卓木青上前來,讓了個位,站離得遠了些,眼看救她不及,就要叫她摔個臉朝地。卻是卓木青忽然伸手入懷,掏出個什么物件來,雙臂一揮一展一撈。 結果,納蘭崢被一張大網兜住了。 她驚魂甫定,蜷縮在張力極佳的網里頭抬眼去看,便見卓木青眼光淡漠地吊著兩只胳膊,拎著網瞅她,隨即將她連人帶網地丟給了湛明珩,說:“沒碰?!?/br> 她很佩服和感激他救人前還顧忌了漢人十分看重的“男女授受不親”。只是始終弄不大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會隨身攜帶漁網的。 衛洵替三人備來了假身份,出世以來的大小紀事俱都齊全了,連七大姑八大嬸都替他們安排了真人,偽得那叫一個精彩。納蘭崢看過后,只覺自個兒似乎當真成了那農戶顧大爺的親兒子。 對,衛洵叫她姓顧。 針對這一點,她也頗有些奇怪,但瞧瞧湛明珩咬牙切齒地拍碎了一張木板凳的模樣,顯然此姓氏并非巧合,而是衛洵有意拿來氣他的。 至于這其中緣故,就不得而知了,或者是衛洵與顧池生近日里走得挺近吧。 納蘭崢便成了顧洄,是王行,哦,也就是湛明珩的遠房表弟。卓木青則是與王行交好的鄰里,叫王木。 對,他倆是一道從王家村里出來的,同姓但不沾親。 此外,在衛洵編出的故事里,顧洄還有個與他長相頗為相似的親meimei叫顧崢,是王行未過門的媳婦。且不論這親兄妹倆人的名是否該顛倒一番,衛洵實在考慮得十分細致??峙率菗募{蘭崢哪日穿了女裝上街,偶然碰見了軍營里頭的人,好叫她以此圓過去吧。 三人得了身份,便去了正廣招新兵的蜀地。到了瀘州江陽臨時搭建的募兵署門前一瞧,就見應募入伍的青壯自長街這頭排至另一頭,當真十里那么長。 如此景象倒也不奇怪。狄人接手這一帶后,燒殺搶掠不止,還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們因苛捐雜稅叫苦連天,甚至被逼死了不少??扇缃襁@個募兵政策向應募入伍的士兵供給衣食,免征賦役,甚至分配田地與其家人,可謂一人入伍,全家“升天”。 不去是死,去了有甜頭嘗,如何抉擇自然再清楚不過了。 因應募前來的青壯數目龐大,募兵的環節便從簡了,點個名,確切了年紀及出身,瞥一眼身板,再搜個行囊包袱就完了。偶爾碰上模樣可疑的便搜個身,瞧著弱不禁風的,就朝那胸脯捶打一拳,見人屹立不動,就過去了,一點便倒的則拒收。 納蘭崢十四了,多少也長了胸,因而事前作足了準備,好生束平了才來。至于身長,她如今恰好夠得四尺五寸,且衛洵給她捏造了個掐著募兵條件來的十三歲,這般年紀的少年尚未長開也說得過去,不會輕易惹人起疑。 再說面目。李槐精通醫術之余也頗懂改易容貌之法,替她畫粗了眉毛,涂濃了膚色,再拿黛粉修整一番,比從前白佩點的妝逼真得多,如今看來也是個頗為俊朗的小小少年了。 只是她畢竟身板小了些,恐怕沒把握不被點倒,且湛明珩哪里容得那毛手毛腳的碰她。因而輪著納蘭崢時,他便假意掉了包袱,莽莽撞撞地去撿,狀似不經意地大力撞了她一下。卓木青則在后邊,以包袱作掩,在前頭人瞧不見的地兒悄悄伸手按穩了她的琵琶骨。 如此一來,她便是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了。 管事的瞧她被這般沖撞都未倒,可見是個下盤穩的,自然省了功夫,不動手地叫她過了。倒是湛明珩因此落了個嫌疑,被好生搜了一番的身。 與實行衛所制及軍戶制的大穆朝相差甚遠,狄人的兵制似乎顯得十分松散。光說營房吧,湛明珩不過悄悄塞了幾個銅板,那管事的便將三人排在了一間,絲毫不過問緣由的樣子。當然了,他也可以塞銀子,卻是怕人家懷疑他的出身,因而姑且拿銅板先試試,誰想這就成了。 三人應募進去的這處叫斷鳴營,里頭皆是與他們一般的新兵。營房建在河岸邊,占地甚廣,沿用了原先四川地方軍的駐地。 只是一進里頭卻發覺來晚了。每間營房籠統七張床鋪,從門至窗一字排開,三人到時已是黃昏時分,四張床鋪皆被人占了。 里邊很聒噪,靠門這邊有兩個塊頭大,嗓門也大的在談天,說的似乎是你家田里種什么,我家地里收什么的話,那笑聲可謂震耳欲聾。 靠窗的那個小個子就比較安靜了,瞧著不比納蘭崢大,膚色黝黑,身板窄小,默默坐在床鋪上望窗外并不好看的景致。與他隔了一個位的,是個尖嘴猴腮的長相,偶爾也與大塊頭們插幾句。 這營房很小,床鋪間不過隔了一尺半,塞了七張床鋪后幾乎沒大空地了。窗子也只一扇,可以想見,門一關就不大通風了。 三人在門口杵了一下,立刻吸引了里頭四人的目光??块T的那個小胡子當先招呼他們入內,他隔壁的那個大胡子很快也接了話。尖嘴猴腮的打量了他們一番,繼而別過了頭??达L景的小個子朝他們笑了一下,隨即繼續看風景。 湛明珩一瞧床鋪便頭大了,他是想將納蘭崢護中間,自個兒與卓木青分別在她兩側的,但如今顯然辦不成了。那尖嘴猴腮的一看便不好搞,他只得向看起來稍微熱情些的大胡子拱手道:“這位大兄弟,可方便換個床鋪?”說罷一指小個子旁邊的空鋪。 大胡子樂呵呵笑一聲,指了指三人:“怎么得,你仨同鄉得粘一塊?” 湛明珩就指指納蘭崢解釋:“我表弟性子內斂,與生人隔得近了睡不著?!?/br> 這什么破理由。納蘭崢刻意放粗了嗓子,尷尬地咳一聲。 大胡子便是一副要跟納蘭崢熟絡熟絡的模樣,三兩步上前來了:“這有什么得,如今咱們七人同住一個屋檐,一回生二回熟嘛!”說罷就要去勾她的肩。 納蘭崢下意識躲了一下,湛明珩猛地上前就給他攔下了,皺了皺眉,極力忍耐道:“這位大兄弟,我表弟不喜動粗?!?/br> “不喜動粗進什么軍營呢?!奔庾旌锶囊姞钪S刺了一句。 一邊聽了半天的小胡子“呵呵”一笑,直說新來的不夠意思,卻是瞥了瞥納蘭崢的身板,的確弱不禁風了點,想到如今外頭兵荒馬亂的情狀,似乎也理解了,就勸那大胡子:“哎呀,得了得了!都是來混口飯吃的,你就與他們換了罷!” 原本換個床鋪也無妨,只是大胡子方才被嫌棄了,這有求于人的架子擺得太高,連勾肩搭背都不給,現下自然有點不爽利,眉毛一豎:“要換也成!”說罷一指湛明珩,“你表弟不喜動粗,你喜吧?來,你與我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