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你父親無事,但衛伯爺確實犧牲了。半月前,我軍兵分二路,由衛伯爺牽制前線敵軍,你父親則繞后奇襲,但衛伯爺戰死了,你父親的那支軍隊卻失蹤了。如今邊關謠言四起,皆說你父親貪生怕死,為圖一時之利通敵叛國,置衛伯爺于險境……羯人此戰不尋常,有人借機害你魏國公府,我與皇祖父商議后,決計先堵了流言,避免京中生亂,并對外假稱你父親也犧牲了。你父親的那支軍隊如今化整為零,蟄伏于山林,待流言破除,時機合適再動作?!?/br> 納蘭崢聽罷抓了他給自己擦拭鬢發的手,緊張道:“不是有人要害魏國公府,是有人要害你,你該防備著些?!?/br> 湛明珩笑了笑:“我知道?!闭f罷繼續給她擦。 她默了默,忽似想通什么,復又攔了他的手道:“羯人此戰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不是聲東擊西?難道羯人與狄人合作了,意圖由羯人牽制我軍部分兵力于北境,實則卻是狄人要破我西境?” 湛明珩點點頭,撥開她的手,繼續給她擦。 “所以援軍根本不曾去北境,而是悄悄繞行到了西境防備狄人。父親與衛伯爺則在北境假意中計,假意受制,假意無力突圍??杉仁侨绱?,北域戰事理當游刃有余,衛伯爺怎會犧牲,父親又為何沒能及時趕至援救?” “納蘭崢?!闭棵麋裼U她一眼,終于忍不住了,“你這渾身濕漉的便著急分析軍情,倒是我忙碌著替你打理,究竟你是太孫,我是太孫?我也淋濕了,你可能有些身為未婚妻的自覺?” 他說罷嘆口氣,也不給她擦了,答道:“直至半月前,的確是游刃有余的,但邊關出了jian細,才有了此番不得已的兵分二路。要替你父親正名,首先便要揪出這個jian細?!?/br> 納蘭崢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道的確是自己入神得不像話,就取了巾帕去給他擦拭鬢發與衣衫,一面道:“可有線索了?” 湛明珩斂了神色,默了默念出一個名字來:“杜才寅?!?/br> ☆、第52章 通敵叛國 納蘭崢嚇了一跳。 照湛明珩此前所言,這位杜知州的確不是什么好人,因而進士出身卻沒走上光明仕途,反被配到涼州為官。但貪色歸貪色,卻理應不至于有通敵叛國這等惡劣行徑才是。他是得了什么好處,才敢冒險搭上性命,甚至不顧身后的家族。 通敵叛國,按律當凌遲處死,甚至絕大多數情形都得累及滿門抄斬。而她的兩位jiejie……都嫁進了杜家。 湛明珩稱此事尚未查清,暫且不與她多言,只叫她安心,即便事實當真如此,亦會盡力少牽扯魏國公府,至少保下她的長姐。 他這話一講,納蘭崢卻是更心寒了。他來護她的家人,誰來護著他? 此樁事顯然被動了手腳,顛來倒去無非是有人要拿魏國公府開刀,好撬動湛明珩的勢力。就像此前秦閣老的工部底下莫名其妙出了個陷害忠良的蛀蟲一般,所有看似迂回曲折的暗箭,最終的矛頭皆指向湛明珩一人。 甚至此番更是為難,若揪不出jian細,父親便要蒙冤,若揪出了jian細,又是與魏國公府牽連甚深的杜家。他一面要應對邊關外敵,一面要防備居心叵測的碩皇叔,得是如何的殫精竭慮。 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大穆卻禍起蕭墻。卓乙瑯此前不懷好意的警示一點沒錯,對大穆而言,朝廷與皇室內里的潰爛腐朽,才是比他們這些異族更可怕的。 納蘭崢真的有點心疼湛明珩了,伸手環了他的腰悶聲道:“像今日這般的事,以后叫人給我傳個信就是了。你不用分心顧我,我會顧好自己的?!彼茏鍪裁茨??大概也僅是不給他添亂罷了。 湛明珩垂眼靜靜瞧她一會兒,低頭在她眉心落了一吻,沒有說話。 …… 納蘭崢回府后照湛明珩交代的,只與祖母與母親二人澄清了父親無事的真相,并囑咐她們不可聲張。胡氏與謝氏曉得關系重大,自然守口如瓶,連貼身的下人都不曾與言道。 但納蘭崢瞞下了杜家的事。既然湛明珩說此事尚未查清,她便不能叫家里人先自亂陣腳。 直至半月后瞞不住了,杜家滿門下獄的消息一夕傳遍京城,胡氏與謝氏才知其中究竟。 納蘭崢聽聞消息也很驚訝。杜才寅是在半月多前被看守起來,一路秘密押解入京的,到此也就前兩日的事??赏〝撑褔拇蟀肛M能輕易定罪,那是要經過三司會審的,實在不該如此快便牽連杜家滿門。 她為此打聽一番,這才知,杜才寅招了一份供詞,里頭說到他與羯人合作由來已久,甚至羯商偷摸入境也是經由他手辦成,而這些所有,皆是受了在京為官的二弟及父親指使。 除這份供詞外,杜才寅還呈了與京城往來的信件,經比對,確是杜才齡的字跡無疑。 納蘭崢這下明白了。不論真相如何,人證物證俱在,朝廷必然要將相關人等通通扣押起來審問,至于一并抓了杜家女眷,那是為平息眾憤,暫且給朝臣與忠義伯府一個交代。 胡氏聽說后嚇得險些暈去,被眾人百般安撫才穩了心神。謝氏當即便要去尋謝皇后,幸而納蘭崢及早吩咐岫玉看了她,將人給攔了下來。 她哄好了祖母,就趕去與謝氏解釋:“母親,現下情狀,咱們國公府最好的作為便是不作為。后宮本不干政,何況是此等通敵叛國的大罪,您這時候去尋姨母一點用處沒有,反會給有心人落了把柄,說咱們納蘭家失了主心骨,沉不住氣了?!?/br> 謝氏聽了這番話才生出后怕,攥了她的手問她:“那該如何,那該如何……汀姐兒如何能受得那般牢獄之苦?還有……還有沁姐兒,不說杜知州已被秘密押解入京了嗎?為何不曾聽聞沁姐兒的消息?” 這個納蘭崢也不清楚,只得繼續安撫她:“您莫急,杜知州既是被押解入京,二姐理應也跟著來了的,我這就入宮悄悄打聽打聽?!?/br> 謝氏這時候哪還記得什么恩怨,只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待了,急迫地抓著她的手道:“崢姐兒,你可千萬得救救你的兩位jiejie……!” “我會想辦法的,您放心?!?/br> 納蘭崢說完就走了,只是方及步至影壁便見府上丫鬟抱了個一歲多的男童來,說是皇家網開一面,將大小姐的哥兒先且送回了國公府安頓。 她點點頭,也沒多理會,只囑咐她好生顧著孩子??赡呛⒆右恢痹诳?,丫鬟沒大有經驗,心急忙慌兜著哄,與她擦身而過時抖落了一個什么物件,聽得“?!币宦暻屙?。 納蘭崢停下垂眼一看,見是一塊白如截肪的玉佩,上頭鏤雕繁復,正中刻了個“昀”字。 孩子鬧得厲害,掙扎著不肯給生人抱,嘴里一直喊著爹爹娘親。眼見丫鬟騰不出手來,納蘭崢便彎身去替她撿那玉佩,卻是指尖方才觸及便覺異樣。 玉佩光亮無暇,細膩溫潤,瞧著摸著都像頂好的羊脂,更要緊的,她覺得這觸感似曾相識。 這些年她接觸過太多上佳的玉質首飾,其中亦不乏做工精致的玉佩,卻獨獨只這一塊,叫她生出了如此別樣的熟悉來。 太像了……與十三年前那名年輕男客腰間懸掛的玉佩太像了。 她一遍遍撫捋著手中物件,只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頓了良久才起身問:“這玉佩可是小少爺的?” 那丫鬟是國公府里頭的,因而也不十分清楚,但仍是點點頭:“奴婢想,應是小少爺的無疑,小少爺名中有個‘昀’字?!彼f及此神色更肯定一些,“奴婢聽聞,凡杜家子孫,滿周歲時皆要配一塊這樣的玉佩?!?/br> 她說完就見小姐出了神,似在細細思量什么,忽聽她緊張問:“長姐夫這一輩里頭,可有誰人名中有‘田’的?” 那丫鬟想了想搖搖頭:“四小姐,這個奴婢不清楚。只是奴婢愚見,杜家書香傳世,理應不會取‘田’字為名才是?!?/br> 納蘭崢皺了下眉頭。對于當年真兇,她這么久了始終無從查起,一面是因不宜暴露身份,不可尋旁的幫手,一面則是因京城多權貴,佩帶羊脂玉佩的公子哥實在太多了,她畢竟沒能分辨出那字形,只隱約覺著像個方正結構的。是直至方才憑借手下熟悉觸感生出聯想,靈光乍現才想到了“田”字。 但這丫鬟說得不錯,杜家怎會拿“田”字給子孫取名呢?杜才田……這也太古怪了罷。 納蘭崢將玉佩還了回去,叫丫鬟把孩子抱走了,只是方及二人離去卻霍然抬首,似想通了什么。 田字是行不通的,但她未必就摸著了完整的字形,倘使那根本不是“田”……而是“寅”呢? …… 納蘭崢經由湛明珩安排,悄悄走了一趟天牢。眼下形勢嚴峻,她做不得太多,頂多保證jiejie在獄中少遭些罪。 見她出示了太孫的諭令,獄卒便領她去了關押納蘭汀等人的女牢。 此地已比旁處好許多了,四人一間牢房,女眷們好歹有張床鋪能輪著躺,而非一卷破稻草鋪蓋了事。只是獄中難免陰濕,那氣味更是污濁不堪,著實不好聞。納蘭崢已是較能忍耐的人了,也不得不掩了口鼻。 她到時看見長姐蜷縮在床鋪一角瑟瑟發抖,另有三名女眷在旁,似乎是在照料她。她皺皺眉頭,請獄卒開牢門放她進去。 那三名女眷不認得她,只是瞧見有人來探監便生出希望,都眼巴巴地瞧著她。 她向她們點點頭,隨即走到納蘭汀的床鋪邊蹲下:“長姐,我替母親來看看你,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納蘭汀從前沒少欺負她,但到底是小打小鬧,不曾像納蘭沁那般。這么些年過去,她早便不記這仇了,眼見她一身囚服,披頭散發,心里也不大是滋味。終歸是自家人。 納蘭汀聞聲睜開眼,看見她竟忍不住哭了出來:“崢姐兒……” 納蘭崢拍著她的手背寬慰道:“你別怕,你先告訴我,是何處不舒服?這邊戒備森嚴,不說明白情狀是不會給請醫官的?!?/br> 納蘭汀卻狀似未聞,只哭著道:“崢姐兒,你長姐夫他沒有通敵叛國……他便只貪色一些,卻素來膽小,哪敢做這等勾當呢……你要太孫信他,信他??!” 納蘭崢眼見她情緒激動,只得安撫道:“你放心,太孫會查明真相的,你先保重身子,咱們才有后頭的話說?!?/br> 一旁一名女眷聽出納蘭崢身份,忙上前道:“納蘭小姐,嫂嫂自打來此便一直犯暈喊冷,我倒忽然有個猜想,嫂嫂或者可能是懷了身孕?” 她這話一出,納蘭崢心內也是一驚,趕緊請來醫官替她瞧,果不其然是如此。 納蘭汀這下哭得更厲害了,緊緊捂著小腹,害怕得臉色煞白,一直嗚咽問這孩子該如何是好。 牢房里頭鬧得亂哄哄一團,眾人聽她哭得慘,也都跟著哭起來,連帶隔壁幾間的杜家女眷也給驚動了,還得納蘭崢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家主持大局,好容易叫她們穩了心神,最后才蹲到納蘭沁身邊悄聲道:“長姐,罪不及小兒,何況是未出世的孩子,你且放心,天黑前一定有人來接你回去。但此前你切莫聲張,這么多女眷,我當真救過不來的?!?/br> 納蘭汀冷靜一些,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咬著唇點點頭。 納蘭崢就塞了些銀錢給獄卒,囑咐交代幾句后往承乾宮去了。進湛明珩書房時正碰上湛允行色匆匆趕來,似預備向他回報消息,她便不好打擾二人,先在一旁坐著聽。 湛允說的恰好是杜才寅的事:“主子,您說得不錯,杜老爺與杜員外郎沒道理通敵叛國,倒是屬下似乎猜到杜才寅呈上那份偽供,栽贓陷害的動機了?!?/br> “你說?!?/br> “此人十二年前考中進士,原本理該仕途坦蕩,誰想還未走馬上任便牽連進了一樁命案。被害的是京城茗香坊的一名歌妓,據傳杜才寅要人家身子,那姑娘抵死不從,他便一時失手鬧出了人命。不過死了個歌妓,原本是很容易將事情壓下去的,但偏偏杜才寅那時方及考中進士,正是上頭考察他的時候,出了這等事,京官便做不成了,能被配到涼州為官也已是給了杜家面子?!?/br> 湛明珩點點頭:“此事我從前便有耳聞,可是里頭還有隱情?” “有?!闭吭实纳裆l嚴肅起來,“此為眾人知曉的情形,但屬下此次重新查探一番,卻發現,什么茗香坊,什么歌妓,什么命案,皆是子虛烏有的。杜才寅沒犯過那等事,是吃了冤枉虧了?!?/br> 湛明珩蹙起眉來:“你的意思是,或可能是杜家不知出于何故要舍棄這名嫡長子,因而杜撰了樁子虛烏有的命案。而杜才寅多年來始終懷恨在心,此番自己下了獄,便要家里人與他陪葬?” 湛允點點頭:“屬下是這樣猜的??蓪傧孪氩煌?,杜才寅是杜家嫡長子,十八歲便考中進士,才學理應不差,原本也該順當入仕的……杜家何以舍棄他?” 湛明珩緊蹙著眉頭,煩悶地吁出一口氣來。 良久的沉寂后,一旁的納蘭崢咬了咬唇,忽然道:“倘使杜才寅的確殺了人,但殺的卻不是什么茗香坊的歌妓呢?” ☆、第53章 初潮 湛明珩與湛允齊齊看向她,眼色疑問。 納蘭崢的指腹來回摩挲著袖紋,默了許久才下了決心道:“杜才寅殺的或是公儀府的四姑娘,公儀珠?!?/br> 兩人神色俱都一變,隨即相視一眼。 湛明珩先問:“洄洄,你如何會生此懷疑?” 納蘭崢已在心底斟酌好了說法,答道:“我方才去牢里探望長姐,她與我說,長姐夫是清白的,杜才寅此人絕非善類,早年就沾染過人命,便是那公儀府早亡的四姑娘?!彼f及此處一頓,“此事理當為家族密辛,長姐也是偶然聽聞,若非到了這節骨眼絕不會往外說。當然,陳年舊事的,也不確切就是了?!?/br> 納蘭崢只有這么說了。湛明珩在查案,她不能知情不報,可她畢竟只心存懷疑,不敢篤定杜才寅便是兇手,因而說了“不確切”。至于她的身份,事出緊急,她哪里做得準備道明,只好暫且推給長姐。 湛允聽罷想了想,道:“主子,納蘭小姐此言并非沒有道理。此前您命我去查公儀小姐的案子,但屬下死活找不著一星半點線索,彼時您猜是被誰人刻意處理掩藏了,如今可不恰好對上?杜才寅的確也在當年的宴客名單里?!?/br> 納蘭崢聞言一愣,湛明珩查她……不,查公儀珠做什么?只是方及要問卻想通了。此前她被請去圓祖母臨終遺愿,后來哭了一通,憑湛明珩的性子,雖答應了不問她,卻怎么也得查查吧。 她就不與他動氣了,畢竟他也是關切她。 湛明珩思量一番蹙眉道:“公儀珠是十三年前春夜死的,但杜才寅卻在此后照??瓶?,直至第二年得了進士名頭才被送往涼州……”他說及此停了停,“如此反而說得通?!?/br> 湛允點頭以示贊同:“倘使他在公儀小姐死后立刻遠走,便會叫人生疑,如此安穩地過上一年才可謂明智之舉。這樣說來,或是有人在保他了,他卻為何心生怨氣,倒打一耙?” 他說罷就見主子擱了茶盞,起身道:“備車,我親自審他?!?/br> 納蘭崢也跟著站了起來,嚴肅問:“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湛明珩自然回絕了,關押杜才寅的并非一般牢獄,莫說那里頭異常污穢雜亂,光審訊犯人的場面便血腥殘暴,絕不是她該看的。 納蘭崢極力堅持,眼看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也不答應,只得不與他嚴肅說理了,換了個法子,死乞白賴抱住了他胳膊。一副他若不帶她,有本事就甩開她的樣子。如果他舍得的話。 湛明珩沒法,心道這妮子無賴起來也是頗有一番功夫,若非事態緊急必然要好好磨她一頓,但現下沒時辰瞎鬧,只好捎上她,叮囑她一會兒只可在他身后。 她點頭應了,在路上順帶說明了長姐的事。湛明珩便立刻安排人去接了納蘭汀回國公府,竟是說,如此也算省了他一樁事,他原本還打算買通了醫官,叫她長姐來個假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