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季氏聞言盯著納蘭崢的頭頂心,神情幾分錯愕。震驚太過,她險些便要出言詢問納蘭崢何以知曉得這般清楚,虧得被公儀歇一個眼色止住了。 老人家話說多了便要氣喘,歇了下才道:“你這小饞貓,怕盼不著咯……!”說罷將手慢慢伸回,摘下腕間那只成色上佳的翡翠玉鐲來,“這鐲子祖母套了大半輩子……你好好戴著,日后也好免些災禍……” 她說著便要將鐲子遞過來,卻實在氣盡,半晌近不得分毫,納蘭崢見狀忙去接,點頭道:“祖母,珠兒會顧好自己的?!?/br> 何氏的**已十分費力了,勉強道:“你是顧不好自己的……總得有個人顧著你,祖母才安心……珠姐兒的親事可有著落了?” 她這最后一問向的公儀歇與季氏,只是國公府小姐的親事哪是兩人好答的,四下便沉默了。何氏似乎有些不高興,手指著他們說不上話來。 納蘭崢這時候哪敢叫她氣急,忙攥握了她的手道:“祖母,珠兒的婚嫁事宜都已安排妥當了,您就安心罷!” 何氏才和緩了些:“你與祖母說說,是哪門哪戶的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照著那六禮來,明媒正娶的?” “是……是很好的人家,必然要將珠兒風風光光明媒正娶了去的?!?/br> 她結巴了下,如是含糊答了。何氏點點頭,似說不動話了,便又拍撫起她的手背來,只是這一下下的卻是愈發輕緩了。 納蘭崢僵坐在床榻邊絲毫不敢動,眼見她似要沉沉閉過眼去,忍不住急聲道:“祖母!” 話音剛落,那枯瘦的手便直直垂了下去,“咚”一聲敲在了床沿。 滿屋的人齊齊哀慟出聲,女眷涕淚不止,只納蘭崢臉色發白地死命咬著下唇,一聲不響。 接下來便沒有她的事了。 納蘭崢想將那翡翠玉鐲還回,卻見季氏注視著自己的眉眼,許久都未伸手接過,最后只道:“如此便是駁了老太太的臨終心意,你這女孩與珠姐兒有緣,且收著吧?!?/br> 屋里頭一團亂,難免禮數不周些,季氏沒法在這節骨眼親身送她出府,便叫幾名丫鬟代勞,又與她示歉。 她搖頭推辭了,孤身往外走去,只是甫一步出何氏的院子便落了滿面的淚花。 候在那處的岫玉與綠松嚇了一跳,忙問她可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哪里答得上來,只顧著拿絹帕拭淚,卻不意這淚愈攢愈滿,竟是如何也揩不完了。 身后傳來腳步聲,兩名丫鬟回頭瞧見來人,忙頷首行禮:“奴婢見過顧大人?!?/br> 顧池生的目光在納蘭崢微微顫抖的窄肩一落,很快便移開,與兩人道:“我想與納蘭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就在前頭不遠的湖心亭,你二人可在此處瞧著?!?/br> 雖說此地視野寬闊,確能將湖心亭那頭情狀瞧得清楚,岫玉卻仍面露難色:“四小姐?” 納蘭崢已稍許平復,朝她擺手道:“我隨顧大人去去便回?!闭f罷當先向湖心亭步去。 岫玉耷拉著眉瞧著兩人遠走的背影,低聲與綠松道:“這里有我看著,你快些通報外頭車夫,請他將此間情狀告知太孫?!?/br> 綠松遲疑一下,最終在顧大人與太孫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太孫。 …… 顧池生跟在納蘭崢身后,幾次伸出手去,卻幾次都在離她背脊咫尺之處頓住,到底什么也沒做。 直到她在湖心亭的石桌旁停下,他才動了動喉結艱澀道:“我方才已與老師及師母作了解釋,稱你與老太太講的那些,都是前頭我向你說明了的,你……不必憂心?!?/br> 納蘭崢聞言有些僵硬地回過身來,看著他說:“謝謝你……池生?!?/br> 完了便陷入沉默,卻是良久后兩人同時張口。顧池生就停下來,示意她先說。 納蘭崢這才苦笑道:“……對不住?!?/br> 顧池生卻像知道她想說什么:“你不曾虧欠了誰,師母也好,老太太也罷,你隱瞞了身份都是對的?!?/br> 這般怪力亂神之事,豈可隨便與人說道?莫說未必有人信,便信了也一時難以接受,恐將她視作了異類。他花了足足四月,至今仍覺恍似身在夢中,寢食都難以安寧。更不必說如何氏與季氏這般的婦人家,若她們知曉了真相,怎會不心緒大亂?怕是這平靜的日子自此都要被攪渾了吧。 他說罷見納蘭崢蹙著眉不說話,便知她心內仍在自責,繼續道:“老太太如今也算了了心愿,至于師母……不告訴她,才是為她好。你如今身份不同,已不可能回到公儀府,即便叫她知道又如何?多不過存個念想,曉得你還好好活著,除此之外則百害無一利。朝堂之事……”他說及此默了默,“你總歸也在太孫處有所聽聞?!?/br> 納蘭崢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公儀家與納蘭家關系平淡,不單是文臣武將的由頭,實則也與政治立場脫不了干系。就譬如針對北疆異族及河西商貿,公儀歇與納蘭遠便是持了截然相反的政見。 婦人家本不會摻和朝堂之事,可倘使季氏曉得了納蘭崢身份,來日兩家人利益沖突時,她又當如何左右為難,心生痛苦? 顧池生繼續說:“還有老師處,你須得小心,萬不可暴露了自己?!?/br> 納蘭崢聞言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你既是活著,便知曉后來的事,必然怨恨老師未曾替你伸冤做主。我亦心有不解,早些年屢屢與老師言及此事卻都無果。在查清此事利害關系前,你不可叫老師知曉你的身份,否則恐不利于你?!彼f到這里停下來,“對不住,當年是我沒護好你……” “你那時不過八歲,又能做得什么?倘使父親有心隱瞞我的死因,就不會給人透露分毫,你便查破了頭也查不出究竟的?!?/br> 這話的確不假。他猜到她的死或許涉及了某些政治利益,才叫老師默不發聲,卻奈何那些線索皆被處理干凈,根本無從查起。 他當年真的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張嘴似想問什么,納蘭崢卻像知道他的心思,搖搖頭打斷了:“池生,此事你不要再管。父親忌諱這些,你不必為了個死人得罪于他,累及仕途??倸w我如今過得很好?!?/br> 顧池生苦笑一下:“你倘使當真不在意了,六年前又何必冒險再入那園子?” 她被問得一噎,只好道:“六年前是我心有執念,如今既從你口中得知父親態度,想來此事必然牽扯甚大。倘使挖掘下去,害了公儀府,害了母親可怎么是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不查了,也不想知曉真相了。池生……” 她抬起頭來,直直瞧著他,一直望進了他的眼底:“我不是公儀珠了?!?/br> ☆、第42章 裝病 此句一語雙關,顧池生怎會聽不明白,她分明是勸他莫再執著舊事了,不論他存了什么心思。 他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最終云淡風輕般笑道:“你是誰都好,十三年前我視你如姐,十三年后亦復如是?!?/br> 納蘭崢聞言默了許久才道:“祖母的后事必不會疏漏,你若得空,還替我多顧著些母親。池生,官場險惡,仕途艱難,你萬不可因誰走了歪路。我聽聞你表字‘照庭’,你當如此名,做一位方正賢良,光風霽月的好官。你我再見,我便是魏國公府的納蘭崢,仍喊你一聲‘顧大人’,今日之言,言盡今日……保重?!?/br> …… 納蘭崢與顧池生別過后便走了。照大穆禮俗,逢喪事人家,客不宜由正門出,幾名丫鬟就帶她走了偏門。 那偏門藏得深,拐七繞八方至,她對此路不大有印象了,就一步步跟著。原本倒也沒什么,卻是步出游廊恰見一角玄色氅衣自偏門檐柱拂過,似有人先她一步從此離開了。 氅衣像男式的,被風卷起時,隱約帶了股淡淡的熏香氣味。 她不免心生奇怪。她算個例外,可旁的來客便是要吊唁,也不該趕得如此快吧。因而走出偏門就往那巷子口望了一眼,卻只及瞧見烏墨色馬車疾馳而出,轉瞬消失無蹤。 她皺了皺鼻子,停下步子,復又回過身去,看了一眼門邊的木制檐柱。帶路的丫鬟瞧見她這眼色,忙頷首道:“納蘭小姐,這檐柱是楠木制的,雖時日久了,卻總有股幽香?!彼f罷似覺自己多言了,腦袋復又低了些,埋首的神色幾分不安。 這丫鬟如何知曉她心內疑問?或許她不過覺得檐柱好看,才回頭多瞧一眼罷了。 納蘭崢便順勢笑起來:“是了,楠木天然幽香,倒有股清淡的藥氣,叫人聞著十分舒心。不愧是閣老家的門面,簡中有細?!闭f罷便不再停頓,回身踏上了馬車。 待到馬車轆轆駛出街巷,她才叫綠松問外頭車夫,可有瞧見方才那男子面目。卻聽車夫答,對方斗篷連帽,未曾露出臉容。 她便再問身旁的岫玉:“你在宮中待了不少年頭,想必對熏香曉得多些,可知方才那股氣味是何物?” 岫玉回憶一下,說:“論制香,當是妤公主最在行,奴婢曉得不多,嗅著應是蟬蠶香。這種熏香在唐時曾稱‘瑞龍腦’,是外使來朝所獻貢品。從前倒名貴,只是如今卻算不得如何罕見,宮里頭的妃嬪們常用,太孫殿下那里也有?!?/br> 納蘭崢聞言點點頭沒有說話。既是從妃嬪到皇子皇孫都用的香,就沒什么特殊的了。 岫玉瞧見她這神色就說:“四小姐,您不必多想,如公儀閣老這般身份的人,與宮里人有所往來實屬正常。您若覺得蹊蹺,回頭奴婢與太孫殿下稟明便是了?!?/br> 她點點頭:“原本是沒什么的,只是方才那丫鬟的反應叫我覺得奇怪。不過這些事我不大懂,倘使你以為必要便與他講,沒必要就不打擾他了。臨近結業,他在書院大約也忙?!?/br> 岫玉“哎”著應一聲,心道殿下連您一頓膳食吃了幾口都覺有必要回稟,那您心里頭奇怪的事,哪能不一五一十地說呢?還有這句稱殿下忙的,可謂體貼入微的話,她也一定要原封不動報回去。 方思及此,車夫忽地“吁”一聲勒停了馬車,回頭向里道:“四小姐,來了名錦衣衛打扮的男子,攔下了咱們?!?/br> 納蘭崢一愣,便聽外頭有人中氣十足道:“屬下冒昧攔車,還請納蘭小姐見諒。實在是太孫殿下病得糊涂了,在那宮外別苑臥床不起。屬下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屬下走一趟?便當行個善事,望一望殿下吧?!?/br> 納蘭崢:“……” 這話怎么聽怎么耳熟,可不正套用了顧池生前頭請她去公儀府時用的說辭嗎?這些平素端得嚴肅刻板的錦衣衛,到了湛明珩手底下干事,竟也這般油腔滑調了。 實則納蘭崢是曉得的,自打岫玉來府,湛明珩便對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她對此始終未有發聲,只覺他心思不壞,若這般能叫他安心便由他去,總歸她也無甚秘密,且被松山寺那一遭害過后的確時常心有余悸,如此于她也好。 可他這回卻是過分了。 他那體格能輕易病了,還病得臥床不起?她信他才有鬼。 她當然不肯去,可那名錦衣衛卻哭喪著臉說,倘使請不到她,他亦無顏回去復命,只好拔劍自刎了。 說罷真就拔劍橫在了脖子上。 納蘭崢哀嘆一聲,叫車夫換道了。她能怎么辦呢,她學過兵法的,這是個陽謀啊。 …… 私苑建在城東,與云戎書院處的交兒胡同離得近,納蘭崢原本還道是座金碧輝煌堪比東宮的府邸,因而瞧見簡樸的雙扇宅門時險些以為來錯了地。 入內才從細微處察出銀錢的痕跡。與北地一般門戶的建筑不同,此處有股江南園林的風味,廊橋水榭,奇花珍木,頗俱詩情畫意。掇山疊石嶙峋多姿,鏤雕花窗玲瓏細致。 納蘭崢這才信了,那一件件的大家手筆,果真是皇太孫的規制。敢情外頭低調的門面只是個幌子。 有婢子在前頭領路,她眼見越走越深,似是往臥房去了,就說:“這位jiejie,我既是來了,太孫殿下也不必費神‘臥床不起’了,勞煩您領我去堂屋,我在那里等他便是?!?/br> 那婢子卻只是說:“納蘭小姐,奴婢領的這路便是太孫殿下吩咐的,還請您多見諒?!?/br> 她不好為難下人,只得憋著口氣去了。 成罷,就看看他是如何的病入膏肓了! 推門入屋便嗅見一股十分濃郁的藥香,納蘭崢心內哭笑不得,心道這戲做得夠足。越過幾盞屏風,走到湛明珩榻前一看更覺了不得。他似乎睡著了,眉頭微蹙,面色潮紅,當真一副染了風寒的模樣。 她嘆口氣,福身行禮:“見過太孫殿下?!眳s見湛明珩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她咬咬牙,回身與候在一旁的兩名婢子嚴肅道:“你二人是如何伺候的,殿下病成這副模樣,竟都無人洗個帕子來?” 湛明珩聞言將一只眼瞇開了一條縫,想去瞅她,卻見她似有所覺地回過頭來,只得復又閉上。 納蘭崢就盯著他的臉繼續說:“看這模樣,帕子是不管用的了,你二人去取些碎冰來,我親自‘照料’殿下?!?/br> 兩名婢子領命去了,片刻便將數個裹了碎冰的紗布包裝在木桶里頭提來了,又提醒她:“納蘭小姐,碎冰寒得很,您小心著手,捏了這頭的布條好些?!?/br> 她點點頭:“你們將殿下的被褥挪開些,完了就下去吧?!?/br> 兩人依言照做。 湛明珩的嘴角已經忍不住彎起來了,憋都憋不住。 紗布包足足裝了一個木桶,納蘭崢拎了最上頭那個回身,一眼瞧見他嘴角笑意就在心內冷哼一聲。笑話,她要對皇太孫用刑了,能叫那些婢子瞧著嗎? 屋內和暖,她的狐裘已摘了,挽了袖子就將那紗布包敷到了湛明珩的腦門。完了又回身取過另一個,這下在塌前猶豫起來。 他倒沒太無賴,好歹端端正正穿了中衣,可如此情狀還是叫她有些下不了手的。 那頭湛明珩卻是等不住了。能不能快些了,他不怕冷,就是有點急。 納蘭崢瞧他神色便知他心思,心道怕是他又在嘲笑她膽小了,見狀便咬咬牙不再顧忌,將紗布包一個個往他身上丟。左不過擱幾個布包,她不碰著他就好了。 治風寒自然不是這么個法子,她不過想給他個教訓??烧棵麋癞斦婺苋?,眼見那紗布包都從肩頭堆到胸口了,他卻仍舊毫無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