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可是腳上傳來一陣濕漉漉的感覺,高度大約在我的小腿處。這雖然是口廢井,但是卻并非枯井。即便現在的季節已經入夏,可井底的水還是冷得浸骨。當我察覺到我腳底下是石頭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會再繼續下滑,這時候我才開始大膽地動起身體的其他部分。好在泥沙非常松軟。經過多年的凈水浸泡后,更是非常細嫩。所以我很輕易地就能夠活動我的手腳,我試著扒開身上的泥土,尤其是蓋住我腦袋的那部分,卻在伸手護動泥沙的時候,左手的手指,竟然扎到了一個尖銳的東西上。 所謂十指連心,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我一下子發出“嗤——”的一聲,忍住痛后,就伸手去摸剛才扎我的東西究竟是什么。順著方向摸過去,我竟然摸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器,從形狀來區分,那是一把鐵剪刀。 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因為我此刻已經深信,這把剪刀就是兇器。也許是蘇平貴殺人滅口之后,把剪刀也丟到了井里。于是我繼續掙扎著,很快就把頭從泥土里鉆了出來,嘴里的沙子和難聞的氣味,讓我立刻伸手把眼睛鼻子和嘴都擦拭了一下,剛睜開眼,卻看見我的面前,有一具森森的白骨! 第一眼就看見這幅場景,還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嚇得我背靠著井壁尖叫了起來,叫聲在井內回蕩,非常悅耳動聽。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奈何兒時曾經看過一臺名叫《三打白骨精》的川劇,對里面那個白骨精的骨骼印象深刻,那是我童年的陰影,所以此刻突然見到。讓我一下子沒能忍住。 站著鎮定了幾秒以后,男青年在井口的位置往下張望,也看到了這具白骨。他也在上邊陣陣大叫著,就好像他也在井下一樣。我的眼睛突然從黑暗回到光明里,此刻才算將這具白骨看了個清楚,毫無疑問的是,它就是我猜測的那樣,是被扔到經歷的那個女鬼,我之所以確定,那是因為它的身上還能夠看見紅色的衣服,雖然已經非常殘破,顏色也不再是鮮紅色,但依舊可以區分。骨骼已經殘缺了好多,頭骨的右臉背對著我貼著井壁,兩只手都高高舉起,其中一只手從手掌部分開始,骨頭已經殘缺了。我稍微側著身子去看白骨的正面,發現依舊沒有了下顎骨,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去。 而真正讓我吃驚的,是這個白骨的姿勢。從它的姿勢來看??瓷先ゲ幌袷钦嬀娜说淖藙?,因為一般把人殺死后丟到井里,從井內的大小來看,是不足以讓一個成年人翻身的。也就是說,要么腳下頭上地丟下。要么頭下腳上地丟。而當時井下無論有沒有水,尸體都應該是一個倒在地上的姿勢,斷然不會出現眼前的這個骷髏這樣,直立著身子,貼著墻壁。還高高舉起了手。 于是我慢慢更加湊近了一點,此刻竟然發現,白骨另一只相對完好的手,指骨竟然是鉤爪狀,而指骨下的井壁上,還有幾道深深的爪痕。這就是說,眼前的這個人,當時被推下井底的時候,其實還沒有死,她一直在掙扎著想要逃出去。然而就在自己拼命撓著墻的時候,突然丟下來一把剪刀,那把傷害她的剪刀,接著大量泥沙傾倒而入,她的眼前和我剛才一樣一片漆黑,接著頭頂傳來石塊互相碰撞的聲音,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這是唯一的答案,我完全能確定,我聯想的雖然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但絕對大致上差別不大。心里頓時有些憤怒,我看著手上拿著剛才摸到的那把剪刀,覺得眼前這個紅衣女人實在太可憐,就算變成了惡鬼,從天理雖然不容,人情上我甚至站到了她的一邊,因為如果換了別人這么對我,我也會瘋狂地復仇,并且壓制住對方,讓其不得超生。 眼前的發現同時也證實了先前蘇大爺的說法。村里人都說當時的出殯只是貓哭耗子,棺材里根本就是空的,此刻看來絲毫不假。紅衣女子的死是一場蓄意的謀殺,被人霸占的身體沒有要了她的命、被剪刀刺傷也沒有要了她的命,那毫無人性的活埋。并毀尸滅跡,卻要了她的命! 費勁千辛萬苦,我終于找到了事實的真相??僧斈康倪_成,我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具人人死后都會變成的白骨,但它那缺失的下顎骨和斷裂的手掌,以及井壁上的爪痕,似乎是在對我無聲地控訴著一樁慘案。我相信無論這個女人生前做過什么,都不應該落得個如此下場,我和她非親非故,知道她的存在竟然大部分都伴隨著驚嚇。然而此刻,我心里的憤怒卻變成一種對她悲慘命運的遺憾,頓時之間,我鼻子一酸,竟然默默地哭了起來。 如果你要問我,我想我無法告訴你,我為什么會哭,只是當時在井下,那個場面突然而至的時候,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和這個女人之間的交流,僅僅是凌晨時分,那一番人鬼殊途的對白。我是個理性的人,理性到我從不肯為陌生人流眼淚,鬼魂,更不可能。 也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悲慘遭遇,恰好折射了當時那個草菅人命的歲月里,命運的不公和現實的殘酷。弱者在面對強者的時候,除了委曲求全和死之外,似乎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平穩了一下情緒,我沖著井口的男青年喊道,你把我的挎包給我扔下來,我需要一些我包里的東西。那家伙屁顛屁顛地去了,很快就把我的包給丟了下來。此刻我因為下滑的關系,距離井口大約已經有差不多五米多的距離,井壁濕滑,單靠我自己是完全沒辦法爬出去的。于是我在接到包之后,就讓男青年去找根結實的繩子,或者同樣用途的東西,待會好拉我上去。他對我說,繩子倒是有,可是為什么不現在拉你,而要待會? 我嘆氣一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輕聲說道,我要給她送上一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振臂高呼 我從包里取出三支香來,點燃后插在了白骨跟前的泥土上。剛才因為我那一腳踩空,滑動了泥土,才讓她的身軀從泥沙中露了出來。我無法把她的尸身搬到井外,因為那樣做實際上毫無意義。但是我能夠給她帶帶路,雖然罪大惡極,也許我還能讓她時隔二十八年,走得更灑脫些。 然而這三支香,就是極其尋常的三支平安香,僅僅是我對這個素不相識女人,一個陌生人的祭拜。 我點燃了香以后,就蹲在一側,默默等著香燃完。接著我取出碗,在井底的泥沙中反復壓了幾下,很快壓痕中就冒出了井水。我將碗放在白骨跟前,取出七粒米,開始丟在水碗里問米。 自從那口棺材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女鬼。所以我無從判斷它的心緒。但我相信我鉆下井底探尋真相這件事,女鬼一定是知道的。她非但沒有阻攔攻擊我,讓我順利地下到了井底,我甚至懷疑我那一腳踏空,都是因為她的刻意為之。所以當我找到尸骨的時候,她的心情。應當是感慨萬千的。但是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凡間修行,紅塵煉心,人鬼之間雖然同為六道眾生,但終歸各分其道。不可僭越。 借由飄在水面的米粒,我溫和地傳遞著我的信息。死后復仇積下殺業,以致自身無法超脫,被墜魂鎖鎮壓數十年,怨憤難平,雖然大仇得報。但也因此在無盡的增加自己的罪業。命運既公平也不公平,而命運給我們的選擇也似乎不多,無從選擇的,就是生死。也許真的像佛學里講的那樣,往前一步便是天堂,退后一步就是地獄,而遲疑著的,恰恰才是人生吧。 我告訴她,希望她能夠安順釋懷,歸于我麾下兵馬,早成正果?,F如今的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讓她繼續留存的理由,與其在仇恨中不斷困惑,不如朝前邁出一步,給自己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吧。 也許是我傳遞的信息起到了作用,七粒米竟然一粒都不曾沉下,這種情況簡直太少見了。于是我摸出扶乩小木人,放在水碗邊上問道,若你愿意放下,隨我而去,請沉下三粒。話音落下之后,瞬間就沉下了三顆米。我又問道,即刻便走,永不回頭,若你愿意,再沉下一粒,浮起兩粒。 這是一個讓她在我這里選擇的過程,如果第一次問話的選擇是沖動,那么第二次還能夠反悔。倘若連續兩次都給了我肯定的答案,則說明她心意已決,不再更改。 果然米粒再次沉下一粒后。又慢悠悠的浮起來兩粒。于是我開始燒符念咒,招魂落幡,將紅衣女鬼的鬼魂附在了扶乩小木人身上,接著我用手指沾了點燒盡的符灰,在木人身上畫下封印的咒。 站起身來,才發現我已經蹲了太久。腳也麻了,腦子也因為短暫缺氧而眩暈著。我用帆布包上的布把從泥沙里找到的剪刀簡單擦拭了一下,然后放到了我的包里。這把剪刀雖然是兇器,但也非一無是處。它就好像日本鬼子殺人如麻的武士刀,人鬼都會害怕。這把剪刀經過凈化加持,也許能夠在將來作為我的一個武器。 我讓男青年將我拉上去,漸漸適應了井下的陰冷后我突然到了溫暖的地面,溫度的驟然變化讓我一時無法適應,竟然打了個噴嚏,我的身上濕淋淋臟兮兮的,于是我讓男青年給我找一身他的衣服讓我暫時穿著。于是我們回到男青年的寢室后,就開始換干燥的衣服。我換衣服的時候。男青年一直在邊上站著欲言又止的。我知道他有話想說,于是就問他,你想說什么就說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男青年才開口問你,剛才你蹲在井底那么長時間,又是燒符又是念咒的,是在給這個女鬼超度嗎?我說對呀,這不就是你找我幫忙的主要原因嗎?男青年又說,那現在這個女鬼被你超度走了,剩下那十多二十個鬼魂怎么辦?一個都讓你耽誤了這么多時間,剩下的做起來,豈不是要耽誤個十天半個月的? 我笑了笑說不必擔心了,那些人都是生而為人的時候被鬼害死的,所以死后就會一直被鬼魂壓制奴役,就算這群人不是壞人,我想要救他們也必須先收拾了害死他們的鬼魂才行。而且當最大的鬼魂被我帶走以后,剩下的自然會迅速地乖乖離去,不會留存的。男青年看上去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他問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著他的雙眼,認真地回答他,因為帥。 換好衣服之后,我又水桶邊上用瓢淋水沖了下頭發,把頭發里的沙子也統統清理了出來??戳丝刺焐?。漸漸接近傍晚了,估計再過不了多久,那群知青就要陸續下工回來了??墒乾F場還沒有清理,井邊到處都是泥沙和碎石塊,井底下還有個穿著紅衣服的骷髏。于是我索性不走了,既然我沒辦法處理這個女人的尸骨,那就假借他人之手來處理吧。 于是我和男青年先合力將井蓋重新蓋上,等到回來的人多了之后,我就拿著男青年吃飯的鐵盅,一邊在院子里吆喝著,一邊用力用勺子敲打著鐵盅。這種敲擊的聲音非常刺耳,聲音也特別大,很快,這個知青宿舍里幾乎所有人都被我吸引過來了。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我一下子把鐵盅和勺子扔到了地上,大聲說道,戰友們!毛主席是不是說過,要和一切無產階級的人們團結靠攏,要打倒一切現存的封建官僚? 這一招果然奏效,這群小年輕,哪里是我這個神棍的對手。我話音剛落,立刻就從人群里響起一陣洪亮的齊聲回答:是!我又大聲問道,如果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人,迫害了一個無產階級的人。那他,是不是該被無情地打倒呀!人群中再次響起一聲“是!”聲音比先前又洪亮了許多。 我指了指墻壁上寫著的“打土豪,斗劣紳,分田地”九個字說道,這個地方,在解放前就是地主家的大宅子。這幾個字,就是我們和封建地主階級抗爭到底的決心!是我們無產階級的光榮勝利!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 我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可是戰友們,你們知道嗎?就在這個宅子里,就在我們的腳下,曾經就發生了一起封建階級對無產階級的殘酷迫害!至今沉冤未雪!說完我指著地上的那么多泥沙石塊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從這口封掉的井下挖出來的,而這口井下,藏著一個殺人不償命的血案! 大家嘩然,我就指了指兩個男知青說,你們倆跟我一起把井蓋掀開。掀開之后,大家圍攏朝著井下張望,都看到了那具白骨。膽小的女知青紛紛尖叫起來,男知青也議論紛紛,我眼看大家的情緒已經被我點燃,于是我高聲說道,這個骷髏。就是那個被封建階級害死的人!幾十年直到今天才重現天日,你們說,我們是無產階級的接班人,我們該不該給無產階級人民討回一個公道? 該!該!該! 聲音此起彼伏,我知道我的煽動已經全然奏效,于是我接著說,那我們就把她的尸身從深淵里拯救出來!給她應有的厚葬!團結一致,我們誓與封建階級不共戴天!戰斗到底!說完之后,我挽起袖子,高舉著拳頭。 戰斗到底!戰斗到底!戰斗到底! 眾人在我的煽動下響應著我的口號,紛紛高舉著拳頭,幾個男知青爭先恐后地聚攏到了井邊,開始商議著怎么下井去把骸骨“救”出來。我卻在眾人此起彼伏的“戰斗到底”聲中偷偷離開了知青宿舍,趁著天還沒黑,就趕回了徐大媽家。 幾天之后,男青年再度拜訪,除了專程來向我致謝之外,順便還把我換洗的衣服給我送了過來。當我問起他,那天我走了以后大家都做了什么的時候,男青年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大哥,你真是牛逼。那天你這么一說,當晚就把尸骨給帶了出來,大家還專門釘好了一口木箱子。將骸骨裝在里面,帶去了后山埋葬。咱們生產隊幾十號知青,為此還都曠工了半天,集體在山上給她唱歌,替她默哀呢。 我心里覺得有點好笑,但還是繃住了。于是我問他。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沒說錯什么吧?畢竟我宣稱要堅決打倒的“封建階級”,嚴格說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員。男青年說,你說的太棒了,要不是我知道事情,我都差點被你煽動了呢。之后這件事我誰也沒說,你不但超度了鬼魂,還讓大家厚葬了她,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我微笑著沉默不語,其實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想去做的事。 隨著炎熱的天氣過去,又開始漸漸轉涼。我一如既往地這么生活著。期間我收到師父的來信,得知師父已經暫時回到了自己家里,還住在以前那里。但是他告訴我城里最近戒嚴的情況又變得嚴重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讓我沒事別往城里鉆,老老實實在鄉下待著。 我算是個聽話的人,尤其是師父的話??墒蔷驮谇锾炖锏囊惶?,我外出溜達后回到徐大媽家里,剛一進院子,就看到周大爺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表情焦慮。徐大媽則坐在孟冬雪的身邊,伸手扶著孟冬雪的肩膀,而孟冬雪的背影看上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哭泣。 我楞了一下,這是發生了什么事嗎?為什么大家都這個樣子? 第一百二十章 .一封家書 我察覺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妙,于是走到大家身邊,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們這是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徐大媽抬頭看了我一眼,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而孟冬雪在聽到我的聲音之后,并未抬頭,而是一直彎著身子,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哭著,她的手里,還攥著一張紙。 我蹲下身子,問孟冬雪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然后我瞥了一眼他攥在手里的那張紙,那是一封信。 以我對孟冬雪的了解,她雖然是宣傳隊的活躍分子,但平時都是比較安分的姑娘,性格有些內斂,除了正式的唱歌跳舞之外,她是很少會出去和別人一塊兒扎堆兒玩的。平日里偶爾會和別人有書信往來,但就我知道的,除了她家里人,就是一個她從未謀面,遠在他鄉的筆友了。 如果說是筆友,就算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哭得如此傷心,甚至驚動了全家人。于是我斷定,這封信大概是家里寄來的,而且說了一件不怎么好的事,這件事就是讓孟冬雪哭的主要原因。 我拍了拍孟冬雪的腦袋說,你怎么了,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孟冬雪沒有抬頭,而是對著我一伸手,將那封信遞給了我。我拿起信有些不知所措,望了一眼徐大媽。徐大媽也表情焦慮地微微點頭,大概是說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從抬頭“親愛的女兒”,我得以知道,那就是一封家書。難道說是孟冬雪的哪位親人去世了嗎?我懷著有些不安的心情讀完了整封信,信是孟冬雪的母親寄來的,內容大概是在說孟冬雪的父親似乎遇到了很嚴重的問題。前段日子因為一些事情,于是就沒繼續留在單位工作,后來抑郁成疾,現在已經病得有些嚴重了。醫生說這是一種心理病,只能通過開導的方式來緩解,于是孟冬雪的mama覺得如果這個時候能夠讓女兒回來探望一下父親的話,也許會讓他高興高興,也許病情就會有好轉,可是也知道孟冬雪回一次家也并不容易,小妹的歲數還小,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就自然無法照顧父親了。但是在信的末尾,卻又要求孟冬雪要努力勞動,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做社會主義大廈上的一顆螺絲釘。 看完整封信后,我就對孟冬雪說,既然家里都來信了,你就回家去照顧一段日子吧。好在父親只是情緒糟糕,別的沒什么大礙,你回去陪他一段日子,說不定真是有好轉??晌以拕傉f完,孟冬雪卻一個勁的埋著腦袋搖頭,哭得更厲害了。我心里就不懂了,因為在我看來這封家書除了她父親的病情之外。也沒說什么呀,為什么會哭得這么厲害?于是我轉頭看著徐大媽,以表達我的不懂。徐大媽說,傻孩子,你不知道他們這些知青,需要呆滿兩年。掙夠了工分,還要通過政審才能夠回家里。哪能說回去就回去。 徐大媽嘆息一口說,冬雪就是因為這件事,才急哭了,擔心家里,卻又回不去。 徐大媽說的大概就是實情,我并不是知青,于是我并不太懂得他們有這么嚴格的制度,還以為他們就是我平日里看到的,活波陽光,瘋瘋癲癲的樣子呢。于是我說道,這種時候還管什么規矩不規矩的。你只需要請個病假,偷偷溜走了就是,到時候悄無聲息的回來,誰能知道你回了次家???徐大媽說道,傻孩子,你說得容易,他們這些年輕人是響應了國家才到咱們村子里來的,國家的命令,是你說不聽就不聽的嗎?要是到時候這件事被人知道舉報了,孟冬雪可就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了,起碼都得再多呆兩年。讓這么好一個姑娘在村子里耽誤青春,你不覺得有些殘忍嗎? 我當然覺得殘忍,打從他們到來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種畸形的政策,本身就是一種殘忍,放著好好的學不繼續上,相對優越的條件不享用,偏要跑到這窮鄉僻壤里來粗茶淡飯,每天累得跟狗似的,這難道不殘忍嗎? 可我沒有說出來,孟冬雪哭得這么傷心讓我心里也跟著不好受。于是我對孟冬雪說,那要不然這樣吧,你寫一封回信的家書,我親自給你送信去。順便幫你照顧下叔叔。你在信里就告訴你母親,自己因故暫時不能回家,就托我去幫忙照顧好了。 孟冬雪這時候才抬起頭,好像在考慮我的提議。不過很快又開始搖頭,她抽噎著對我說,從小自己就跟父親很親近,如果自己回去的話,父親心情還會變好一些,你去了雖然能夠幫忙照顧,但父親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我心想也對,于是對孟冬雪說,你們宣傳隊里不是有那種相機嗎?你去拍幾張照片。我給你帶過去,讓你爸媽看看你最近的樣子,這樣也好呀。 這時候徐大媽也跟著附和我說,我覺得山娃這孩子說的沒錯,遠水解不了近渴,你在這兒干著急也沒用,還不如就按他說的做,山娃都這把歲數的人了,他肯定能夠把這件事做好的。 我心想什么叫我這把歲數的人,我才25歲好嗎,雖然我相對于同齡人來說,的確更加穩重成熟了一些。孟冬雪聽見我和徐大媽都在這么說。也許是因為剛才一直在哭,腦袋里比較混亂,現在一想,似乎這的確是現下能夠想到的最好的一個辦法,于是就擦了擦眼淚,點頭答應了我。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帶著我一起去拍照了。說是穿得漂亮。其實就是一身褶皺沒那么多的綠軍裝罷了,在拍照之前,她還刻意地把胸前的領袖像章擺弄了幾下。不但拍了幾張單人照,還拉著我跟她一起合照了一張。她告訴我,這樣父母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就知道你真的是我拜托過去照顧父親的人了。 在那個年代,使用的都是黑白的膠片機,沖洗照片需要花不少時間,最快也要在多等一天才可以。于是那一日時間,孟冬雪也非常焦急,焦急得連去宣傳隊都無精打采的,我則提前一天收拾好了行李,因為估計這一去,可能需要好多天才能夠回來。 除了一點糧票和干糧之外,我不離身的那些工具是一定要帶的。我還裝上了幾本書,打算如果閑來無事的時候,自己可以讀讀書。孟冬雪的家鄉,和我從小長大的城市相鄰,是一座縣城,兩地之間有公路,但是車次很少。所以兩地往返的人,大多會選擇坐船,一般來說,當天晚上在其中一個城里上船,那么第二天上午就能夠到另外一個城里。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匆匆跑去了宣傳隊取來了照片,裝進了信封當中。那信封里還有昨晚她躲在自己屋里邊哭邊寫的一封回給母親的家書。別問我為什么知道她在哭,我難道會告訴你們我扒在門口偷聽到的嗎?孟冬雪將信交給我,信封上寫了自己家的地址,于是我就帶著東西上路了。臨走之前。徐大媽還抓了一只大公雞給我,說這是農村的跑山雞,營養足,rou質好,帶去給孟冬雪的父親補補身子。 我趕到城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這個時候去碼頭的話距離登船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我如果坐著干等的話就有些浪費時間。既然我得知了師父又住回了老房子。而距離我先前被抓捕的這件事也過去了兩年多,只要我不招搖過市,想必是沒什么問題。于是我借著這個時間,就去了師父家。他看見我回來了,先是罵了我一頓,說現在城里戒嚴這么嚴重你還回來干嘛。不要小命了嗎?我簡單跟他說了下,我馬上要去另一個縣城,幫忙照顧下孟冬雪的父親。師父聽后,夸贊我重情重義,然后就下廚給我做晚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我問師父,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夠回城里來,師父說再忍忍吧,這世道亂不了幾年了,最近聽說部隊已經準備接管這亂局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罷了。我點頭,其實我真正的用意,是當孟冬雪結束知青生活?;氐匠鞘械臅r候,我也想要跟她一起回來。但我也知道我和孟冬雪不同,她的回城是光榮而風光的,我卻只能偷偷地回來。 當晚師父送我去了碼頭,他告訴我,出門在外。只身一人,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身,無論如何不要展露鋒芒,這世道,容不下鋒芒畢露的人。既然上邊的人希望我們當傻子,我們就傻吧。心里明白就行。我點點頭,師父一直看著我登船后才離開。而因為一個晚上就到了,我也沒有買什么床位的票,打算就找個能擋風的甲板坐一夜就可以了。 船上的風很大,在水里行駛,也常常讓我有暈浪的感覺。所以那一夜我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第二天上午大約10點,我才下船,踏上了我從未來過卻是孟冬雪從小長大的這片土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冬雪家人 這是一座并不大的小縣城,相傳歷史上曾經是巴國的古都之一,和我長大的城市一樣,也是兩江相匯,依山而建的城市。這個地方盛產一種叫做榨菜的腌制食品,將普通油菜頭經過鹽水和香料的腌制,就成了佐飯的美味菜肴。 由于從未到過這個地方,一切都對于我來說非常陌生。這里的政治斗爭似乎還比較和緩,雖然街上偶爾也能夠看見拉幫結派的年輕人,也偶爾能夠看到設下的障礙物和關卡,但是總的來說,這里的人還是不那么激進。人們行走在街上,也沒有那種畏首畏尾,迅速通過的跡象。 我還沒有吃早飯,于是打聽到一家供銷食堂,買了點油條豆漿吃,吃飯的時候,我摸出孟冬雪給我的信,問了鄰桌的人,這個地方怎么去。那位老鄉也很是熱心,告訴了我怎么走,但是因為我是外地人的關系,他怕我找不到,于是還特別拿紙筆給我畫了個簡單的地圖。 那個地方就是孟冬雪的家。雖然我和孟冬雪是兩小無猜的關系,但我想這些事孟冬雪應該不曾跟家里人說過。所以我等下見到她家里人,也不能表態讓他們知道,因為那樣會很尷尬。不過這對于我來說,到是一個不錯的向孟冬雪家里長輩示好的機會。也許我這次悉心照料她的父親,給她的父母留下一個好印象之后,將來我和她如果需要有進一步的發展的話,會容易得多。 孟冬雪的家在位于城西靠近郊區的地方,邊上就是火車站。但是這個火車站卻跟我長大的地方互相不通火車,這里的火車,都是用來拉煤拉貨的貨運車輛,而且是個小站。線路據說也并不長。從先前從孟冬雪的嘴里了解到,她的父母都是鐵路工人,母親是做文職工作的,父親則是鐵道檢修的技術工。家里還有個小meimei,也正因為是兩個孩子的家庭,孟冬雪才會被要求去上山下鄉。 孟冬雪信封上的地址是家里的。是那種廠里分配的職工宿舍,一個樓道里有大概七八戶人家的那種。孟冬雪告訴我父親自從生病后,就一直待在家里靜養。小meimei還在上小學,母親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才特別需要有人去照顧。而我趕到的時間其實是比較尷尬的,因為孟冬雪的母親跟meimei現在應該都不在家。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敲開了孟冬雪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下半身穿著秋褲,上半身在秋衣外面還披著一件深藍色勞保服,手卻沒穿到袖子里的中年男人。頭發有些亂,臉上全是胡渣子,看上去愁眉苦臉,沒有精神的人。 我知道這就是孟冬雪的父親,于是非常禮貌地打招呼道,叔叔您好,我是您女兒的朋友,給您送信過來了。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站在門口說的,孟冬雪的爸爸剛打開門,還沒放我進去呢。他的眼神有些懷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說,你說你是我們家小雪的朋友,可你看上去怎么歲數比她大了這么多呀? 我尷尬地笑笑,說其實是孟冬雪插隊住到我們家了,她前幾天收到您愛人的來信,知道您身體最近不太好。心里著急,哭了好幾天。想要回來照顧您,但政策上這是違反紀律的,所以也沒辦法親自來,正好我最近到你們這縣城有點事要辦,這剛忙完。就來看看您,帶來了您的家書,還有我們家老大媽的一點心意。 說完我就提起了手里的雞,我說這可是農村的跑山雞,營養豐富,rou質鮮嫩吶,哈哈哈哈!說完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笑了起來,但我其實并非想笑,而是氣氛有些尷尬,我試圖用我爽朗的笑聲,來化解孟冬雪爸爸的戒心罷了。 接著我就把孟冬雪的信遞給了孟叔叔,請他先拆開看看。孟叔叔看到女兒的照片后。臉上出現了會心一笑,可是當看到我和她的合照的時候,卻又抽搐了幾下嘴角。我見狀不妙,于是趕緊對孟叔叔說道,孟冬雪這小姑娘真是挺不錯的,能歌善舞,又懂得關心別人,私底下和我關系也挺好的,她害怕您不相信我是她朋友,就特地拍了這么一張照片給您看呢。 孟叔叔的表情才總算是松弛了下來,于是臉上帶著笑容說,既然是小雪的朋友,就快請進來吧,我們家里窄,有點亂,小伙子你可別見怪啊。我心里長舒一口氣,看來這進門的第一關我算是過了。從孟叔叔的語氣和神態來看,他很明顯裝著心事,但是在例如我這樣的外人面前,他的表現還算正常,就是有點焦慮的感覺。我進屋后坐下,開始打量起孟冬雪長大的地方。 孟叔叔說的沒錯,這地方的確是挺窄的,也就是一房一廳。那一房還因為家里人多的關系,自己隔成了兩個房間。孟冬雪和meimei住在一間,父母住在一間。自打孟冬雪插隊以后,meimei就獨占了整個房間。而這個客廳其實也非常窄小,擺了一張沙發和飯桌之外,就是一個靠墻的小柜子。柜子上放著茶杯水壺,和一個收音機。墻上掛了很多孟冬雪和她meimei得到的獎狀,還有一些家里人的照片。 從我進屋的時候就發現,他們整個樓道里做飯都是在走廊上搭起的簡易的爐灶。而上廁所只能到通道的兩側,一側是男廁所,一側是女廁所。從家里的東西來看,孟冬雪的家庭雖然不算是大富大貴的那種。但也不算清貧,父母都是工人,而工人在那個年代卻是鐵飯碗的職業,人人都想著要進工廠做工人。所以我猜測,孟冬雪從小到大,應該是沒吃過什么苦頭才對。 我在打量四周的時候,孟叔叔一直都坐在沙發上讀者孟冬雪的信,臉上時而露出微笑。不難看出,這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假如孟冬雪此番親自回來的話,我想他一定會高興得什么都忘了??赐晷藕?,孟叔叔對我說。小伙子,你叫司徒山嗎? 我趕緊正襟危坐,回答道是的。孟叔叔說,司徒這個姓,在我們本地不多見吧?我說是啊,根據家里人說。我的祖上在幾百年前曾經在本地做官,是北方人,復姓司馬??珊髞砀胬线€鄉之后,就不再使用司馬這樣的官姓,就改姓司了。直到大概民國的時候,才又恢復了復姓。我笑了笑說,也許是我的祖宗搞錯了,把司馬當做司徒了,于是從我父親那輩開始,就姓司徒了。 孟叔叔也笑了笑說,姓名就是個代號而已,沒什么重要的。我看我女兒在信里提起,說你這次來專門是為了幫她照顧一下我,是這樣嗎?我趕緊站起身來說是的,孟冬雪對我們大家都很好,我們幫她做點事也是應該的,希望沒給叔叔添麻煩。我看你們家也不怎么方便住人,就別cao心我了,我自己到附近找地方住就行了。孟叔叔大概是因為我比較禮貌的關系,臉上也是笑容滿面的,他對我道謝,說自己這病完全是愁出來的,身體其實并沒什么病癥,就是心里想不過。 我告訴孟叔叔,我知道小妹要上學,阿姨要上班,您成天在家里,心情又不好,我就來陪著您,給您做做飯。陪您說說話,下下棋,不管有什么煩心事,都暫且忘了吧。 那天下午,我跟孟叔叔聊了許多,他也打聽了一下我的身世。也許是自卑和畏懼的關系,我并沒有告訴他我的職業,也沒有告訴他我是因為逃難才去了山村,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就算要說,也不該在當下。而孟叔叔給我的感覺和一般的工人還是有點區別,他不想是那種沒有文化知識的人。談吐各方面也都非常有分寸,看得出是個有學識的人。 到了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有人開門回來了,是孟冬雪的小meimei,一個十歲的小姑娘,模樣清秀可愛,和孟冬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家里來了陌生人,小meimei就問孟叔叔我是誰,我搶先告訴她,我是你jiejie的朋友,到這里來看望你爸爸。我還帶來了你jiejie的照片,就在那個信封里。 作為我這樣的人來說,其實一生很難去刻意巴結諂媚另外的人,可是面對孟家的人,我卻這么做了,還做的舒舒服服的。也許是當時心里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我和孟冬雪最終都會走到一起,我始終要面對這一家人,所以趁早打好群眾基礎才是關鍵的。 孟冬雪的小妹看了看jiejie的照片后,就只回房間關著門寫作業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孟冬雪的mama也下班回家了。于是我不得不再次站起身來自我介紹一次,只不過和先前孟叔叔和孟小妹的反應不同。孟冬雪的mama并沒有表現出那種高興的樣子,這樣一個沒生病的人反而流露出躊躇的神色,客套地跟我打了招呼后,就忙活著做飯去了。 我是個比較敏感的人,也非常精于察言觀色,因為這有助于我的職業??墒敲鎸γ隙﹎ama的反應,我卻有些忐忑,心想這是什么情況???難道是不歡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