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下山后在村民的帶領下,找到了那個寡婦的家。那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我們靠近的時候,她正在做飯。田德平告訴我這寡婦是隨了夫姓,所以也姓田,但本來姓什么誰也不知道,據說是當年逃難的時候,就留在了村子里,當時收留她的,就是那個地主。她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也是村里的農民。我猜想,這個兒子,應該就是寡婦和亡夫的孩子,也是墳墓里那個孩子的同母異父兄弟。 村里人都認識田德平,于是他就上前去表明了來意,并簡單介紹了我。聽到我問起那個墳墓的事,寡婦有些警惕。我覺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欺騙她比較好,于是也就老老實實說了我在調查的事情以及我的職業,只不過我并未提到田家女兒發生的事。 聽我這么說,寡婦手里抓著自己的衣擺,久久都沒有說話,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該不該相信我說的內容。為了讓她不再懷疑,我就把田家小女兒對這個小孩的形象描述,又轉述給了寡婦聽。寡婦聽了以后,微微顫抖著雙手,開始默默擦眼淚。她輕輕地說道,難怪我每年都給他燒衣服,他還是常常到夢里來找我,說自己冷,說自己餓。 她的這句話,相當于承認了那個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兒子,也基本上證實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夭折,沒名沒分的早就成了孤魂野鬼,雖然地主對這個孩子應該也沒有惡意,但地主終究是吊死鬼,兩個鬼魂湊在一起,實際上是會相互影響的,這對孩子本身來說,也非常不好,因為地主是自殺而死,從死亡之時算起,每隔7日就會重演一次自己死亡時候的慘狀,久而久之,怨氣會越來越重,到時候這個明明無害的小孩子,也就很難說了。 如果要帶走這個小孩的鬼魂,其實并不難,假設它自己不會反抗的話,我只需要一件屬于它的東西,稍加法事即可將它收為兵馬,從此在我的壇下修煉,假以時日也可以超脫。只是這地主的鬼魂未必會讓我這么做。于是我對寡婦說,我這次來,就是要幫忙讓你孩子早日超生,你是否還留有他生前的東西?寡婦說還有一個素銀的平安鎖,這就是當初自己生下孩子的時候,地主偷偷托人送來的,說是讓孩子帶著,好長大。 說完她就走進屋里,隔了一會就拿出來一個用花布包起來的首飾,打開一看,是一個掛在嬰兒脖子上的如意鎖,已經黃里發黑了。我告訴寡婦,這個東西請讓我暫且保管,等我送走了你家孩子,我再來歸還。寡婦卻搖搖頭說不用歸還了,送走了他,這把鎖就麻煩你幫我埋在他的墓前吧。 辭別寡婦,今晚只能在田德平家里再住一夜了。晚飯后躺在床上琢磨著次日該從什么方向著手解決,眼前的情況已經基本上清楚完整了,只需要把這兩個鬼魂帶走即可。地主的鬼魂畢竟難度較大,所以我決定第二天到了墳前,先提前布下一個鎮,將地主和小孩子隔絕開來,讓我有時間帶走小孩子的亡魂。雖然如此一來必然會再度激怒地主,但也由不得那么多了。 累了一天,我很快就睡著了??墒撬桨胍沟臅r候,我被一陣輕微的觸動而驚醒。那種感覺好像是有一只小蟲子在我的鼻梁上爬動。我的房間里沒有窗戶,但是點燈的開關就在床頭邊的墻上,于是我迷迷糊糊順手就開了燈,這一開不要緊,差點把我屎尿都給嚇出來。 一個倒三角眼,臉色鐵青,頭戴著地主小圓帽的男人,眉毛高挑,瞇著眼露出僵硬的笑容,眼角的皮膚因為刻意的笑臉而顯出不少皺紋。他的嘴巴微微張著,伸出一根長長的舌頭,正在舔著我的鼻尖… 第五十二章 .幾十秒鐘 “師父,鬼到底長什么樣???”幾年前剛拜師的時候,這是我問過師父的一個問題。 “它們啊,和我們人看上去差不多?!蹦莻€時候,師父是這樣回答我的。 可是此時此刻,我再一次覺得師父騙了我。眼前的這張臉,雖然有人形,模樣雖然怪異,但如果放到平時,我也可能只會認為那是人在扮鬼臉而已。人從睡眠到清醒的狀態,中間需要有一個緩沖過渡的,但此刻我卻絲毫沒有,那一瞬間,我因為驚嚇的關系,從胸腔到膀胱,幾乎所有內臟都產生了一種驟然緊縮的感覺,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把那張臉推開,而我的手卻明明白白地從它的頭上貫穿而過,伴隨而來的,還有不久前,第一次用紫微諱打那個鬼臉老太婆的時候,傳來的那種使不上力的觸感,以及類似漏電般輕微的酥麻。 借著順勢一推的力,我一下子就從床上滾了下來,如果不是這突然的驚嚇,我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動作可以如此敏捷。落地后的我來不及細想,別說穿衣服了,連鞋都顧不上穿,我瘋了似的打開門朝著戶外逃跑。 我是修道之人,我本來沒理由這樣逃跑的,但是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么要跑,那一刻好像自己的身體并不受大腦的控制,或者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在逃跑的路上了。這很慫,我知道,于是很快我也因為自己的慫而付出了代價。 我的房間門外就是堂屋,堂屋的縱深大約有六七米,離開這間屋子的大門,就在這六七米的盡頭處。當我沖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想去打開扣住門的木門栓,卻因為不熟悉這道門的開法,我試了很久都沒有成功。就在這個時候,我只穿了內褲的下半身突然傳來一陣陰冷。 這種陰冷的感覺,和寒冷是完全的兩個概念。寒冷的時候,通常是因為氣溫過低,空氣的流動造成皮膚出現冷的感覺,是從外到內的一種傳遞。但是陰冷卻恰恰相反,當這種感覺出現時候,往往沒有這樣的過程,而是突然一個瞬間,且是從內而外在傳遞。這種感覺就有點像一個患了類風濕的人,每到天將降雨的時候,關節處總會傳來那種絲絲分明的痛感一般。 當下我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知道此刻下半身的的陰冷意味著什么,明明不想去知道,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了我的腳。堂屋很暗,關上門連月光都沒有,理論上來說,此刻我低頭查看,也只能看見一團漆黑,但我卻發現一個七八歲大小、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正屁股坐在我的左腳背上,手腳環抱扣住了我的左腿。它的頭,角度詭異地偏著,為的是能夠在抱住我腳的同時還能正面看著我,它看上去很瘦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不眨眼地盯著我。 原本黑漆漆的堂屋里,我是不應該看見這一幕的,但是小男孩的身上似乎發著一股淡淡的、青白色的光,又或者說是因為它的臉和身子太過發白,導致我在黑暗中也能明顯區分,但又一點毫無疑問,此刻我看見了它,是因為它“希望”讓我看見它。 于是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亡命蹬腿運動,雖然看上去這小孩子坐在我腳上,但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倒是那種陰冷的感覺一直在持續著,以至于我每次用力蹬腿,都好像要把自己的腳給甩斷一般。突然哐當一聲,因為運動幅度太大,我一腳就踢到了堂屋的門檻上。 在寒冷的冬天,手腳都處于一個半凍僵的狀態,這個時候若是撞到什么堅硬的物品,疼痛的感覺遠勝于其他任何季節。而我那一腳,恰恰又是我左腳的小拇指,是我最無法自由活動一個指頭,那種鉆心的痛感直沖大腦,無法控制地出現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那一瞬間,好多小時候的事都想了起來。 眼看甩不掉它,它的神態和姿勢都未曾改變。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動粗了,我逃得匆忙,所有工具都還扔在房間里,于是沒有辦法,我張開嘴,忍痛咬破了我右手的中指,用指血在左手掌心書下紫微諱,還來不及念誦幾次護身的咒文,就結結實實一掌朝著小男孩的頭頂打了過去。 在劈打向它的時候,我心里出現一種即將得勝的快感,同時也是一種殺意??删驮谡菩木嚯x它一寸左右,小男孩突然松開了我的腳,手腳并用地逃開了,它移動的感覺也讓我覺得不合常理,像是黑白膠片電影機遇到了卡頓,前一瞬它還在我腳下,下一瞬卻在距離我一米之外了,而兩個瞬間之間,只留下一個一閃而過、卻又清楚分明的鬼影的拖拽感。 我無心追打它,此刻我只想快點逃離這間屋子,因為只有到了戶外,我才能夠活動開手腳,夜里的星光月光雖然無法讓我看個分明但至少我可以區分周圍的輪廓,地方大了,即便我要躲閃,我也不至于像在屋里那樣處處遇到障礙物。于是我繼續撓著門,好不容易終于打開了門,我一個俯沖,用近乎于餓狗搶屎的姿勢,就撲向了門外的小院子。 倒地之后,我心里松了一口氣,這個時候我的腦子基本上已經清醒了過來,我知道此刻我面臨著怎樣的危險,只不過我來不及去思考為什么這兩個鬼會突然在深夜找到我,就立刻一個翻身面朝著門,手腳并用地背著身子往后挪動了幾步。 映著戶外微弱的光線,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死死盯住屋子的門,隨著我動作的停止,夜晚那種詭異的安靜此刻在我的腦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只怕是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都會被我聽見,這時,從門內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緩慢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這種聲音有點像一個老舊的木門,在開合的時候發出的那種難聽的聲音。我確定那聲音就是從門的地方傳出來的,我死死地盯著,眼睛在黑暗的環境下也漸漸適應了,看得也越來越清楚,只見那門內慢慢浮現了一雙腳,懸空大約半米多高,腳跟對著我,腳趾朝著屋內,伴隨著那吱嘎的聲響,腳懸空輕輕左右搖晃著。 我知道,那雙腳就是那個地主,而此刻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他上吊時候的樣子。接著那吱嘎聲漸漸停了下來,那雙腳也停止了擺動,不過卻慢慢地、逆時針方向,朝著我轉動了過來。 半圈之后,腳尖對準了我停了下來,一雙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一動不動,也許是因為衣服顏色的關系,它的手顯得格外蒼白。在門楣上方被擋住的部分,就是這個地主的上半身,盡管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和表情,但剛才被驚醒的時候,那張臉已經如同烙印一般刻在腦子里了。它沒有動,我也不敢動。并非我不想逃,而是我知道我若是逃,它一定會追,這樣我就被動了,還不如保持現狀,就這么默默地對峙著。 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尺來高的門檻后面,冒起來一個青白色小男孩的腦袋,下半臉被門檻遮擋了,但從門檻的高度來計算,它的身體此刻我難以相信是一種怎樣的扭曲狀態。它就這么看著我,一動不動。 適才的這一系列過程,在我的感覺里,似乎是過了很長時間,但實際上,也許只有三四十秒。我這一系列劇烈的響動,自然吵醒了屋里的所有人,就在我聽見田德平大聲問道發生什么事并打開門的聲音傳來后,上吊的地主和門檻下的小男孩,突然之間好像煙霧一樣,消散不見了。 我才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身體突然覺得乏力,于是我顧不得自己只穿了一條內褲,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打算先緩過一口勁再說。在六七十年代的農村,環境雖然臟亂落后,但自然生態卻沒有被破壞,我能夠很輕易地看到天上耀眼的星星,就在我倒下背心接觸地面的時候,盡管先前的一幕依舊讓我心有余悸,但此刻剛剛逃過一劫的放松感,卻讓我無比滿足。 田德平大概是已經一邊穿衣一邊跑到了堂屋門口,看見門敞開著,我又在院子里以一種不雅的姿勢躺著不動,大概是認為我已經掛了,于是也不敢貿然上前,只是站在門內,用有些害怕的腔調問著,喂!司徒小師傅…你怎么了?你可別嚇我… 我懶洋洋地抬起手來,松軟地揮動了幾下,沒有說話,那意思是在告訴他,我還活著,別哭別害怕。 然而就在我剛剛把手重新垂下來的時候,以我躺著望天的視角,視線上方也就是我的頭頂方向,那張將我從睡夢中驚醒、古怪可怕的地主的鬼臉又倒著冒了出來,就好像是他站在我頭頂方向的地面,然后身體朝著我,臉面對著我,來了個90度鞠躬。而這種鞠躬卻不是勻速彎下身子,更像是腰突然折斷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臉湊到了我面前約一只手臂的距離,用那種詭異的表情,吐著舌頭看著我。 第五十三章 .驚魂一夜 人的情緒是非常奇怪的,當感動的事情連續出現的時候,也許到后來就沒有那么感動了。當好笑的事情連續發生的時候,也許到后來就沒有那么好笑了。 但恐懼卻似乎不同,即便是連續出現,它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或越來越強烈地撞擊著內心,尤其是當我正以為自己平安無事的時候,那種短暫間歇卻又瞬間爆發的恐懼,讓我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當然不愿意死。在我年幼的時候父親曾跟我講起抗日戰場的熱血故事,我也曾問過他,難道你們打仗都不怕死嗎?父親告訴我,死很容易,難的是活下去。好男兒若是要死,就該戰死沙場,何須馬革裹尸?當年年幼,也許不能明白什么叫馬革裹尸,但戰死沙場,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成了好男兒應該的死法。 我是不是好男兒我不知道,盡管我并不想戰死沙場,但我更加不想被眼前的鬼魂給嚇死,因為那才叫真的死得窩囊。于是當時我沒來得及細想,伸出左手就朝著那張鬼臉,用潑皮無賴打架扇耳光的大眾手法,將手上的紫微諱打了出去。 這一下劈打,是我不受大腦控制地自然反應,然而正是這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一擊,結結實實打在了地主的鬼臉上。雖然那種觸感大同小異,但在我打到它的時候,掌心紫微諱的部分區域,傳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伴隨著這樣的感覺,地主的臉上閃爍了幾下火花星子。 從前陣子第一次親眼見到鬼魂那次算起,我也算是積累了一點經驗。于是我知道這樣的火花星子冒出來,意味著它受傷不輕。在挨打以后地主迅速就消失了,但那種低沉伴隨著喉音的慘叫嘶吼聲,還在我身邊忽東忽西地圍繞著,有一種我當下看不見的力量,正瘋狂地在院子里橫沖直撞,不但撞翻了院子里的葡萄架,連放在竹籬笆邊上的泡菜罐子,也未能幸免于難。 田德平嚇得哇哇大叫,很顯然,剛才這一幕他也實實在在看見了,他嚇得坐在堂屋的地上,不斷朝后退,我也顧不上多想,雖然身上因為驚嚇而脫力,但還是掙扎著爬起身來,亡命似的朝著屋里的門奔跑,接著又是一個餓狗搶屎的動作、飛越門檻,撲進了屋里。動作連貫而完美,和起初我撲出去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想多年后那個馳騁賽場勇奪金牌的跨欄英雄,看到我此刻的動作也會欣慰地豎起大拇指,喊上一聲牛逼。 撲進屋子以后,我迅速起身關門,在合上門的時候,我用右邊肩膀死死頂住門的合縫處,并用手尋找著門栓的下落。我沖著嚇得坐在地上的田德平大聲喊道,快開燈!然后來幫我關門!說完這句話,我又把已經有點干疤的右手中指在門上磨了一下,血又流了出來,這回我沒有再在門上畫紫微諱,而是書下一道符咒,一遍書寫,一邊口中宣念:“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臟玄冥。青龍白虎,對仗紛紜。朱雀玄武,侍衛我真。急急如律令!” 每四個字就書寫一筆,符咒的符腳最后一筆,是一個朝著右上方彈簧狀的一提,在道教符咒中,這有腳踏風火輪之意,意味著加快速度。而咒文最末的“急急如律令”,所謂“急急”,也是立刻執行,刻不容緩之意。 田德平還算靠得住,畢竟屋里有老婆女兒,都是他要保護的人。于是他趁著我畫符的時候就打開了燈,然后幫我頂住了門。即便是在我畫符的同時,門外也依舊有一種正在被人撞門的感覺,力量奇大,可是當我畫完符咒的最后一筆,雖然也還有撞門的聲音出現,但門已經感覺不出撞擊的力量了。 這道符,在書寫的時候借用的是凈身神咒,這是一種以施法者為中心,以空間為范圍的保護咒。道行深的人,可以借用此咒驅鬼辟邪,但如同我這樣的小角色,平日里對它的練習也并不多,也就頂多只能暫且護住這個屋子,卻不知道能夠堅挺多久。 我問田德平,你老婆孩子呢?她們有沒有受傷?田德平說老婆沒事,和自己一道醒來的,但是女兒的房間還沒去查看。我有點擔心,因為剛才我躺在外面休息到我沖進屋子里,我只看見了地主的鬼魂,卻沒見到那個小男孩。雖說頭一天聽那個寡婦說起,到并不覺得這個小孩能夠多有害,但畢竟已經是多年的野鬼,人鬼殊途,有些事無法預料。假如此刻被我攔在門外進不來的那個鬼是地主的話,我無法確定那個小孩的鬼魂此刻是不是在屋里,因為自打我在門檻下面看見它的半個腦袋之后,就再也沒看到它了。 知道門不會被撞開,我也稍微放心了一點,因為如果被我畫了符的門都被撞開了,那我也不掙扎了,不是它的對手,只有死路一條,我難以相信自殺的鬼魂竟然在短短時間能夠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當下來不及多想,我就帶著田德平跑到了田家女兒的房間里,發現在田德平出來查看的時候,他老婆已經鉆進女兒房間去照看女兒了,在我沖進門的一剎那,這三個女人,都帶著特別驚恐的眼神看著我,甚至包括田小芳。 很顯然,剛才的那一幕雖然這三個女人都沒有親眼看見,但光從動靜上來說,她們也是知道正發生著什么。三個人摟在一起,蜷縮在床上,個個都披頭散發,那樣子也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看到她們都沒事,我也算放心了不少,至少現在大家都還是安全的,不過既然這鬼魂已經開始不顧旁人的開始攻擊,這說明收拾它已經刻不容緩了。 不過為了確認一下,我還是問了下母女三人,屋里有沒有發生什么怪事。她們神色害怕,但還是搖頭否認,于是我這才松了口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著腰,慢慢緩著勁。 這時候田家小女兒突然尖叫一聲,捂住了雙眼,她的這個舉動讓我再度緊張起來,難道說她看見了什么?于是我趕緊問她發生什么事了,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怎么不穿褲子… 喂我說小姑娘,你是什么時候瞎的?可不要胡說八道哦!我哪有不穿,這明明就是內褲好嗎?我嘴里一邊狡辯著,一邊摸著墻溜回了房間,趕緊穿上衣服褲子。 那一夜,我們誰都沒有再睡。一屋子五個人,全都擠在田家女兒的房間里,門窗緊閉,燈也大開著,伴隨著堂屋不斷傳來撞門的咚咚聲,我們就這么呆坐了一夜。 由于適才我的腳趾踢到了門檻,此刻松懈下來后,才覺得痛得受不了。脫下鞋襪一看,發現小拇指腫的快趕上大拇指了。指甲蓋下面烏黑一片,說明雖然沒有破皮,但皮下已經開始流血了。田家小女兒心地善良,還好心地給我擦藥,希望當時我的腳臭沒有熏到她。由于我無法確認這間屋子里,是不是還留著一個小男孩的鬼魂,也不知道門外撞門的地主是為了進屋害死我們,還是因為要帶走屋里的小男孩。因為在符咒的管束之下,外面的進不來,里邊的也出不去??晌以谝雇磉€真是沒有膽量來證明,尋思著等到天亮的時候,我再查實這一切,假如小男孩在屋子里,我再來個甕中捉鱉。 伴隨著驚恐同時又無所事事的夜晚,顯得格外難捱,好死不死的,那一晚田小芳卻出奇地清醒。鑒于她此刻已經知道那個地主是回來索命的,許多情況我也就不瞞著她了。含冤而死之亡魂,如果是為了報仇,我自然不會讓它得逞。它若是無法得逞,也就釋懷不了心頭的執念。對于這樣的鬼魂,勸誡是無用的,因為它會把任何一種勸誡都當成是阻礙自己復仇的絆腳石,而對付絆腳石唯一的方式,就是無情除之。 這也是那一夜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從我到了田家后,連續兩次遇到它們的攻擊,就基本上表明了它報仇的決心強烈,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了??墒堑胶髞砦野l現我找不到任何師父教過的方法,來讓這個自殺的亡魂安心釋懷地走。難道說,我只剩下一個選擇嗎?真的要我招雷火,劈之滅之嗎?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屋里的光線開始好了起來。門外的撞擊聲還在持續,但卻弱了許多,只不過我無法區分這種減弱是因為環境的聲音變得而顯得弱,還是真的變弱了。我讓田德平打開屋里所有的燈,好讓光線更亮一些,我則回到房間去拿我的包,沒有工具,我充其量也只有自保的份,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由于我的包是在頭一晚睡覺的時候,扔在床上靠墻的一側的。于是我爬上床去拿包,卻在把頭探到床上的時候,發現我睡覺的腳的那一側——我的包的邊上,蹲著一個雙手抱著膝蓋,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 沒錯,就是那個小男孩。 第五十四章 .五雷號令 他果然還在這里,消停了半個晚上,這是要給我一個清晨的驚喜嗎?當下我顧不上多想,因為他距離我僅僅不到半米的距離,我抬起左手,揮手就打。 手掌下落的時候,小男孩轉頭看向我,臉上依舊和之前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原本空洞的眼神,卻在此刻顯得有些迫切起來,它看上去沒有要躲閃的意思,而那樣的眼神,甚至好像是渴求著我這一掌劈打下去。 我這人吧,也算是賤。明明就要打中了,但偏偏這個時候猶豫了,這一猶豫,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我把手懸在半空,就這么近距離地盯著小男孩的鬼魂,它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幾秒鐘后,它竟然好像流出了淚水。 師父曾跟我說過,有時候鬼魂也會哭會笑,但那大多只是做做樣子,并沒有什么情緒包含在里面。舉例來說,假如一個有人聽見女鬼哭泣的聲音,那其實僅僅是吸引注意的一種方式,并非她真正在哭,頂多有可能是因為她的死亡是因為某種不得不哭的難過。同理,笑也是如此。但眼前的這個小男孩,雖然他看上去是在流淚,但我仔細看了看,那淚水并不是真正的淚水,而只是一個流淚的樣子而已。 換句話說,此刻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哭泣的小男孩,是它表達了一個自己正在哭泣的狀態,并且讓我看見而已。 我想當時的那個畫面,一定非常詭異。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哭泣的鬼面面相覷,誰也沒有為難誰,就這么默默地一起坐在床上。小男孩又“哭”了一會兒,就對著我的包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彎曲了幾下手腕。就好像是在呼喚什么東西過來一般,然后它又看著我。我此刻雖然對他沒有消除戒備,但的確因為這幾十秒的安生,而敵意減退了不少。我想他的意思要我把包給他。 這臭小鬼,包在你跟前,距離離你比較近,為什么要我來拿?但我還是拿起包來,試探著遞給它。他并沒有接,而是再度伸手指了指我的包,于是我開始把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我先拿出那些能夠傷害鬼魂的法器,好嚇唬一下這個小鬼,我每取出一樣,就觀察著它的反應,生怕它出什么幺蛾子,前前后后拿了十幾樣之后,我的手摸到一樣東西,瞬間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是頭一天我放在包里,從寡婦那兒拿過來的那個銀質如意鎖,這把鎖是這個小男孩生前的東西。 七八歲的孩子,原本就懂得很少。加上死了很多年,成了無名無分的孤魂野鬼,它能夠存在到今天,想必也是經歷過一些磨難,按理說這樣的亡魂,早應該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為一個純粹的亡魂,但是很顯然,它還記得某些事,至少它記得這把銀鎖,它知道這是它的東西。 原本這把銀鎖是我問寡婦要了來,作為跟這個孩子溝通的一個媒介,這樣我才好收了它做我的壇前兵馬。如今也算是找到正主了,于是我輕聲問它,你是不是想要拿回你自己的東西?說完之后,突然意識到我和它存在一個溝通障礙的問題。于是我把銀鎖放到它蹲著的腳跟前,對它做了個待著別動的手勢,然后抓起我的水碗,就沖去了廚房,舀了一碗水。 這個小男孩的鬼魂暫時還沒有攻擊性,而且我能夠分明地看見,也就省去了我再做水法圓光術的時間,而是直接丟米問米,這樣一來,眼前這碗水和這些米粒,就成了我和小男孩溝通的媒介,我和它之間,開始有了一些簡單的一問一答。 我問它是不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它說是。我問它你爹的亡魂是不是非報仇不可,它說是,我又問它愿不愿意做我的兵馬,讓我來供奉消除它的多年戾氣,修行自身福報,從而早日超生,它沉默片刻,然后說是。 這所有的問答,都是在米粒的沉浮之間完成的。期間田德平來房門口叫過我一次,不過以他的角度應該只能看見我背對著門蹲在床上,我讓他先別管,自己回老婆孩子身邊,希望他看到我的時候不會認為我在做什么古怪的事。 我告訴小男孩,等你跟著我走以后,等我解決了這里的事情,我會履行承諾,把你生前的遺物,和你的尸身埋葬在一起。此刻如果你想好了放下了,就到我的木人身上去。問完,我把扶乩小木人,放到了碗邊。 到了它自己做選擇的時刻了,以往在收集兵馬時,并非每個都這么溫和,甚至有些是被我強行抓來的,就跟國民黨反動派從前抓壯丁一樣,不管愿不愿意,現在都得跟著我走。我一直認為,當我每多采集一個兵馬,為這世間就消除了一份戾氣,阻斷了一個作惡鬧鬼的可能。小男孩的看著小木人許久,然后低著頭,把頭埋在了自己的膝蓋之間,接著身體漸漸開始出現波紋狀,看上去好像是酷暑的夏季,地面散發的熱氣造成的畫面扭曲一樣,接著慢慢變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不見。接著扶乩木人微微顫動了幾下,我就知道,孩子的亡魂,已經跟著我走了。 我長舒一口氣,當下也由不得我去過多的感嘆什么,只是覺得一個大難題,此刻已經解決了一半。于是我收拾好床上的東西,將剛才騰出來的工具又重新放回包里,只不過那把銀鎖,我卻揣在了褲子里。 我挎著包走到其他人身邊,田德平問我為什么在屋里呆了這么久,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一笑,試圖用我的笑容來寬慰眾人,但卻發現我笑得有點假。我開始在大家待著的這個房間里布陣,在門窗和每一面墻上都貼上了符咒,并點上了幾炷香讓每人手里都拿著一炷,接著喚出我的猖兵,在屋子里守護。有香火供奉,算是給猖兵交換保護的籌碼,我則走到堂屋的門口,用米混合了香灰,在地上布下了一個陣。 這個陣之前曾在王老頭的葬禮上用過,只不過當時是虛空用手指畫的,而此刻卻是用米布成的。不過在書下咒字“雸”字的最后一筆的時候,我卻停了下來,把最后一筆空缺著,沒有寫完。 回到屋里,畫下一張五雷符,這是可以召請天雷地火,是面對惡鬼無計可施的時候,不得不用的最后一招。我將符咒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右手拿了五雷號令,就叮囑大家無論聽見什么動靜,都不要自己打開門,接著我就關上了房門,走到堂屋中間。 米陣被我布置在大門的入口處,這就意味著,只要有東西踏進來,就會困在我的米陣里。而我特意留下最后一筆不畫,是因為如果畫上了,鬼就踏不進來了,我得給它留下一個入口,這叫做“請君入甕”。 接著我走到門邊,深呼吸一口,讓自己平靜,一門之隔的外面,依舊響起咚咚咚的撞門聲,我知道此刻地主的亡魂就在門外,于是我朝著門上我昨晚畫下的符咒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用袖子快速把符咒擦拭讓它花掉,接著我就一腳踢開了門栓,門栓掉落的一瞬間,門被一股劇烈的沖撞而撞開,我面前撲過來一陣強烈的風,連耳朵邊也產生了嗡嗡的聲響,我知道,它進來了! 由于我自己也是站在米陣之內,從門被打開的時候開始,我的臉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出現了一種大面積的刺痛感,這樣的感覺很像暴曬了很久的太陽之后,突然在皮膚上涂抹鹽水的感覺。我頂住這股疼痛,因為我知道那是不真實的,我并未因此受傷,只是鬼魂給了我一個我受傷的感覺,我伸出右手,以五雷號令做筆,將“雸”字陣的最后一筆補齊。 耳中傳來一聲古怪的咆哮后,我腳下用力,將自己的身體側著跳了出去,右側身體重重摔在地上,不過因為早有準備,我并未受傷,只是這落地力道比較大,讓我有點胸悶想作嘔而已。我立刻爬起來,將左手的符咒用五雷號令壓在地面上,俯身的時候我看到米陣中的米粒因為鬼魂被束縛的掙扎,而發出微微的震動。 俗話說,殺人要殺死。意味著當你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目標和結果都已然存在,執行的只是一個過程,卻半點不能猶豫了,因為這樣就會橫生變故,誰也說不準結果是好是壞。所以這次我不敢猶豫,畢竟在這個鬼魂身上,我是吃了大苦頭的。我站起身來,雙手合持地雷訣,因為地雷訣比較簡單,口中大聲宣念:“召雷將,召雷兵,揚雷鼓,伐雷精!領天將,領天兵,發天鼓,揚天星!飛金精,執火輪,布巽炁,斬妖精!崦呻敕,攝五雷疾速行!急急如律令!” 由于過于緊張,且是第一次在實戰里用到五雷咒,以至于在宣念的過程里,我幾度出現了銷魂的破音。但隨著施咒結束,米陣中并未現形的地主的亡魂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接著米陣范圍內的地面上,出現了藍色發白的細微電火花。 然后一切都驟然歸于平靜,我耳中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我急促的心跳。 第五十五章 .回村之后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這下子我終于可以不用再擔心自己躺下后,會出現一張詭異的鬼臉了,因為雖然這是我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這招,但從米陣中的現象來看,我知道,我是已經收拾了它。 說是收拾,也許會有點不合適,因為地主的亡魂,此刻幾乎和魂飛魄散沒有多大區別。雷火一下,寸草不生。這顯然有違師父一貫以來教導我的道理,但事出有因,以我目前的水平,我也沒辦法安妥地送走這么一個怨念極深的鬼魂。加上它成鬼之后,屢屢作惡,本又是自殺之人,將在亡魂尚存的歲月里,不斷受到自殺的折磨,如果我此番不滅了它,他日也必然會闖出更大的禍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