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反應,否則我一定會完蛋。我可不想活著的最后一幕記憶,定格在這樣一張鬼臉上。于是我來不及多想,掄起左手的巴掌,狠狠朝著面前的老太婆的頭上打去。在我接觸到它的一霎那,手心有種輕微觸電的酥麻感,這幾乎用了我全部力氣的一掌,就好像擊打在一個外邊包著塑料紙的棉花枕頭上一樣,我能夠感覺到力量正因為接觸而發生分散,但那種使不上勁的觸感,讓我感到特別不真實。 我猜想我可能是打中它了,因為那種感覺一閃而過,他就好像是許多黑色的氣體一樣,瞬間就散開了,飄散著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這才明白,原來之前老三跟我說的,她去救廖宇軒的時候,看到那一團黑色的霧氣,大概就是我眼前的這種,只不過我距離比老三當時要近,所以我看得更真切罷了。 在那團黑氣消失之后,整個面部的壓迫感頓時就輕松了許多。此刻的我,已經清楚眼前發生了什么,即便是我第一次直接目擊鬼魂,現在也容不得我半點走神,我并不是不害怕,而是緊張到已經忘了害怕。 身上的壓力小了,我也就能夠背靠著門。黑氣消失之后,在黑氣的背后,大約距離我三四米的對面那堵墻邊,直挺挺地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是個女人,它的臉看上去很奇怪,似乎半側腫大得特別嚴重,而另外半側卻顯得有些萎縮,靠近腫大一側的那只眼睛瞪得很大,而且有些爆眼珠,看上去很像是一個被吹滿了氣的氣球,此刻只需要輕微的觸碰,就會讓它爆出很多血漿來一般。 于是我猜測這就是廖宇軒口里說的那個歪著臉的鬼。 而另一個正如我最早檢查腳印的時候猜的一樣,是個瘦高的男人,作為男性來說,他的頭發顯然是有些長,不過看上去好像有些掉發一樣,頭頂的頭發灰白且稀稀拉拉的。他的表情木訥,看不出是喜是憂,更多的,像是一種對周圍一切的漠不關心,他雙手微微地向著胸口有個夾攏的動作,導致他的雙手垂放下來,是放在自己的髖骨的位置。沒穿上衣,瘦得皮包骨頭,很像我小時候,父親跟我說起我的曾祖父曾經吸食福壽膏時候的樣子。穿著破破爛爛的灰白色褲子,渾身慘白,但卻看著臟兮兮的,顛著腳,沒有穿鞋。 不過我在他的身上,并未看到廖宇軒之前說的,一個下巴可以吊到胸前的感覺。 我心里當然明白,這兩個照樣是鬼魂,而不是人!不僅如此,如今這個封閉的屋子里,還有一個老太婆的鬼魂,只不過被我打了一諱后藏了起來,但那并不代表它此刻不存在。眼前的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這種莫名的寂靜突然激起了我的恐懼,我想要逃跑,尋思著那個老太婆被我打了之后就跑掉了,是不是意味著此刻那股詭異的力量已經消失了?我能夠打得開這道房門了嗎? 于是我把右手的香遞到了左手,右手反手去抓門上的門栓,眼睛還是不敢移開,死死地盯著那一男一女的鬼魂。 王老太的房子已經很老舊了,在這種山村里,家家都不富裕,有些人家連自己堂屋都沒有掛鎖,更不要提這里屋的門了。所以這道門其實是只有個門把手,連門栓都沒有的。我摸到把手以后,開始使勁拉,發現門依舊鎖得死死的。 試了好幾次都拉不開,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鬼竟然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由于我密切注視著這兩個鬼,所以即便是這種微微的晃動,也讓我心里一驚。然而最可怕的并不僅僅是這樣,他竟然慢慢地瞇上了眼睛,慢慢地聳動了臉上的顴骨,然后慢慢地張嘴,看樣子好像是要露出笑容。 就在嘴巴張到一公分左右的時候,它的下巴和下顎,就好像是斷裂了一半,突然下墜,然后吊著在自己的胸前晃動,好像只有一塊皮像繩子一樣拴住了下巴一樣,掉下來的半邊嘴巴里,還斜斜地耷拉著一根尖銳細長的舌頭。 我從沒見過比這更惡心的畫面,就連當初跟著師父去挖那個修女墳,看見白骨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么惡心,因為這種惡心還伴隨著一種極度的不安感,廖宇軒說,他看見這個男鬼的時候,是朝著他撲過來的,而此刻這個男鬼露出了廖宇軒看到的那個狀態,是不是也意味著,它就要朝著我撲過來了? 果然,它和那個女鬼突然非??焖俚?、用一種類似跑動的姿勢,同時朝著我沖過來,這一下子把我嚇得不輕,情急之下,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力氣,我竟然朝著它們跑過來的方向,一個前滾翻就朝著面前滾了過去。 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么要做出這樣一個動作,大概也是本能吧,人在危險的時候,總是會爆發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潛能,只不過我的潛能比較難看,是個穿山甲似的前滾翻罷了??墒窃谖曳瓌拥臅r候,明顯察覺到我的身體從它們的身體當中魚貫穿過,那種感覺又有別于之前劈打老太婆紫微諱的感覺,更像是我一下子把臉扎到了雪堆里,然后馬上又從雪堆里出來了一樣。 這個城市是不下雪的,起碼我沒有見過城里下雪。所有對于雪的想象,都是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所以我知道雪是冷的,這就是說,當我穿過這兩個鬼魂身體的時候,他們給我的感覺,也是冰冰涼涼的。 我立刻站起身來,再度把左手的香交還給右手,朝著這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分別照著頭頂就將紫微諱劈打了出去,這次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下,是不是跟打在那個老太婆身上一樣的感覺的時候,兩個鬼魂就分別出現了一點類似火藥燃燒后的小火花,噼里啪啦的,并沒有變成黑氣,而是就這么閃了幾下火花之后,就消失不見了。伴隨著它們的消失,還有耳邊一陣嗡嗡嗡的陣陣作響。這種聲音,很像是有個女人用尖銳凄厲的音量在你的耳邊近距離驚聲慘叫,戛然而止后的那種耳內共鳴,所以我雖然耳朵里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卻記不得到底有沒有真切地聽見那一聲尖叫。 之前隨著師父在教堂里的那一次,我是看到過他用類似的方式打鬼的。那個被打中繼而被師父收進了扶乩小木人里的傳教士的鬼魂,也是出現了噼啪的火花,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把它們倆打滅了? 心里突然有點高興,甚至有些興奮。想著這紫微諱果然厲害,人怕鬼,鬼怕聻,我用神將派聻打鬼,就像它們當時嚇唬我一樣,這感覺別提有多爽了。 當我背靠著墻,這個位置正是適才那一男一女兩個鬼魂站立的位置。我正在為自己第一次打鬼就打了個正著得意洋洋的時候,突然從我的后脖子上傳來微微發癢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有人在用長長的、但是并不扎人的指甲,輕輕地,撓著你的脖子… 第四十一章 .亡命之徒 我是一個對例如后背、脖子、后腦勺等看不見的地方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以至于我會諸如此類的地方,感覺極其敏感。 這種細微的感覺從脖子上傳來的時候,我最初還以為是碰到了什么蜘蛛網之類的,于是習慣性地伸出左手去摸了一下,這一摸不要緊,卻直接摸到了幾根干癟冰冷的手指。 我心里一驚,趕緊撤開了手,然后脖子一縮一個跨步就站開了。轉頭去看的時候,那地方卻什么都沒有。耳朵里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我無法區分這個聲音究竟是從什么方向傳來的,甚至感覺圍繞在四面八方一樣。這種聲音有些像貓在發怒之前那喉嚨里傳來的陣陣低鳴。 房間里的燈光本就昏暗,加上房門又被關得死死的,耳聞其聲不見其鬼,這種感覺雖說刺激,但同時也讓人毛骨悚然。眼看我手里的香已經快要燒盡,屋子里的鬼魂卻遲遲不肯現形,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躲閃,我必須主動出擊了。坐以待斃只能死,亡命之徒才能活! 自從被關到這間屋子里以后,雖然連續目擊了鬼魂,不過終究只是驚嚇,并未對我的身體造成什么傷害,甚至包括最初嚇得我頭撞到門上,也是因為我自己的舉動而并非鬼魂直接造成的。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其實只要我能夠不害怕,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 過往的大多數鬼事當中,所遇到的鬼魂基本上還算配合度較高,但是這次不同,它們完全沒有要配合的意思,反而有些變本加厲地對我發起攻擊。這樣的原因無非只有兩個,其一是它們三個鬼魂根本就是無意識地本能行為,就像飛蛾撲火,是一種不計后果。其二則是,它們壓根就沒把我這個小道人放在眼里。 這個房間里的三個鬼魂,每個都被我打中了一次,但是我無法確認現在留存在屋子里的,究竟是剩下了幾個,或者每個都還存在著,只是沒被我看見罷了。于是我緩緩挪到了屋子的正中央,我的頭頂就是那個昏暗的小燈,耳邊的聲音持續傳來,并且感覺越來越近,我微微把雙手張開,這樣如果有情況發生我也能迅速把手里的武器揮打出去。接著我提高音量大聲念咒道:“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圣,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這段咒原是驅鬼咒的一部分,所謂的驅,是要趕走的意思,而并不是消滅。以我當下的能力,還不足以將鬼魂“消滅”,我也實在沒理由這么去做,但是這段咒能夠讓我借助祖師神靈之力,達到護身,并把鬼魂逼迫顯形的效果。 此處的顯形,倒未必是以人的形態具象化地出現,而是讓我明顯的看見它們的蹤跡。師父在教我這段咒的時候告訴我,整個一大段驅鬼咒里,這一段算是最好記,也比較短,也容易上手的一段,有師承的人都可以使用,鬼魂聽到這段咒以后,會出現焦躁不安,甚至四下逃竄,它們逃竄的時候,就是我降服它們的機會。 果然在這段咒念完之后,我頭頂的燈突然開始出現了忽明忽暗的感覺,這顯然是受到了鬼魂力量的影響,緊接著,屋子里一些好好擺放著的東西,例如桌子上的洋瓷水杯,還有掛在墻上的照片等,紛紛陸續發生了抖動,接著就翻到在地。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地面上有三團黑色的影子快速貼著墻角逃竄著,那個樣子很像是在岸上看著水下的黑色大魚,能夠區分出那是魚,但卻不知道是什么魚一樣。 于是當時我沒有絲毫猶豫,一下子朝著那三團黑影跳了過去,左手用抓的姿勢一下子死死按住其中一個,接著就把我右手的香好像劍一樣刺向了那團黑影。 你見過燃燒的棉花嗎?那種火焰很小,但棉花卻在燃燒中冒著黑煙,并迅速萎縮。當我的香刺向黑影的時候,那團黑影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只不過沒有出現明顯的火焰,而是和剛才一樣,只是閃爍著小小的火星子,并發出噼噼啪啪,細微但清脆的聲響,伴隨著的,還有一聲我分不清是男是女,好像男女聲音同時重疊在一起,發出的痛苦的慘叫聲。 我知道這下是肯定得手了,于是我把香拔了起來,但是只拔出來兩根,剩下哪一根就插在了黑影上面。說來也奇怪,這黑影就縈繞在那一根香的底部,微微地流動著,看著是安靜了下來,卻沒有散去。香也不合邏輯地豎立著,就像插在泥土里一樣。 這次的成功,讓我的勇氣大大提升,我發現雖然我害怕它們,它們同時也在害怕我。這印證了師父當初跟我說的一句話,人如果怕鬼,那陽氣就會弱,會助長鬼魂的陰氣,于是就會發生危險,但如果很快就能夠克服這份恐懼的話,那角色就會對換了。 于是我開始主動追打著另外兩個逃竄的鬼魂,被我的驅鬼咒逼得現行以后,它們的活動只能好像影子一樣在地面亂竄。很快我又抓住了一個,如法炮制地收拾了它,剩下最后一個躲進了王老頭的床下,縫隙很狹窄,我無法鉆進去,即便鉆進去也活動不開手腳,于是只能再高聲念誦了幾次咒語,逼得它只能乖乖出來,只不過這次它出來的時候,是慢慢地移動到我的腳邊,然后就自己不動了??瓷先ニ坪跏乔?,于是我也沒有再打它,而是在它所在的那個范圍內,手捏二指決,虛空在三個被收復的鬼魂身上,畫下一個陣法。這個陣法是好像一個蜘蛛網,或者一個牢房,只要是施法者能力可以壓制得住的鬼魂,只要被這個陣覆蓋,就無論如何逃不掉。 一邊畫陣,我一邊念到: “開天門,閉地戶,留人門,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橫金梁,架玉柱!”每念一句,我就畫上一筆。而用來封陣的結印,就好像是在牢房上掛上一把鎖,只不過這個結印是一個畫在手心上的“雸”字。 緊接著,我放出我的猖兵,授意將這三只鬼魂帶走。雖然不知它們三個因何而死,死后為何成鬼,但我知道他們死亡的時間已經很久遠了,由于無法查證它們的身世和動機,也只能暫且留作猖兵,他日凈化后一并送走了。 房間里恢復了平靜,原本緊緊關著的房門,此刻卻吱嘎一聲,自己緩緩地打開了,就好像是外面突然灌入一陣風,把門吹開了似的。我帶進屋子的三根香,已經全部燒盡,但未能完全散去的煙霧在電燈的映射下,慢慢在空中飄蕩著。 雖然驚險,但總算是順利地解決了,按理說此刻的我應該是倍感輕松才對??晌覅s在平復了一下心情后,突然腳下一軟,就坐在地上喘著大氣,我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我的腳微微發抖,根本使不上力。 于是我索性把身子躺平,在這本來就很臟的地面,張開我的雙手,望著那晃來晃去煙霧中的電燈,靜靜地休息了一會兒。大約十幾分鐘后,我回收兵馬,轉身朝著屋外走去,回頭看了看我插在地面上的那兩根想,黑影已經不見了,地上也和其他地方沒有區別,只有那兩根香,怪力似的立著。 打開堂屋的門,天已經開始在發亮了,王家的三個孩子早就站在門外了,看樣子剛才我在屋里的那些動靜,即便是隔著兩道門,也被外面的人聽見了。王家的三個孩子見我出來了,先是一愣,然后大概是因為看見我渾身都臟兮兮的,以為我吃了不小的苦頭,于是老三就問我,小兄弟,怎么樣了,事情解決了嗎? 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點了點頭,然后一屁股就坐在堂屋的門檻上,我問老大說,你有香煙嗎?給我一根。老大趕緊給我找來了一根,并給我點上。 我是個不抽煙的人,但是那一刻,心里的如釋重負,讓我覺得一定要抽上一口。雖然被嗆得快把肺都咳爆了。我告訴王家的三個孩子,現在你爹的問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算是解決了,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出殯的時間應該是在明天早上,今天晚上你們也按照我昨晚的做法,在每個出入口灑下面粉,關閉門窗,明天出殯前檢查一下面粉上的腳印,如果是人的腳印,你再來找我,因為那說明沒處理干凈。如果是動物尤其是雞的腳印,那就算是老人走得安心了。 王家的孩子連連稱謝,老三更是直接從包里掏出錢來想要塞給我,我拒絕了,并非不喜歡錢,而是待在這小小山村里,錢實際上是沒太大用處的。于是我告訴她,等明天過后,沒有任何問題,老人也安然下葬了,你給我提一筐雞蛋到徐大媽家里,就當是謝禮了。 辭別了三兄妹,我就趁著天剛亮,往徐大媽家里走。臨走前我還捏了捏廖宇軒的臉說,小娃兒,今后死了人的地方別到處亂竄,下次再闖禍,可就不一定有可以救你的人在邊上了。 當天我回到徐大媽家里的時候,他們老兩口剛剛才起來,看我一身臟跟叫花子似的,還以為我吃了很大的苦頭,我告訴她我好得很,而且還幫人解決了事情。徐大媽雖然責怪我當出頭鳥,但她的表情看上去還是挺欣慰挺驕傲的,他讓我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給我洗衣服。 于是我把臟衣服交給她以后,回到屋里,到頭就睡,一直到下午才醒了過來。 第四十二章 .鄉村新年 自從這次實實在在的見鬼之后,我平日的練習就變得更加勤奮。好在師父之前帶我來的時候,留下了不少我在家沒能看完的書,所謂一通百通,同一門派的大多數法術,只要有具體的理論知識,剩下的只要勤加練習,很多都能夠掌握要領,除非是師父口中常常說道的門派密法,那是每個門派甚至是每個門派下的各個分支,都或多或少會有一些自己師徒或父子口傳的內容,這些內容,就必須是師父帶著學習,并且也都特別難學。 以我目前的手藝,只要不是特別困難的事件,大多都能夠自行解決。尤其是經歷了王老頭喪事的事件后,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連續收服了三只鬼魂,盡管師父一直教我為人要謙遜,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挺牛逼的。 王老頭出殯以后,他們家老大又來找過我一次,告訴我和我料想的一樣,一切都非常順利,感覺老人走得還是很安心了,希望我能夠在頭七的那天晚上,給家里做個小法事,原本回魂當天的法事其實可以不做的,這本來應該在葬禮現場的時候就由道士提前就安排好,不過既然對方要求了,我也就答應了。 事后王家提著雞蛋和一些家禽來徐大媽家感謝我,我在徐大媽家里混吃混喝幾個月,現在也算是給了一點回報了。 很快我的事情就在鄉親們口中傳言著,整體來講,大家都是說的好事,而不會扯到“牛鬼蛇神”上去,我能夠感覺到,雖然是在農村,但大家的思想至少是正常的,并不會有人因為村里來了個年輕的抓鬼師傅,而告發舉報我。 年末的時候,師父又來村子里了,聽說了我的事情之后,他先是一愣,然后雖然口中責罵我要懂得低調做人,但眼神里掩飾不住的驕傲。此刻我是最明白的師父的人,因為如果是他遇到同樣的事,他也會毫不猶豫站出來幫忙的,哪怕他知道也許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告發舉報。 師父說,現在城里已經亂了套,最早的時候還只是抓人批判一番,該送勞改就勞改,該罰掃大街掃大街,雖然也很亂,但和現在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當下,我已經離開城里躲到三村里來三個月了,期間師父來過一次,而上一次來的時候,他還跟我說城里的風聲幾乎沒變化,還和前陣子一樣,讓我繼續躲著。不過我猜測當時抓我的那隊人,現在也顧不上尋找我這個逃走的封建份子了,因為按照他們的邏輯,每天都有抓不完的人,何必盯著我這么個小家伙不放。 但是這次師父來看我卻說,現在工廠里基本上都停工了,每個工廠都組織了自己的武裝隊,天天和別的武裝隊打來打去搶地盤呢。就前段日子,街上如果打死個人也算是稀奇事了,現在的話,壓根就不算個事。 師父說到工廠,我立刻有種不好的感覺,因為城里有幾乎三分之一的工廠,都是解放前就存在的軍工廠,國軍投降后被解放軍接管,繼續生產。如果連工廠都參與其中,并開始互相打斗爭地盤的話,那流出一些槍炮豈不是很正常不過嗎?難道說前幾天徐大媽跟我說城里開始放炮了,我還以為是放煙花爆竹,尋思著咱們這村子離得這么遠,怎么會聽到城里放煙花的聲音。師父跟我說,放煙花,放個屁煙花,那些按工廠劃分山頭,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死的人越來越多,互相之間的怨恨也越來越大,動用槍炮都算是小打小鬧了,前幾天不但某廠動用了迫擊炮,連坦克都開上了街呢。那些巨響,就是炮彈和坦克的聲音。 我一聽還真是害怕了,1949年末解放的那一天,我是跟著地包天去看了進城的解放軍的,那一輛輛威風凜凜的坦克車開過身邊,感覺腳下的地面都有些發顫,加上之后看的小人書和一些革命電影,我深知坦克車的威力,幾發炮彈,就足以摧毀大量敵人。師父這么說,讓我覺得特別危險。師父說,所以這次來,我可能呆的時間會稍微長一點,城里恐怕是不太容易回去了。 不過師父拍著我的肩膀說,但是呢,現在城里對老百姓的抓捕倒是緩和了不少,畢竟那些拿著紅纓槍的人,怎么也干不過拿槍炮的人,拿槍炮的人都跟自己打起來了,誰還顧得上咱們這幫子牛鬼蛇神啊。師父說完自嘲般地笑了起來,可我聽上去卻覺得他的語氣很無奈,大概是覺得自己生不逢時,遇到了一個混亂的年代,打完了外國人就打自己人,打完了自己人,就開始讓百姓自相殘殺了。 這是個多么荒唐的歲月。 再過幾天就要過新年了,師父說,自己這次來,也是來陪著周大爺和徐大媽二老,一起過年。 由于太久沒有回去,城里的變化我只能從師父口中得知,因為在城里還有我關心的人,我的叔父和二叔都在鬧得最兇的區域,所以我也很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是師父告訴我,該跑的人早就跑了,你叔父和那個賣湯圓的二叔,都是做小本買賣的,但是這種私人買賣,在那群人眼里看來,就是走資派了。你叔父早就躲去了鄉下,上次來看你的時候,我還特別去瞧了一眼,找周圍的人打聽了一下。至于你二叔我倒是真沒找到,有機會的話,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新年那幾天,村子里許多人家都放了鞭炮,窗戶上都剪了窗花,雖然有些窮,但是還是一派喜氣洋洋的。徐大媽告訴我,他們村有個傳統,因為人本身就不多,所以就相約每年的新年,每家每戶在家做好一葷一素,一塊帶到村長家的院子里一起過年,而村長則只需要負責米飯、饅頭就行了。大家湊到一起,有說有笑,還有家的感覺,這樣多熱鬧。 我和師父都覺得挺期待的,因為我們從沒有這樣跟一群不熟的人過年,以往在師父家里的時候,逢年過節大多只是我們師徒倆加上兩個平日里不怎么吃的葷菜,糊里糊涂就過了。周圍的街坊鄰居們,知道我們是道士,日子情況,偶爾會帶點雞蛋、面粉是、水果什么的給我們,就當是在做善事了,原本我們修道的人,就是靠四方供養生活。所以那天我和師父還一人多加了一個菜,帶著徐大媽和周大爺就去參加新年聚餐了。 席桌上,師父和許多鄉親們開懷地聊著天,我也在氣氛的烘托下,喝了好幾杯酒。推杯換盞間,我聽到大伙聊得最多的話題,還依舊是我早前幫助王老頭一家人的事,因為這件事就是王家的老大和老二最早在酒席上說出來的,他們兩家也參加了,接下來很多人都開始跟我師父道賀,說他有福氣,收了我這么個年輕能干的徒弟,師父雖然嘴上謙虛著,但我知道,他心里已經開心地像個少女一般了。 飯后許多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有些家里還有事的就提前回家了,婦女們都在幫著收拾桌子或者喜歡擦地,我識趣地朝著邊上站了站,因為我并不想因為我的無所事事給那些婦女們一個讓我去刷碗的理由??墒沁@個時候,村長卻走到我的身邊對我說,司徒小師傅,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我在這村子里,人生地不熟的,因為之前那一遭,大多數人都已經認識了我,怎么還要特意介紹人給我認識?好奇心下,加上本身也是在村長家,我就跟著去了。走到村長家的偏房里,一個看上去跟村長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滿臉笑容地看著我,然后伸手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帽子,對我微微行了個禮,接著就伸出手來跟我握手。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他渾身上下除了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之外,從帽子到褲子,都是那種深藍色的布料材質,一身中山裝的打扮,除了衣服有些臟,看上去似乎有一陣子沒洗了,別的都和一個尋常的莊稼人,沒有什么區別。 不過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他衣服左邊胸口的口袋外面,赫然掛著一個領袖的頭像徽章。 第四十三章 .公社社長 雖然那件事過去已經好幾個月的時間了,但是此刻我看到這枚徽章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里一驚。情不自禁的,對眼前這個看上去很有禮貌的中年男人,心中產生了戒備。 村長跟我介紹說,這是咱們鄰村田家村的田德平,也是他們村的公社主任。我心里更加警惕了,要知道在那些年,農村雖然是公社制度,但是公社的另外一個名稱,可就叫做“革委會”??!這村長把鄰村的革委會主任帶到家里來找我,這是要把我給告發了嗎?是覺得兔子不吃窩邊草,自己不好意思下手,就讓鄰村的人來下手的意思嗎? 我忍不住微微后退了一步,雙手背在背后,暗暗捏著指決,打算見勢不對,就先放兵馬自保再說,眼前這中年人,雖然農村人都結實,但畢竟已經上了歲數,如果真要拼起蠻力來的話,他肯定不是我的對手。如果這家伙真是來抓我的,我可說什么都不會讓你抓走,沒準就讓你今天就回不了村! 于是我問道,你好啊田主任,怎么今天這么好興致來這個村子啊,不鬧革命了嗎?我的話帶著些許挖苦嘲諷的意思,當然我也并不知道眼前這莊稼人到底聽不聽得懂。 他笑了笑說,司徒小師傅,我可是在我們村都聽聞了你的大名,你幫助老百姓,你是好人,這次你們村搞新年合家宴,也請我來參加,可我沒來得及趕上吃午飯,這個點才到,就想著能不能透過村長認識一下你。我不以為然地說,我又沒什么好認識的地方,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這點裝神弄鬼的小把戲,沒想到還真是藏也藏不住,引起了田主任你的注意了,你們這些帶著群眾鬧革命的人,如今又想怎么發落我??? 大概是聽見我的口氣不對勁了,田主任略顯尷尬地看了看村長,村長趕緊跟我解釋說,哎呀小兄弟,你想到哪里去了,這田德平和我是姻親,他的老婆就是我堂妹,不是你想的那樣,咱們村都敬你和你師父樂于助人,怎么還扯到發落你上邊去了。 我滿眼懷疑地在村長和田主任兩人身上掃視著,心里也開始有點不明白,如果說是來抓人吧,怎么也得多帶幾個幫手才是呀,而且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趁著這新年合家宴來抓,這不是存心讓咱們村的村長難堪嗎?田主任這時趕緊對我說,對對對,司徒小師傅,你千萬別誤會,我雖然是公社主任,但我不是帶頭的那個人,上邊還有社長呢,這社長啊,那都不是咱們村的人! 農村公社制度下,社長的級別比村長要大不少,往往是屬于地方的公社統一從內部指派的,簡單講就是派了個人到村里來做官的意思。田德平接著說,在來之前,你的事情我也都了解過,且不說你在我親家村里做的好事,你之前是為什么躲到鄉下來,我也是略有耳聞,不過你放心,咱們農村不像城里,動不動就會抓人,我們只管做好村里的生產就行了。 我眼睛望著他胸前的領袖徽章,還是有些不信。他看我的眼神大概是猜到了,于是說,這徽章啊,的確沒辦法,公社里要求的,而且最近來了一些宣傳人員,所以村里凡是有行政級別的人,都要響應國家,這個小東西嘛,就當是表態了吧。 說完他伸手用手指撥弄了一下那個徽章,一臉尷尬的笑著。也許他滿心以為今天這次會面會出現一個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場面,卻在我一番冷言冷語后,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當下我看他也的確沒有敵意,加上村長也在擔保,我雖然跟村長不熟,但是全村人都服他說明這人還是非常能干的。于是我問道,那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認識下我嗎?田德平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認識是最主要的,不過我還有一個難言的請求,還希望司徒小師傅,能夠搭把手,指點指點我。 你妹的啊,搭把手幫你忙才是主要的吧?繞那么大彎子干嘛。 我心里暗暗想到,這種得罪人的話當然不會說出口,不過我想我還是忍不住默默地翻了幾個白眼。于是我問他說,那你就不妨直言吧,看看我能幫上你什么,如果是能力范圍之內,這都是份內的事,而且我師父眼下也在村子里,如果我搞不定,還有我師父呢。 我這句話其實有兩個意思,一來是讓他別擔心,有我師父在,基本上就沒什么是搞不定的。二來是告訴他,我師父也在哦,你可別打主意要欺負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田德平拍著手說太好了,這樣一來,我家丫頭就有救了! 當一個人說另一個人“有救了”的時候,那想必是這另一個人情況已經糟糕到一種程度,快要接近沒救了的狀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不是搭把手指點指點那么簡單的事了。于是我對田德平說,你丫頭遇到什么事了,你盡量仔細地告訴我。說完我從門邊拉過來一個小竹凳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田德平說,他家里目前遇到一些怪事,但由于自己的身份是公社主任,也不敢輕易把這件事在田家村傳開,這才到村子里來找我。他家里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兒,這次遇到事情的,就是大女兒。 大女兒叫田小芳,歲數跟我差不多大,之前的日子一直在城里,城里亂起來以后,她也因此而受傷,在醫院住了一段日子,田德平夫婦倆就把孩子接回鄉下暫時避避風頭,那種情況跟我躲到鄉下來很相似,但田小芳并非因為被抓捕,而是被城里的工人“軍隊”誤傷了,斷了一條腿,接上以后本來也沒有大礙,但夫妻倆心疼女兒,城里也不太平,就直接從醫院接回了村子里??僧斕镄》嫉膫麆轁u漸好起來,能夠慢慢走路的時候,她就開始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田德平說,他們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槐樹,自己有一天下地干活,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女兒衣衫不整地,咆哮著用一根竹棍,在抽打那棵大槐樹,一邊打還一邊嘴里胡言亂語的大罵著,但罵的是什么內容,自己卻一句也聽不懂。他當時就很驚訝,于是就問在邊上站著的自己的老婆,說女兒出什么事了,怎么變成這樣,他老婆早就哭成淚人了,說她也不知道,早上起來吃早飯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個人,自己剛轉身去刷了個碗,她就變成這樣了,無論自己問什么,女兒都不答,自己想要上前去拉住女兒,奪下女兒手里的竹棍,卻被女兒一把推翻在地,自己心里著急,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只能站在那里哭了。 田德平說,當時他還大罵了自己老婆一頓,說這種事怎么不到田里來通知自己一聲,他老婆說自己也慌亂了,也就沒想到。于是田德平就丟下手里的農具,想要去把女兒抓住,但試了很多次,都被女兒給掙脫了。 田德平苦笑著對我說,她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雖然是女兒家不過卻是咱們農村的孩子,我一個過半百的人,怎么犟得過她呢?每次當自己去抓女兒的手的時候,她要么就蹬腿踢我,要么就張嘴咬我,嚇得我不得不放手,她也不追打我,而是繼續抽打那棵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