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印象當中,在慧遲和尚走了以后,我繼續被關押了五天,中間至少每隔一天就會被叫了去坐思想檢查,由于我的“認罪態度”比較良好,到是沒有再暴力對待我。一些尋常的拳打腳踢,自然是避免不了。第五天的時候,我被戴上三角形的高帽子,雙手反綁在背后,脖子上照例掛著一塊寫著“封建份子”的打牌子,不同的是,那塊牌子上還加上了我的名字:司徒山。 我和另外一行大約七八個人,被這群人押著走到了城墻邊上,那種感覺好像是馬上就要被槍決一般。到了城墻邊,其中一個衛兵高聲呼喊著,很快周圍就圍攏了一群看熱鬧的尋常百姓。這個地方就在城墻底下,不遠處就是進出城的城門,所以這里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眼看聚集的百姓多了起來,其中一個小伙子挽起袖子,從左到右挨個把我們這七八個人的頭發抓住,把腦袋給揪了起來,好讓我們的臉讓百姓看個清楚,一邊高聲宣讀著我們所謂的“罪行”。其中有一個老師,在解放前曾經是國軍的隨軍秘書,因為文采不錯,解放后又投誠,于是也順利干起了教書育人的工作。 但是自打5月以來,許多學校都停課了,老師也被當做被抓捕的對象,因為好多抓人的人,都是曾經的學生。 在輪到我的時候,無一例外的把我原本低著的頭抓了起來,別人看清了我的模樣,我也看清了眼前這里群圍觀我的老百姓。也許是因為愚昧,畢竟愚昧的人就比較容易cao縱,容易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當一些教條式的思想填充著每個“無罪”的人的大腦的時候,所有站在他們對立面的,都成為了人們的敵人。 我本以為那一刻我心里會充滿屈辱,但是卻并非如此,我心里更多是一種無奈和悲涼。尤其是當那些爛土豆,爛菜葉,稀泥塊砸到我身上的時候。此時此刻,我是他們的“敵人”,盡管素不相識。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小孩子的身影,他沖著我擠眉弄眼,然后點點頭,接著雙手做了一個飛翔的鳥的姿勢。在見到他的一瞬間,我內心的那道防線終于瓦解,忍不住就痛哭了起來,因為那是大毛,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碰巧到了這里看我被批斗,而一定是師父通知了自己的朋友們,都來幫忙尋找我,很有可能是慧遲和尚告訴了師父我的下落??墒俏以谌巳豪?,并未看到師父和其他我認識的人。 我印象當中,在那次痛哭之前,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久到我幾乎想不起來。見到大毛哭,是因為我明白他們正在想辦法幫助我,這種關懷給我帶來的撞擊,遠遠超過那些迎面飛來的爛菜爛泥。我微微對著大毛點點頭:我很好,別擔心。 當天的批判,持續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天氣炎熱,我們頂著烈日,還戴著高帽子。反綁著的手早已失去知覺,中途甚至沒有人給我們一口水喝。當衛兵們把我們往回押解的時候,我每走動一步,腰間就傳來刺骨的痛。我知道,那是因為站得太久的關系?;氐浇淌液?,那些人就給我們松了綁,我一言不發地坐在地上,安靜地等著,我知道今夜必然有事發生,師父他們既然已經知道我在哪里,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到了差不多晚上8點多,我遠遠聽見外面的cao場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撥浪鼓的聲音,聲音從遠到近,接著就傳來門口的衛兵高喊的聲音:喂!你是誰家的小孩,別在這里搗亂,趕緊給我出去! 他口中的小孩,我知道,那肯定是大毛。 于是我興奮地站起身來,慢慢挪動到門邊,顧不得在場的人看著我那詫異的表情,輕輕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 果然,大毛用他那還沒發育的童聲,故作稚嫩地說,為什么不讓我到這來來玩,我從小就常常在這里玩。其中一個衛兵大概是朝著大毛走了過去,然后說,小孩兒,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叔叔在這里面關了壞人,壞人很可怕,你不害怕嗎?大毛說不害怕,我手里有撥浪鼓,那些壞人才害怕我呢。門口的兩個衛兵都哈哈哈笑了起來,從腳步聲聽得出,另一個衛兵也朝著大毛走了過去。 從這幾天的觀察和感覺來看,如果不是在押解“罪人”,教室的門隨時都是緊閉著的。但是外面也只留了兩個人在看守。所謂的看守,其實也就是把門盯著而已,因為我們里頭的人都是手無寸鐵,甚至有老弱病殘。而審訊室在教室外走廊的盡頭處,一座小小的平房里頭,里邊有大約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應該是帶頭的,就是那個負責做筆記的人。 而在進入這個cao場入口,卻還有一左一右兩個人在把守,那倆人可都是手里握著紅纓槍的,這大毛是怎么混進來的? 正當我這么想的時候,門外其中一個衛兵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問道,小孩兒,你剛才進來的時候,門口的叔叔怎么放你進來的?大毛似乎是遲疑了片刻,然后說道,???門口哪來的叔叔? 外邊突然安靜了,幾秒鐘后,哪兩個人突然傳來了驚恐地呼喊聲,一邊呼喊著,一邊大叫著“滾開!滾開!”、“別找我!別找我!”之類的句子,感覺上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嚇住了。很快這聲音就停止了,門外一片鴉雀無聲。 門外的叫喊聲,肯定驚動了審訊室那邊的人,就這會兒功夫,恐怕人家也是早就沖了過來。我正在為此擔心大毛的安危,就聽見一陣鑰匙被掏出來的聲音,接著是鑰匙開鎖的聲音,然后吱嘎一聲,門被打開。 也許是在黑暗的環境里關押了太久,我們僅僅能夠透過被報紙糊住的窗戶,察覺到外面的光亮,以此來分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所以當門此刻打開的時候,外頭cao場上的大頭燈那并不強烈的光線,此刻也顯得那么刺眼。 我一度被光線射得微微瞇眼,朦朧中,四五個逆光的、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現在我的面前。 第三十章 .逃出生天 幾秒鐘以后,眼睛逐漸適應。由于我看見了大毛,也聽見了他剛才跟兩個守衛胡鬧的聲音,所以我找到那個最矮的人影就是他。剩下的幾個人,其中一個是我師父,另外幾個,則大多是師父的那些異士朋友們各自的學生或者徒弟。他們個個都用一根毛巾蒙著臉的下半部,看來他們即便是來救我,也還是會擔心自己被記住樣貌。 我看了看地上,那兩個守衛捂著自己的肚子,在地上翻來翻去地打滾,表情痛苦,嘴巴微張,但卻發不出聲音來。遠處的審訊室里,傳來咆哮和拽門的聲音,但是即便把門拉得嘩嘩作響,卻始終不見門開。 師父走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拉了過去,緊緊地抱著我,然后他一邊開始檢查我身上的傷勢,一邊對我說,山兒啊,放心吧,現在沒人能欺負你了。那些家伙被我們鎖在屋子里了。我趕緊對師父說,鎖門沒用啊師父,他們手里面有槍,一槍把鎖崩了就出來了,趕緊逃吧。 師父微微一聳肩,那感覺甚是嘲諷地說道,放心吧,他們出不來的,拉住門的是我的兵馬,這群小王八蛋可沒這本事能搞定。然后他伸手在我的腦門子上彈了一下,就像平常我做錯事受罰一樣,但是這次卻很輕。師父說,你這傻小子,人家這么欺負你,忍不了的時候,你怎么不還手?師父教給你一身本事,你白學了???就這幾個蝦兵蟹將,憑你的手藝,隨隨便便也就收拾了呀。 雖然這件事另有別情,但眼下并不是細細跟師父解釋的時候。由于我身后站著這么多跟我同樣的“罪人”,他們看到眼前這一幕,一個個都非常吃驚,門大大開著,他們卻沒人敢走出來,反而越來越往教室的角落里退去。 我開始拱手向其余幾個來幫忙的人致謝,他們我都是見過的,除了大毛和我玩得比較好之外,其他的都只是數面之緣,這種交情完全犯不著他們這么冒險相救。而事實上我也猜想得到,一定是師父知道我的下落之后,拜托其他師父幫忙營救。那些師父都是在行業里有頭有臉的,這種事自然不方便親自出馬,于是讓自己的徒弟幫忙。無論如何,都是對我的恩情了。 我望著地上痛得翻來覆去的兩個守衛,問師父說,這兩個家伙怎么回事?師父哼了一聲說,這就是報應,要收拾這種小渣子,我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你還記得死在咱們門口的那個人嗎?我說這是那人的鬼魂干的?師父說是的,只不過自己也叮囑過,只可小小懲罰,以確保他們無法阻擋救人就行,不可害人性命,否則師父也是要收拾它的。師父說,等咱們走遠了,就會把這鬼魂帶走,讓它再我壇內修行,本是枉死之人,戾氣極重,要不是我和它約法三章,我還真不敢說自己控制得了它。 大毛拉了拉我師父的衣袖說,林師傅,趕緊走吧,安全后再說,先把山哥給送出去。師父點點頭,然后歪著身子,隔著我朝著教室里的人喊話:鄉親們,現在門大大開著,你們要是不想繼續被人批判,被人欺負,你們就自己離開吧。至于你們到底是留在這里還是要躲躲風頭,就看各位自己了。 師父說完伸手敲了幾下教室的門,然后說,這里面就是不公的地獄,外面是全世界。再會了,祝你們好運。 接著師父和大毛一人一側扶著我,帶著我往cao場的入口處帶去。經過門口的時候,那兒本來有兩個哨兵,此刻兩個哨兵依然筆直地站著,卻對我們的進出絲毫反應都沒有。我正感到驚訝想要問師父,師父卻早就料到我要發問,于是捏了捏我的手臂輕聲說,你別吭聲,這倆貨迷住眼了,看不見咱們。轉頭看向大毛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沖著我眨巴著眼睛,我這才知道,他剛才為什么能夠這么輕易就混到院子里頭來,原來早就迷住了門口這兩個哨兵,讓他們看不見自己了。 越過哨兵繼續走了二三十米遠,就到了城墻的轉角處。白天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當成全人民的敵人的。映著夜色,轉角背后傳來一陣呼哧呼哧地聲音,停著一輛驢拉的木板車。師父讓我趕緊坐到車上去,他自己則先跟大毛和幾位我的同輩拱手謝禮,說這件事平息之后,自當帶弟子上門致謝,眼下事態緊迫,就先行告辭,也請各位各自保重,近期盡量低調行事。 大毛和那幾個人都是師父的晚輩,于是紛紛走到木板車前寬慰了我幾句,這些平日里來往較少的同輩,此刻在我看來是那么的親切,我一一和他們致謝,并告訴他們,今日之恩,司徒山來日必報。大毛是最后走過來跟我道別的,我和他擁抱了一下,大毛對我說,咱們也許很久都不能見面了,但是你如果想找我玩,就給我來個信兒,我一定來找你。 小孩終究是小孩,即便他有時候看上去挺老成的。于是我告訴他我一定會的,待會咱們走了之后,你別忘了撤掉那兩個哨兵身上的把戲,你自己也要多小心,別被我這件事連累了。 隨后師父上車,從驢背上取下一個包裹丟給我,說這里面我給你拿了件干凈衣服,你趕緊換了吧,咱們這就出城了。我問師父這是要去哪兒?因為從師父他們來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肯定不是回家,至少短時間內是回不去了。師父說,去躲躲風頭,咱們去鄉下。 我迅速換好了衣服,師父就駕著驢車朝著城外的方向開去,這一路到出城,路上會經過不少我曾經來過的地方,當下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不多,可周圍高高矮矮的房子在重慶城特有的地理結構上,看上去是那么錯落有致。許多房子里都開著電燈,也許當人們正在平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的時候,我卻在狼狽中匆忙地逃走。這是我長大的地方,我卻因為我不曾犯過的錯,要從此遠離它嗎? 想到這里,心里突然一陣酸楚,師父和大毛他們來救我的時候,師父把我抱在懷里的時候,大毛跟我道別的時候,我都沒有哭,可是此刻,我卻坐在木板車上,抱著膝蓋哭了起來。師父就在我背后駕著驢車,我的哭泣他一定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但是他卻一句話沒說,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就這么默默地,把這些天積壓在心中的淚水,一次性流個干干凈凈。 漸漸地已經駛出了城,城郊多是農田和山坡,在那個年代,如果要渡江過河,還只能座擺渡船才行,可是當下已經很晚,早已經沒有船。城郊的燈火比起城里來少了太多,路也越來越不好走,于是師父用手電照著路,把驢車趕到到一條上山的野路上,雜草比較多,說明這條路雖然時有人走,但卻走的人不多。師父停下車后,用架子支撐起木板,然后卸下栓驢的繩子,把驢栓到了路邊的樹上。 師父對我說,咱們今晚就在這里將就一下,明天早上再趕路。你這幾天受苦了,快睡吧,師父幫你看著。師父話雖這么說,我卻怎么都睡不著,當夜星空很好,于是我問師父,是怎么找到我的下落的。師父說自打我被抓走的那天,自己就四處托人打聽,城里附近的幾個大本營都找到了,但是卻沒辦法進去,也就無法確認我到底被關押在哪兒,今天之前,有個和尚突然來找到自己,告訴了師父我在什么地方,師父才聯絡了一群幫手,前來搭救。 師父說,山兒,你今后可一定要聽師父的話,那天如果你乖乖聽話不出門的話,哪會有這后邊的事。我問師父說,可是我當時非常小心,看四周沒人才去給那個人燒紙的,這人死在這里,怨氣不除的話,對咱們周圍影響是很大的。師父罵了我一句說,你難道忘了我還在這里嗎?這些事即便你不做,難道師父就不知道去做嗎?你這半夜偷偷出門,恰好就被人在家里看見,然后告發了你,自己吃了皮rou苦不說,現在有家也回不去,你自己覺得劃算嗎? 當然不劃算,可是我從沒后悔自己做的這件事,因為如果換了其他人,也許一樣也會這么做,這是心里的良知。于是我告訴師父,那你知道是誰告發的我嗎?師父說他不知道,但是肯定是咱們周圍的鄰居,而且知道咱倆的職業是什么。就在你被抓走后的當天下午,又有人來家里盤問我,是不是和你一樣,都是做這個行業的。 我有些奇怪地問師父,咱們這個行業到底怎么了,就因為是千年傳承下來的民間技藝,所以就要被判定成是封建份子嗎?如果面對這樣的不公平,咱們自己不抗爭的話,那別說是咱們了,就算是這個行業,也是沒救了呀。 我話語間,情緒有些激動,這幾天的確也把我憋屈壞了,如今師父是我最親近的人,我自然不用再說話遮遮掩掩??墒菐煾嘎牭胶?,看著我半晌,然后長嘆一口氣說,山兒啊,這世道變了,說你是封建份子,那都是好聽的,咱們吶,現在有個稱呼,叫做“牛鬼蛇神”,就是說裝神弄鬼,傳播封建思想的人。 我不說話了,心里忿忿不平,我倒并不恨那個告發我的人,因為搞不好他自己也是個沒看清世道的人,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遇到這件事,算我自己命中該有這一遭,我需要選擇的,就是到底要不要挺過去而已。 師父說,不管是大官天子,還是平民百姓,說到底,都是人,是人就會犯糊涂,是人就有可能犯錯,可是咱們做錯事不要緊,但是千萬別做壞事。 第三十一章 .山村避難 接著師父又問了我一些這些天我在被關押的時候發生的事,尤其問了那個叫慧遲的和尚的情況。于是我大致說了一下,然后我說這個慧遲和尚應該也是一位高人,先前您問我為什么不放兵馬收拾那群家伙,其實我是放了,但是被那和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給壓了回來。 然后我告訴師父慧遲當天晚上說的那些話,所以即便在慧遲離開后,我也沒有再動手收拾那些人。反而我有些擔心師父,他為了救我動用了這樣的招數,會不會本身也是做下的一件惡事。師父嘆息說,救你的時候,門口的哨兵是被大毛那小子做的手腳,而且并未傷害到他們,只是迷了他們的眼,讓他們看不到動靜而已。而把守在教室門外的那兩個守衛,是哪個被槍打死的人,今天,本來也是他的頭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頭七亡人做下的事,大多也都是生前需要了解的心愿,所以我算是搭了個順風車,趁著它來報仇,就順道幫了咱們一把,而我讓兵馬關上審訊室的門,其實也沒有對那些人做什么,如此說來,倒也算不上是罪業,可就算真的是,我也必須這么做,你是我的徒弟,我不護著你,誰還護著你。 接下來師父又跟我大致上說了下救我的情況,因為當時隔著教室門,我實際上是看不到外面的,不過師父說的和我猜測的大致相同,只不過我沒想到大毛是自己主動找到師父說要來幫忙的,否則師父也絕不會讓他這樣一個小孩子來。大毛裝天真可愛那段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所以這就是聰明的孩子,懂得充分利用自身條件,以達到欺敵的效果。 那天晚上聊了很久,本來城郊的夜晚就幾乎沒有光線,只有遠處的農家里零星的有點燈光,而后來我和師父都漸漸疲倦,于是我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雖然結束于天剛亮的時候,師父拍著我的臉把我叫醒,盡管睡覺的時間不算長,但是卻是我這么些天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由于我們在岔路里頭,但是不遠處就是大路。那個年代的路面,大多是石子路,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或趕著馬車牛車,或挑著農產品,往城里的方向去了,這些物資的去向大多都是送到城里的供銷社,市民們要買,需要憑票購買。師父說,等會路上的人如果再多起來的話,咱們走得就會慢了,而且現在這世道,大家聽風就是雨的,還是盡快趕路吧。 師父大概出來得著急,連點干糧都沒戴。我已經餓了快一天了,但此刻還是趕路要緊。當下天還沒有完全亮,師父就趕著驢車帶著我繼續上路。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樣子,師父再次轉到一條小路上,這條小路非常不平整,我坐在驢車上已經顛簸的沒辦法坐穩了。于是我和師父只能下來一邊走路一邊趕著驢。就這樣繼續步行了接近一個小時,我餓得實在是沒力氣了,于是一屁股坐在路邊喘氣。 師父也沒讓我繼續走,而是讓我把驢繩子給牽住,他自己就鉆進農田里不見了,過了一會他又回來了,手里抱著兩根玉米和幾個青辣椒,滿臉高興地看著我。我問他這東西哪里來的,剛問出口我就后悔了,這當然是師父從別人的地里偷來的。在當時的那段歲月里,偷盜可是大罪,而且是非常被人瞧不起的。師父吧青辣椒丟給我說,你先吃著,我把玉米烤烤。于是他在路邊撿了些曬干的玉米桿子,在路邊就生起火來。 師父燒了一陣后,最初的那些玉米桿子就變成了灰燼,于是師父就把玉米埋到灰燼里,上邊繼續燒著火,坐等玉米烤熟。師父看我青辣椒拿在手里沒吃,于是就笑著對我說,你放心吃把,這里的住家戶,可都是我好多年前就認識的人。我本身就很餓了,玉米的香氣讓我再也忍不住,于是就大口地啃著青辣椒。本地的青辣椒雖然是辣椒,但是卻不辣,吃起來香脆可口,只是偶爾會在辣椒芯里看到菜蟲。我一邊吃一邊問師父,這里的人你認識?我跟著你學習這么些年了,你怎么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一次?你老家就在這里嗎? 師父告訴我,他跟我提過,只不過我可能忘了。早年日本人轟炸,他和他的師父曾經一度在這里躲避轟炸,那時候這個山村的人基本上也都逃走了,于是他們師徒倆就靠著各家農戶僅存的那一點糧食,自己平日里也抓抓魚打打野兔什么的,就在這里躲了兩三年。 我這才想起來,那時候我還沒有正式拜師,只是給師父磕頭敬茶,叫了一聲先生,他算是收下我做學生,而不是徒弟的時候,他跟我說過的一些事。于是我對師父說,對了我想起來了,后來日本人投降的那年,你的師父也去世了對吧?師父說是的,而且他的師父,也就是我的師公,就埋在這個村子里。 師父說日本人投降后,那些逃難的村民也都陸續回來了,由于自己和師父那幾年吃了人家不少糧食,雖然別人并非有意搭救,但終究他們師徒倆是因為這個才能活得好好的,人要懂得感恩回報,于是在人家回來以后,自己也就搬回了現在的老房子里,不過每年都會回村子里來看看,農忙的時候就在這里小住一陣子,幫著村民播種收割,算是給當年的救命之恩一些報答。 說話間玉米也烤熟了,我們倆一邊狼吞虎咽著,師父一邊跟我說,這次帶你來這里,一呢是這段時間風氣不好,躲躲風頭,二來你也從未到你師公的墳前磕頭,這次就是個機會,只有你給師公磕頭了,我才能夠把師公的本事悉數教給你。 原本我以為,以我目前掌握的東西,只要假以時日多加練習,行走江湖,糊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聽師父的語氣,似乎我學到的,只不過是一些入門的東西,皮毛而已。也許目前我身上的這些手藝放到別的同齡人身上,已經足夠混得風生水起,但是對于師父和我的師門來說,也只是小菜一碟。 師父說,你師公的本事不少,但是最厲害的,就是一門叫“打符”的手藝。我問師父,打符是畫符的意思嗎?師父說不盡然,畫符是基本的入門,只要干到咱們這行的,都是必須要學習的手藝之一,所謂的打,并非真正用動作去打,而是當你遇到事情的時候,可以直接在心里觀想一道與之對應的符咒,不動聲色,就能夠達到制敵的效果。當對方被制服后,想要收服它,也就是輕而易舉之事。而此處的“打”,也的確有攻擊的涵義,據說你師公的這門手藝,也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很早以前的師門里有人學習了一套古術,這打符之術,就是從里面承襲演化而來。 我問師父那套古術竟然這么厲害嗎,叫什么名字?師父含笑不答,隔了一會才告訴我,這法門門檻低,只要有基本功,誰都可以學,不過學它的話,必須要有取舍,等將來我若是覺得你已經準備好了,且你也愿意取舍,那么我再教你吧。 隨后無論我怎么問師父這套法術的情況,師父都刻意避開,似乎不太愿意在這個時候讓我知道太多。雖然不明白師父的用意,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害我。 吃完師父帶著我繼續趕路,路上他跟我說,山兒,你現在只能算是一個小道人,還沒出家,不能算道士。如果你將來要出家的話,六根清凈,學東西也就事半功倍,到時候,就看你愿不愿意丟下這個花花世界,學著師父這樣,做個閑云散人了。 我心里哼了一句想著,你似乎也沒閑到哪去。師父又說,等你將來若真是有緣分,學會了打符,成了一名真正的符師,那就沒人再敢像這幾天這樣欺負你了。 說話間我們趕到了一家農戶的門口,師父告訴我,當年他就躲在這家人的空屋子里。戶主是一對老大爺老大媽,還有他們的兒子和媳婦也都生活在一起??匆娢規煾竵砹?,他們都很高興,熱情地招呼我。師父也沒瞞著這家人,介紹了我是他徒弟之后,就把我這些天的情況,以及為什么突然拜訪,如實告訴了這家人。 聽完師父說的以后,老大媽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別害怕,在爺爺奶奶這里很安全。就拿這里當自己的家,咱們村太平,雖然有時候也有一些人來我們這兒宣傳喊口號,但我們都是幾輩的貧農,也沒什么人好批斗的,放心呆在這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老大媽,有著農村婦女獨有的那種彪悍,也有著慈母一般的關懷。她抓著我的手告訴我,孩子,這解放前啊,特務到處抓地下黨員,就有人躲到咱們這里來,當時我們沒讓特務抓住地下黨,今天,也不會讓那群龜兒子抓住你的。如果有人找你麻煩,老娘先兩刀閹了他。 老大爺也在一邊傻呵呵地笑著說,老太婆,你懂個啥子嘛!這閹人啊,一刀就行了… 大爺姓周,大媽姓徐,都是對我和師父很好的熱心人。于是我在這里暫住了下來,沒想到,一住就是三年。 第三十二章 .一場葬禮 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從師父那兒學到的手藝僅僅只是入門的話,那這三年時間,即便是在多年后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正是我手藝開始精進的第一個階段。 師父并未長期跟我一起住在鄉下,而是每隔兩個月大約就在村子里小住一個月左右,其他的日子,他都要回到城里自己家。由于我之前被抓是讓人給告發的,被押走的那天,也被周圍的街坊們看見了。所以師父若是長期不呆在自己家里的話,閑言碎語一說,我逃走的事肯定就會落在師父頭上。不過在師父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我卻發現他剪短了頭發,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襯衫,完全沒有了道人的模樣,看上去,就和一個尋常百姓無異了。 我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情勢所迫,并且也都是因為我的連累才造成了如此,于是看到師父的新造型的時候,我只是一愣,并未多問。師父在村子里的日子,就帶著我學習一些新東西,不過大多和我剛剛拜師的時候一樣,只做口傳,讓我強行記憶。師父也拜托周大爺夫婦倆,說這村里和鄰村如果有這類我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就隨時來找我們就行,就當做是我們報恩了。 徐大媽一直都非常保護我,害怕我和師父的身份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再給我們告發了。所以在開始的幾個月時間里,她基本上就讓我再家里自己待著看書學習,家里的農活甚至都不讓我幫忙,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吃閑飯的人。直到1966年的年末,眼看著又快要過新年了,村子里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周大爺對我說,孩子,你如果沒什么別的要緊事,能不能抽點時間幫我把谷草壘成堆???過些日子就要開始下綿綿雨了,如果打濕了在壘,就壘不高了。 綿綿雨,是本地對一種雨的下法的別稱。大致上是說雨不大不小,但是偏偏要死不活地下了很多天。這種情況下,空氣一般都會變得特別潮濕。在重慶冬天常常會下這樣的雨,以至于連家里的被子褥子,都會因此而受潮。 于是我開心地答應了,那段日子周大爺的兒子帶著媳婦去了他媳婦的娘家,家里的勞動力就只剩下老兩口,實在沒理由放著我這個大活人不用。于是那天我跟著周大爺一起,到他們家的莊稼地里,把那些谷草都割了下來,堆成了兩個高高的草堆。期間周大爺也沒跟我多說什么話,只是傻呵呵地笑著。他是一個特別愛笑的人,即便大家都沒說什么好笑好高興的事,他也總是保持著笑容。 忙完之后周大爺把自己的酒葫蘆遞給我,那天我也高興了,太久沒運動,這么累一些也是非常舒服,于是我接過來就朝著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我并不是一個嗜酒的人,在那天前的上一回喝酒,還是我第一次出單結束后心情沮喪而喝的。這酒葫蘆里是周大爺自己家私釀的酒,特別壯口,看著我扭曲的表情,周大爺開心地哈哈大笑著,眼看著已經快太陽下山,周大爺說該回家吃飯了,于是帶著我往回走??稍诰嚯x家里不遠的地方,看見徐大媽站在門口,正在和一個穿著黑衣的中年婦女說著話??墒钱斘覀冓s到家門口的時候,那個中年婦女才剛剛離開。 我走到門邊的墻上掛上鐮刀,卻聽見周大爺問道,剛才那個,不是王老頭家里的三丫頭嗎?怎么這么些年都不見了,現在肯回家里來了? 周大爺的話帶著挖苦的意思,山村生活太過無聊,聽到周大爺這番話,我就忍不住繼續聽了下去。徐大媽說,哎呀你可不知道了,這老三剛來的時候我也差點都沒認出來,進了城里生活過的人,是看上去和咱們鄉下老太婆不一樣。周大爺問道,那她這往日里跟咱們又沒什么來往,怎么突然到我們家里來,找你干什么來了?徐大媽說,哎呀,這王老頭今天早上走了,老大老二都是兒子,要跪著迎客,這不,就讓老三來挨家挨戶通知村里人,有交情沒交情,都去看個一眼,送送別吧。 死人原本是件讓人難過的事,可是此刻在憋了幾個月的我聽來,卻是我能夠幫上忙的機會,于是我就湊過去對周大爺說,爺爺奶奶,這件事我可以搭把手,你也知道我跟我師父都會這個,這可是吃飯的本事,既然這人都去世了,家里人肯定忙得不行,鄉里鄉親的,要不就去幫一把吧。 可我剛說完,徐大媽就嚴厲地跟我說,不行不行!你師父把你囑托到這里,就是要我們讓你安安生生的,你可別主動當出頭鳥去惹事知道嗎?你要是有什么,我怎么跟你師父交代? 我當然理解徐大媽的一番苦心,受人之托,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說什么。于是想法子岔開話題,就問周大爺道,那個去世的王老頭,你們平日里來往多嗎?周大爺說,這村子里的人,大多數都是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解放前都是給地主家種地的,所以互相之間都認識,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不過王老頭這人性格孤僻,也不太好接觸,所以大家也都和他沒那么親近,就連他鄰居都是如此。 徐大媽嘆息一口說,這人啊,不管是性格開朗也好,性格孤僻也好,生下來,就是奔著死而去的,再怎么說也都是鄉親,人沒了,是該好好送送,最后一程,也讓人家記著咱們的好。 言下之意,他們肯定是要去吊唁一下了。于是我跟徐大媽說,奶奶,也帶著我去吧,我懂這些,但是我不會多嘴的。就是跟著去看看。徐大媽遲疑了一下,看我再三保證,最后還是答應了。 其實我壓根就不認識這家人,我完全沒理由跟著去湊熱鬧奔喪,只是在山里的生活有些枯燥,我日常的學習依舊還是玄門的這些東西。這次王老頭辦喪事,我一是想出去走走放個風,二也是想看看在農村鄉下,對于殯葬的習俗,是不是有些別的做法,因為玄學說到根源始終是發自民間,就發自山野鄉間,有些小地方保留下來的習俗,也許在不懂的人看起來不值一提,但是我這樣懂行的人來看的話,就能多少看出點門道。 于是當天晚上,徐大媽比以往更早做了晚飯,晚飯后,讓我們都換上素一點的衣服,臨走前徐大媽還特意拿小框裝了點雞蛋,拿了些蔬菜水果,就領著我們出了門。 所以在那些年,盡管世風不好,鄉下人還是真的淳樸的。喜事喪事,大家圖的就是這份情,而不在于你到底送了什么東西,哪怕是兩手空空的來,也都是難能可貴的心意。 王老頭家里距離徐大媽家,如果走路的話可能要半個小時。倒并不是因為很遠,而是因為路特別窄,不好走??瓷先ブ本€距離也就七八百米的樣子,在田埂上繞來繞去都得花上幾十分鐘。加上那時候天已經黑了,路更加不好走,稍不注意就一腳踩到田里,弄一腿的泥。我老遠就看到一座房子外搭起了竹竿架子,架子上拉上了一層白布當做頂,我知道那就是王老頭的家??催@架勢,早上人走了以后,靈堂很快就搭建了起來,這說明在死之前,家里其實就已經在開始準備后事了。 農村的喪事大多比較簡單,一般房放鞭炮,請個先生做個超度或者帶路法事,就會在第三天下葬,大多數農村的習俗基本如此。這也就意味著,如果王老頭的孩子們也是按習俗辦事的人的話,在這場葬禮上,我是應該可以見到一個同行的。這也勉強算是我來的其中一個原因,因為我可能會趁著同行休息的時候,向他打聽一下外頭的風聲。 在此我就必須強調一下,盡管之前我的遭難,是因為把我當成了“牛鬼蛇神”,但是對于一般老百姓家里有親人去世,還是基本上會按照習俗來cao辦,這時候那些道士或者陰陽先生,就是必不可少的,這就好比清明節要去墳前祭拜一樣,卻非常例外地不被當做封建迷信之流。這也是徐大媽同意我跟著來的原因,因為在這里,雖然是在祭拜亡人,但卻無法給有心之人留下封建迷信的口實。 到了靈堂之后,徐大媽就把手里的東西交給了一個中年女人,并安慰了幾句,那個女人就是先前到徐大媽家里來通知喪事的那個,是王老頭的三女兒。兩個兒子都跪在靈堂內,父親棺材的一側,身上穿麻衣,手臂上纏著白紗,白紗的中央,蘸了一團紅色的印記。他們頭上也戴著白布,跪在一邊,不斷在一個鐵盆子里燒著黃紙錢。 周大爺徐大媽讓我在靈堂外面等候,他們倆則走進去上了柱香,燒了點紙,然后就拉著我在外面坐下,出于禮貌,不可能來過了就走,還是要陪著逝者和家屬待一陣的。讓我奇怪的是,從剛到這里開始,我就一直在尋找道士或者陰陽先生的蹤跡,卻始終沒有見到。難道是他要等出殯的頭一晚才會來嗎? 那晚10點左右,徐大媽說自己累了要先回去休息,但是周大爺卻跟一個老鄰居聊得甚歡。害怕老伴一個人走夜路摔了,就讓我先送徐大媽回家,然后再過來等著周大爺一起再回去。于是我送了徐大媽回家后,特意從家里拿了一個電筒,就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