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一逛,就是大半天。謝閣老沒陪過妻子逛街,沒陪過母親逛街,如今卻淪為了兒子的勞動力,終于一行人誰也拿不下了,謝文純才停下購買。嘴里念念有詞,“叫白月光的香水給娘親,檀給祖母,桃子味的給嬌嬌表妹,嗯,還有姨母,給姨母這個梨花的吧?!币晦D眼,天色將黑,謝文純卻不想回去?!暗?,我們去明橋把孔明燈放了吧!正好今天還有一點風!晚上還有夜市!” 謝松雖被傳成“和稀泥”的,公務卻也繁忙,陪兒子逛了大半天,也是積壓了公務,看著兒子興奮的眼睛,卻也不忍心拒絕。罷了,既是王首輔“熱心公事”,他們這些群輔也就忙里偷閑罷。 林安這邊已是叫下人送了東西回去,見幾位爺要去明橋,又暗暗叫人再調幾名侍衛。夜市人多,少爺這么小,擠丟了謝府非塌了不可。 當今皇帝登基以來,商人的地位有所提升,士農仍是重中之重,工商卻比之前朝地位不知高了多少。明橋橫跨明湖,設計的雍容大氣,湖上有著一艘艘畫船,有富貴人家游玩的,也有一些歌女,即所謂的畫船,旖旎的氣氛在湖面上蔓延開來。 帶著兩個孩子,謝松和韓先生當然感受不到什么旖旎氣氛,謝文純問了船上的漂亮jiejie為什么穿那么少,能不能帶回家幾個后被自己爹狠狠拍了幾下腦袋,也不敢再說了,只是一個勁的看,末了嘟囔一句“我覺得如意和紅玉jiejie長得比她們好看?!敝x松不小心聽到了,深感無語,老謝家癡情的傳統定會被這個小家伙給敗壞了。 “放孔明燈吧,你們兩個小郎?!敝x松沒好氣的說。 “嗯,爹和韓先生不放嗎?” “少爺和陵越放吧,我和大人看看夜景就好?!表n江斐道。 “好吧?!敝x文純提筆,默默思索,過了一陣,“陵越陵越,你寫什么愿望?我覺得我現在愿望怎么辦!” 陵越癱著一張小臉,說道,“我寫的希望娘身體能好起來?!?/br> 謝文純默然。想了一會兒,靈光一現,寫道,“希望爹爹能多在家陪我?!睂懲暧X得很不好意思,扭捏的沒讓任何人看,折好給林安讓他幫自己放到孔明燈里。 兩只孔明燈飄飄搖搖的飛上了天,在夜色中漸漸消失。此時的兩個小孩子還單純的認為,只要努力,哪怕星星,也可以夠得到。 休沐日很快過去了,謝文純繼續他的學童生涯。謝家有族學,卻是在謝松考上狀元以后才在家鄉辦的,由謝松的二叔、三叔在江南主持,而謝文純卻在天京由謝松請了夫子親自教導。這夫子是謝松的一位同年,不同于謝松的風光,他考上同進士后在放任了個小縣丞,好不容易評了甲等回京述職卻遭遇了流寇,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所幸留了一條命在,卻也不能做官了。朝廷倒發了一筆撫恤,然后他漂泊幾年,后來謝松當年教導的世子當上了皇帝,謝松入了內閣,便找他這位倒霉的同年來府上做謝文純的開蒙夫子,也算全了當年一份同年之情。 “夫子?!鄙蠈W時謝文純性子再跳脫也板著,畢竟這位夫子可是真的會用他那拐杖抽人的。 “嗯,先抄寫三遍學而。然后我們今天講禮記?!睏罘蜃訉@個學生還是滿意的,雖然脾氣嬌慣了點,可是還是尊師重道的,天分也高,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謝文純最不喜歡的就是抄寫,他從小過目不忘,也不耐煩抄東西,三遍很快抄完,字跡可說慘不忍睹。說來也怪,謝松一手好字一字難求,唯一的兒子寫的字卻像“狗爬的”,簡直不像這般如玉般的孩子寫的。 楊夫子一看這字亂的,就氣的翹起了胡子?!澳氵@孩子,一天的休沐心就野了!看看你這字,成什么樣子!抄二十遍,再寫不好,就抄一百遍!” “夫子,我都會背了!不想抄了!”謝文純大叫。 “翅膀還硬了!讓你抄,不是因為你不會背!再抄二十遍!”楊夫子還有話沒說,那就是謝大人于他有恩,自己一定要把大人獨子教好,將來考個功名,才算不墜了謝公的名頭。 謝文純心下百般不愿,也只得提筆再寫上個二十遍。他雖有心反抗,卻一是這夫子真的會拿手杖打他,二是若讓父親母親任何一人知道他頂撞夫子,哪怕是祖母護著也少不了一頓“揍”或者臭罵。 楊夫子見謝文純靜下心了,又去看陵越。這孩子天分雖遠不及謝文純,卻勝在刻苦,雖是書童,謝大人也說過就當兩個學生教導,陵越自己好學,楊夫子也樂于指點他,讓他先在一旁背誦,一會兒再檢查。 中午,崔氏遣人來接謝文純。楊夫子和陵越也各去用飯不提。謝文純見今日來的是冬兒大丫頭,問道,“書墨jiejie呢?病了嗎?” 冬兒笑道,“夫人給書墨指了婚事,書墨回家準備嫁人了?!?/br> “婚事?”謝文純六歲的腦袋不是很能理解這種東西,“書墨jiejie嫁人以后還會回來看文純嗎?” 冬兒聽了,心下也是溫暖,難為少爺還惦記著他們這些下人?!斑@要問夫人了?!睍欠蛉说呐慵扪诀?,老爺情深,沒要這些陪嫁丫鬟,前幾個都早早婚配了,只是書墨不知何故直到三十歲也沒有嫁,堪稱謝府最年長丫鬟,大家都以為這是要做謝府的嬤嬤了,卻突然傳出要離府出嫁的消息,然后書墨就突然的離開了,下人們不好多嘴,卻也知道不能多加議論。 謝文純似懂非懂,又拉著冬兒說了一陣子的話,便到了崔氏的云歸園。 “娘親,娘親?!敝x文純一進門,便像八爪魚一樣纏了上去。 崔氏出身世族,本是最重規矩不過,卻攤上了這樣一個愛撒嬌的兒子,她三十才生下文純,難免有些慣著,私下里,也就由著他去。 “今日課程可還順利?”三十有六得崔氏保養得宜,看著二十四五一般,身著綠底白紋衣衫,端莊又不失動人,聲音如珠玉清冷,卻掩不住的關心慈愛。 “嗯,今天夫子講了禮記,學了第一篇。娘,我想吃桃花酥?!闭f著,謝文純睜大眼睛,用眼神賣萌。 “晚上再吃糕點?!贝奘媳粌鹤涌吹男能?,卻堅持道。謝老太太那里對孫子總是有求必應,用晚飯的時候謝文純總會吃到想吃的點心,但崔氏卻不愿意讓孩子總吃點心,不利于長身體,是以午膳就不許謝文純碰糕點。 “哦?!敝x文純看得出來怕是沒戲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中午長生要和娘一床睡?!?/br> 崔氏猶豫了一小會,最重把禮法拋下,溫柔應下。 “對了娘親,書墨jiejie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冬兒,傳菜吧?!贝奘厦黠@不愿意談這個話題。 謝文純也就不再多問,他對每個丫鬟都極好,jiejiejiejie的叫著,平均下來,關心的也就有限度。他更是沒有想到,此后氏族一系列的風波,都由這個小小的陪嫁丫鬟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者有存稿有大綱,假期會日更噠! 第3章 風波初起 卻說那日謝松一行與沈維言別過,約定來日沈維言再上謝府拜會。這日沈維言真個帶著幾樣禮品,遞了拜帖后登門了。謝松這日未曾出門,見了拜帖若有所思的一笑,對旁邊的韓先生道:“沈家的人,也開始拜權要之門了么?” 韓先生卻不似謝松的不在意,“大人,沈灼然之事極為棘手,大人何必趟這渾水?” 謝松道,“江斐啊,我何嘗不知灼然先生之事在京都不好管?可這位,確是個真正簡在帝心的人物,當年那般折騰,圣上也只是讓他‘奉旨游歷’,如今圣上再次征召,風波又起,我即使想坐壁上觀,也是不能。江斐,此事我定是要管的?!?/br> 韓江斐見此,也不再多說。他知道若是謝松信誓旦旦的要管什么事,那定是任誰勸也勸不回的,他雖是府上參謀,可也不知謝松為何一改風格,只得將疑問壓在心底。 這邊沈維言在外稍坐,管家福全遞上茶水,正是上好的碧螺春。沈維言卻無心品嘗,雖是勉自鎮定,微微發白的面龐卻也透漏出他的內心并不平靜??吹街x松進來,沈維言一躬到地,“小子維言,見過閣老?!?/br> 謝松見沈維言臉色蒼白,心下也是一驚,心思轉了幾轉,上前扶起,“賢侄不必多禮,當年你父與我也曾是好友,雖后來幾經波折,可賢侄若有困難,但說無妨?!?/br> 沈維言面色一松,知道自己這是賭對了,當即跪倒在地,“求伯父救命!” 謝文純下了學,又想去書房找父親,卻在門口被管家福全攔住了?!靶∩贍?,老爺在會客呢,您啊不能進去?!备H侵x松的書童,在謝松寒微時便跟隨他,謝府中幾位主子都給他幾分臉面。 “阿福叔,是什么人???”謝文純沒有硬闖,乖巧的在門外站住了。 福全猶豫了一下,覺得告訴小少爺也無妨,“是沈灼然先生的兒子,叫沈維言的?!?/br> “沈——維言?我還見過他呢!有個七八歲的小胖子,叫沈寶山的,他也來了嗎?”謝文純一下子來了精神,府中玩伴少,他性子又是個跳脫的,與那日不過見了一面的沈寶山十分聊得來。 “沒有見到,沈公子是一個人來的?!备H珦u搖頭。 這時書房門開了,只見沈維言和謝松前后走出,沈維言的眼圈似乎有些紅,謝松也是面色沉肅,見到兒子,卻是一愣?!澳阈∽?,鬼頭鬼腦的又到這里來做什么!” 謝文純也不害怕,大大方方見了禮后蹭了過去,“爹,我下了學想你了嘛!”又轉向沈維言,“大哥哥,大寶他怎么沒來” 沈維言沒想到會在書房外見到這位謝家小公子,本以為謝家定是家規森嚴,看來謝大人私下很慣孩子,當下說道,“今日來拜見伯父,家弟頑劣,便沒有帶出來?!?/br> 謝文純又道,“大哥哥要在天京住了嗎?能讓大寶來我家玩嗎?” 謝松道,“你維言兄長來天京有事要辦,文純不要胡鬧?!?/br> 謝文純卻不依不饒,“那我能去找大寶玩嗎?我發誓不會耽誤大哥哥辦事情!上次大寶還說,搞清楚了孔明的的原理來告訴我呢!” 沈維言見此,心下卻是另一番滋味。自己此番老父腿疾不良于行替父奉召上京,幼弟又偷跑跟隨忙中添亂,臨行前父親曾囑咐自己事情緊急可找謝閣老求助,此番人剛至京城泄露行蹤就有接二連三的刺殺,他年輕氣盛不愿托庇于謝氏,未曾主動登門,前日在多寶閣巧遇謝松,一口心氣便xiele——他實在是怕完不成老父囑托,未及覲見天顏便死于“急病”。 謝松則是另一番思量。他和沈灼然少時相交,后漸行漸遠也亦敵亦友,實在沒想到那沈灼然會把兒子的安危托付給自己。他主動攬下沈維言的事,卻是出于另一番利益考量,暫且不表。 不管兩人心懷各異,謝文純纏著謝松要他同意自己以后可以偶爾同沈天寶在一處玩,謝松磨不過他,又想著這樣也可以警告一些暗處的人,看在自己和崔氏一組的份上,不要對沈氏兩兄弟動手,也就允了。沈維言心下更是感動,為自己先前那點自矜的小心思羞愧不已,暗暗感念謝大人真乃仁厚君子也。 是夜,云歸園。 謝松和崔氏在謝老太太處用完飯,相攜入得房內,丫環上前為夫妻倆除了外袍,便退下了。夫妻二人一番溫存,相對而臥。 “夫君,我聽得今日沈灼然的兒子來府上拜見了?”崔氏輕輕地問。 “是灼然的長子,沈維言。他這次上京,是要替他父親呈上一本叫‘山水游記’的書,說是灼然十余年來奉旨游歷所思所得?!敝x松與崔氏少年夫妻,感情溫厚,當下毫不猶豫的回答。 崔氏聽了,卻有些不以為然?!坝斡??怕是暗藏著不少的諫言罷。當年好好的六首不做,和今上母族較勁,如今又對準了誰?莫不是四大世家罷?!?/br> “娉婷?!敝x松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翱峙虏恢褂诖?。灼然此人,少時心高氣傲孤憤魯莽,這么些年的歷練已是變了很多,我亦不知他此舉何意。你放心,崔氏一門有事,我定不會袖手旁觀?!?/br> 崔氏聽到這,卻是急了,她雖是崔氏嫡女下嫁給當年的寒門學子謝松,夫妻感情卻一直務必恩愛,當年直到三十歲才生下謝文純,也沒見謝松納半個小妾。她的心已是偏向了謝家,而不是母族?!霸评?,不必如此的。真有事情,一定要小心,榮華富貴都是次要,云郎千萬不要置自己于險地啊?!闭f著,依偎到謝松懷中。 “無事,你放心,我心中有數?!敝x松寬慰道?!皶氖虑?,都處理好了?” “嗯,對下人們說是遠嫁了,李家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想是放棄了?!?/br> “唉,希望如此吧。文純呢?這臭小子沒吵著要書墨jiejie?”謝松笑道。 崔氏會心一笑?!伴L生這孩子多情的緊,我同他說書墨嫁了也就不問了,現下又纏著別的丫頭去了。前日里,還去多寶閣買了香水,特特的給jiejie家的四娘子送去一份,說是什么桃香味的,和表妹最配?!?/br> “這孩子,真是不及我專情,小小年紀這般油嘴滑舌。娘子啊,還是你夫君我專情?!敝x松調笑道。 “好大年紀,也不知羞?!?/br> 夫妻二人又閑話了會兒兒子的趣事,這才歇了。 若說今日天京最盛行的讀物,不是黃粱公子寫的釵中錄,不是紅袖招絲娘新譜的小曲,而是十余年未踏足天京的灼然先生一篇“山水行記”。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誰不扯幾句“先天下而憂”就落伍了似的,至于有沒有人從中讀出來些別的東西,就不得而知了。隴西的李氏族長召集了所有的幕僚,除了“空泛”的憂國之情外也沒看出什么特別的東西;宮里的太后讓人讀著,讀完后潑了一杯茶水拂袖而去;而最最受人關注的皇帝,在謝松呈上沈維言帶到天京來的山水行記原稿后,久久不語,喜怒難辨,最后淡淡說了一句“沈卿有心了”再無一字評語。 沈維言卻是沒料到會如此發展,他本想著謝松會秘密將文章呈給皇帝,沒想到謝閣老竟將文章宣揚了出去,但似乎除了一些文名,天京權貴也沒有什么別的反應。沈維言自是不知,天京權貴不言是因皇帝態度不明,而世家們卻都在研究這篇文章有何稀奇,最明顯的就是不再有人來刺殺他了,沈維言松了口氣,卻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皇上賞了些東西后,他這便歸家。 若說最難過的,卻是謝文純了。好不容易有一個活潑又聰明的玩伴,兩人還談得來,卻相處兩個月就要分別,兩個小孩子自有一番依依不舍。 “文純,等我回到家里,就給你寫信,給你講講我們旅途的趣事,你可要好好給我回信??!要比我寫得長!” “好,我會盡量把字寫得好看點回你的!回去后可不要忘了我??!這個香囊送你,是我最喜歡的,保佑你一路平安!” 謝松和沈維言在一旁聽著兩個小孩似模似樣的告別,心下好笑。沈維言此番入京先時兇險,卻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暗中的那伙人已安靜半月有余,謝松也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伯父,請再受侄兒一拜?!闭f著,沈維言深深拜下,“謝公仁義,維言永銘于心?!?/br> “快快起來,賢侄啊,此乃我應盡之義,無妨無妨?!敝x松將他扶起,“回去以后好生溫書,伯父在天京等你中舉的好消息?!币环e,沈維言帶著皇帝的賞賜,回岳陽去了。 然而無論是自詡完美的做到了八面玲瓏的謝松,還是在岳陽認為算無遺策的沈灼然,甚至是蠢蠢欲動的李盧崔楚四大世家、高居明堂隔岸觀火的圣明天子,都沒有想到,沈維言兩人的歸途又橫生波折。 永定十五年,江東豪強明家家主去世,其二子為爭奪家主之位,于秦河發生械斗。沈維言恰巧路過,不幸被波及遇難,當場橫死。沈寶山心神受創,在謝松留下護送的侍衛掩護下,扶陵歸于洛陽,歸家之刻,當場癡傻,智力永遠停留在了九歲。沈灼然當場吐血昏死,醒來后焚毀舊時書稿,再不動筆,亦不再過問書院諸事,終日縱酒放歌,竟不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