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木屐打磨的十分光潔,款式都是當今帝京最為流行的。靴子便更多了,北人善騎,男子著靴較多,厚靴、單靴、棉靴、云頭靴,都做了不少。 裴達見明熙魂不守舍,猜到肯定又和東苑的那位鬧了不愉快,輕聲哄道:“娘子看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桂蘭芳的管事,還等著回話?!?/br> 明熙漫不經心的放下手中的布履:“挺好,不輸宮中手藝,重酬?!?/br> 裴達輕應了一聲:“自然不輸宮中的手藝,桂蘭芳祖上可是專門供奉南梁皇家的,不管是做工還是用料,王、謝、陳、劉四家也不過如此了?!?/br> 明熙興致缺缺的坐了回去:“你去給他送去吧?!?/br> 裴達楞了楞:“娘子不親自去嗎?今日中午的那些衣衫和這些鞋履,有許多都是娘子親自畫的樣兒,您若不去,殿下也不會知道?!?/br> 明熙嗤笑了一聲:“他若知道我畫的樣子,只怕不肯穿?!?/br> 裴達低聲道:“娘子和殿下又……娘子不是說,左右不過這幾日,不會再惹殿下了嗎?” 明熙有氣無力道:“左右看我不順眼,不想和他吵,才不去看他?!?/br> 裴達想不出昨日還好好的兩個人,一時又成了這般:“殿下在這里待不了幾日,若是娘子實在難受,去莊子上住些時日,待到殿下離開,娘子再回來?!?/br> 明熙嘆了口氣:“左右不過幾日,我也不計較了。阿耀要是不來就好了?!?/br> 裴達勸解道:“阿耀郎君自小便與殿下親近,殿下落難時,也不曾離棄。如今殿下好不容易恢復了身份,又病了,他來看看殿下,是人之常情?!?/br> 明熙笑了一聲:“自小的感情,當然不一般。他又是個心軟的人,韓耀豈是我這個外人比得了的?!?/br> 裴達雖是極贊同明熙所說,也不能表現出來:“娘子一天不曾用膳,要用嗎?” 明熙擺了擺手:“我要睡了,你送了箱籠回來,也去休歇吧?!?/br> 窗外雖還在飄雪,但天色卻沒有黑透。 裴達輕聲道:“時辰尚早,娘子不若起來走一走……” 明熙側目道:“西苑就那么大,走去哪里?萬一去了東苑,莫不是還要繼續讓他羞辱不成?” 裴達微微一怔,多少對皇甫策有些不滿。這些時日兩人相處,裴達可是看在眼里,絕非明熙一頭熱,明明昨日兩個人還好的跟一個人似得,怎么說變就能變了。 天已黑透,風雪雖未加大,氣溫降下了不少。 東苑院落內,假山小橋流水,各種綠植覆蓋,雖是隆冬的天氣,卻也說不出的熱鬧。 正寢內,溫暖如春,皇甫策自明熙離開,回了寢房,后半日都不曾出來。午膳和晚膳都在寢房用的。柳南匆匆進門,跺了跺腳,在外間站了一會,待身上回暖才走了進來。 皇甫策抬眸見柳南,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心中升起一股氣惱:“賀明熙又來了嗎?” 柳南奇怪道:“殿下不是說娘子若來,只說您已休歇了嗎?” 皇甫策不置可否:“嗯,她走了嗎?” 柳南笑道:“裴總管送了些東西過來,說是娘子給殿下準備了許久的?!?/br> 皇甫策聽到明熙沒來,更是氣惱,當聽到裴達送來的東西時,多少好受了一些:“都是些什么?” 柳南如數家珍:“一箱籠的鞋履,各種各樣的,看著就舒服,想來是為了搭配中午送來新衫的?!?/br> 皇甫策不以為然:“賀明熙還有這等手藝?” 柳南看了皇甫策一眼,輕描淡寫道:“娘子哪會做女紅,蘭桂坊定制的?!?/br> 皇甫策微微一愣,恍然悟起從未見過明熙拿過針線:“女紅禮儀樣樣不會,倒是學著一擲千金來討好人,當真是中宮養出的人?!?/br> 柳南不好接下面的話,吶吶道:“殿下若是不喜,奴婢著人送回去?” 皇甫策冷聲道:“自是要送回去,孤何須她的施舍?!?/br> 柳南小聲道:“殿下何必生氣,若知道你不喜歡,娘子是決計不會送來的。裴總管方才還說娘子一日都不曾用膳,早早的歇下了,想來……想來也是怕自己惹了殿下,才不敢親自送來?!?/br> 皇甫策眉頭蹙得更緊:“罷了,這里也不需要伺候了,你去歇著吧?!?/br> 柳南有意再給明熙說上幾句好話,可那日韓耀所說,也不無道理。柳南也知道殿下會在王家和賀家之間如何選擇,柳南雖受過明熙的恩惠,但比起對皇甫策的忠心和將來,這些恩惠不足為道,報答是要報答,絕不能在大事上糊涂。 跟了明熙四五年,柳南比誰都知道明熙在賀家的地位,當初惠宣皇后去世,先帝有意冷落賀娘子,賀家竟是沒有絲毫將其接回家的打算,不然明熙也不會不尷不尬的被留在臨華宮兩年多。如今明熙看似有陛下依靠,但陛下身體不好,不可能讓她靠上一生。 在賀家看來,明熙自立門戶之事,已經重重的打了賀氏全族的臉面,她又是自小便離開賀家的人,定然對賀家也沒有半分的親近和歸屬。莫說身為族長的賀東青無意偏袒嫡長女,有意偏袒,家族別的人也不見得會愿意讓明熙依仗。明熙最受皇家寵愛時,不曾給家族帶來絲毫的好處,若是落魄,必不會管她。 皇甫策見柳南站在原地出神,不禁道:“想些什么?” 柳南驟然回神:“昨日韓大人說起王二娘子來,奴婢也是覺得有些難受?!?/br> 皇甫策此時,最不愿想起來的便是王雅懿,見柳南主動提起,隨口道:“何事?” 柳南道:“聽外面傳言說,二娘子得知殿下遇險,三日三夜不曾進食,在家中的佛堂里日日祈求,曾許愿若殿下能脫險,一年不食葷腥。次年得知殿下脫險,為還愿,又茹素了一年。說是今年幾次昏倒,在太醫的多番的囑咐下,才開始正常進食?!?/br> 經歷了這許多,皇甫策已不像那些年容易被打動了,可當聽到這段話,心也不禁震動了幾下。眼前浮起了王雅懿說話時垂眸的模樣,一時間心中宛若打翻了五味瓶,不知到底是何種滋味。不講少年時那時的情誼,當年遇險之后,還有幾個人會惦記已可能已死在火中的人,誰又愿意為了一個死人茹素。 許久許久,皇甫策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啞聲道:“阿耀為何又從不給孤說?!?/br> 柳南忙道:“這些都是坊間的傳聞,韓大人只怕是道聽途說。想來也是韓大人許是不想殿下難受,才沒提起。奴婢聽了,心里也極不好受,想著若是假的必然也傳不出來,若是真的該讓殿下知道?!?/br> 柳南見皇甫策沉默不語,不禁又道:“二娘子明知殿下遇險,依然相信殿下好好的,為了殿下拒了不那么多人家的提親,已是這般年紀,還不曾定下婚事,不說茹素之事,單說這番誠心,許多人也比不了?!?/br> 皇甫策抿了抿唇,許久許久,慢慢的閉上了眼眸:“罷了,以后一切都好了起來,她……她的好,孤怎么都會記在心里,總歸不會負了她?!?/br> 院內小雪依然下著,薄薄的一層冰霜,讓人看不甚清地面原本的模樣…… 第36章 第二章:朱顏那有年年好(8) 大雍宮內太極殿正寢里,青煙繚繞,淡淡的龍延香的味道壓住了草藥味。 泰寧帝喝完了湯藥,看向六福:“昨夜可曾起大雪?” 六福笑道:“哪有什么大雪,地面沒蓋著風雪就散了?!?/br> 泰寧帝心情甚好:“散了是好事?!?/br> 六福道:“陛下擺膳嗎?” 泰寧帝沉吟了片刻:“今兒是什么日子了?” 六福笑道:“臘月初十了,眼看這一年又過去了?!?/br> 泰寧帝若有所思:“明熙有些時日沒進宮了,不知今日可來?!?/br> 六福道:“若陛下想娘子,老奴這便遣人請娘子入宮?!?/br> 泰寧帝笑道:“太子和她兩個人正鬧著,若朕將明熙叫入宮中,太子不知又該胡思亂想些什么了?!?/br> 六福忙道:“陛下想的周到,殿下就是心思太重了。娘子又是直腸子,哪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不過是平白被欺負罷了?!?/br> 泰寧帝抿唇一笑:“有些人天生蠢,該多疑時不疑,不該時又覺得自己聰明的緊。朕還記得,臨華宮大火沒多久,王家有意為二娘子定下謝氏嫡子謝七郎,誰知文定才過了一半,謝七郎騎馬摔斷了腿?!?/br> 六福不明所以,思索了片刻:“確有此事,謝七郎當初傷的很重,太醫走去了好幾撥,說是即便將來治好了,腿也廢了。王家得了太醫院的消息后,就有意隱瞞定親之事,更有悔婚之意。謝家自是不肯,那謝氏七郎,可是謝家的嫡幺子,在家中最是受寵,要星星不給月亮,如何能受這般的委屈?!?/br> 泰寧帝笑了起來,輕聲道:“王家自然要悔婚,庶女尚好說,世家嫡女何等矜貴,每一個都有大用處,又怎能嫁一個斷了腿的廢物。謝氏不依也是必然,眼看六禮都走到請期了,豈能說悔婚就悔婚?” 六福小聲道:“世家最講究君子一諾,王大人當初也不想將謝氏得罪死了,可到底是家中的夫人和二娘子鬧騰的厲害,可這事只有依照家中的意思……王家后來也做的確實不夠地道,兩家結親不成,這不都結了仇?!?/br> 泰寧帝嘴角笑意越發的深了:“換成有些情義或是講究些的人家,端不會如此,腿斷了就斷了,謝氏還能虧待了肯嫁過來的娘子不成?!?/br> 六福忙道:“謝氏如今在大雍雖不如王氏如日中天,可自南梁伊始,謝氏也和王家齊名的大世家。兩家世代通婚,謝氏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那王氏眼見悔婚不成,只說二娘子幼年頗受表姑母謝貴妃的照顧,要為慘死臨華宮的表姑母守孝茹素三年?!?/br> 泰寧帝‘噗嗤’一笑:“知道知道,當時朕和整個帝京都驚呆了,連朕……朕都覺得王氏當算得急智先鋒了,為了這嫡女煞費苦心,連臉面都不顧了,也算是可憐天下父母心?!?/br> 大世家都是數代通婚,那慘死臨華宮的姑母正是謝貴妃,正是謝氏族長謝楠嫡親的meimei,王家這理由端是找得夠不要臉的,當時整座帝京嘩然一片。 六福輕聲道:“可不是,官司打成這樣,誰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謝七郎年輕氣盛,在家中極為受寵,先帝還活著的時候,也曾數次夸贊過,年紀輕輕已被欽點的秘書郎。端是清貴儒雅,前途不可限量的玉面郎君??!” 泰寧帝嘆息了一聲:“摔斷腿倒本就絕了仕途,被人退了一樁親事不說,面上還被削成這般,想他謝閥當初比王氏絲毫不差,這幾年朕有意冷落謝氏,才讓謝氏……如此自負傲氣又一帆風順的少年郎,如何受得了這個,換成誰只怕也不好過?!?/br> 六福輕聲道:“陛下說得是??!王家傳出王二娘子要守孝,謝七郎當夜就暴斃了!聽說是吐血身亡的,謝家為此還打上了王家的門,可也沒討到什么便宜。謝貴妃已死,太子當時生死不明,陛下又有意冷著謝家,這天大的虧,也只能咬牙咽下了??赡且院?,王二娘子也壞了名聲,帝京里都傳王二娘子是煞星坐命刑夫克子,喪門星轉世?!?/br> 泰寧帝冷哼:“朕看那娘子也不是個好的!王氏行事,哪里有半分世家的做派,簡直還不如市井小民?!?/br> 泰寧帝這話也有遷怒王二娘子的意思,打壓謝氏實然乃他一力主張,也是為了遏制□□。若放在先帝時,謝氏如何吃了這天大的虧,如何也不會息事寧人,何況謝氏本就是少有的還握有兵權的大士族??赏跏闲惺轮鴮嵶屓烁驱X冷,泰寧帝雖不曾為謝氏討些公道,但也甚為厭惡王氏。 六福輕聲道:“老奴私下倒是覺得,王二娘子確實邪門。當初先帝謝貴妃其實私下定了王二娘子為太子妃的,只待及笄便賜婚。這事也給王家通了氣的,可沒多久先帝壯年駕崩,謝貴妃意外而亡,太子殿下又身受重傷。后來與謝氏七郎,文定過了大半,又遇見這事?!?/br> 泰寧帝側目道:“噢?先帝與謝貴妃私下定了這事,朕為何不知?” 六福小聲道:“都說是私下里定好,怎會拿到臺面上來說?不過人家傳刑夫克子也不見得做不得準,不然王二娘子為何會至今待字閨中。王家何等的人家,但凡差不多的人家提前,也不會讓二九年華的嫡出娘子繼續待在家中,王二娘子不嫁,不說庶女,下面還有嫡出堂妹也要嫁了,如今倒好,王家女竟是無人問詢?!?/br> 泰寧帝低聲道:“姻親姻親,結個兩姓之好,不說王二娘子是不是如傳言那般煞星坐命,單單說王家的不仗義,別家也要想一想?!?/br> 泰寧帝停頓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女紅禮儀不會又能怎樣,性格好真得好才成,一輩子那么長,若得不了個一心一意的人,當真難熬的緊。不過太子喜歡溫柔賢惠的娘子,王二娘子的女紅女德婦容也是出了名的好,朕看他們倒是般配。 六福面上不顯,心里極為震撼的,聽這話語,陛下擺明了是不知何時聽了太子殿下與娘子的私話。當初為表誠意和面上好看,陛下不得不撤走了闌珊居的侍衛和暗衛,但不管出于什么考慮,一定留下了不少好手和暗探。 雖一早知宮中有探子在闌珊居,且每夜都會送些消息回來,但是沒想到連這些細節,都是如此清楚,想想也是讓人心驚膽顫。 六福輕聲道:“娘子雖不會這些,六藝卻是極好的,策論做的也不錯?!?/br> 泰寧帝沉默了半晌,笑了起來:“不是朕看輕你家娘子,那策論只怕都是別人捉的刀。真要過一輩子,兩個人性格不融總也不歡而散,倒不如早早的分開的好,他心系王家二娘子,朕成全他是了?!?/br> 六福心下一驚:“陛下三思,王閥在朝中影響,非同小可,若殿下與王二娘子當真成了親事……對陛下不見得是好事啊?!?/br> 泰寧帝輕聲道:“皇甫家如今攏共沒剩幾個人,直系惟他一個,宗正都是快出五服的人。他若真有能力將朕扳倒,朕給他一切又能如何?” 六福低聲道:“陛下春秋鼎盛,萬萬不該有如此想法?!?/br> 泰寧帝笑了笑:“太子與王氏的婚事,即便不走在明面上,也是會成的。王氏還有一群女兒等著嫁人,可謂騎虎難下,好不容易有了這等機會,怎能放過。既然他們存了相互利用的心思,朕便做做好人,成全他們,這不皆大歡喜嗎?” 六福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娘子對殿下的一片心意?!?/br> 泰寧帝冷笑:“他也配!不管誰是太子,都不會是阿熙的良配,你的心思朕總也明白,放心好了,為了誠嵐,朕自不會虧待她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