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皇甫策道:“本是事實,沒甚不能說的。你看重外表,別人卻不見得?!?/br> 明熙撇嘴:“這世間有幾個人不看重外表的,若你長得……莫說我,王雅懿也定看不上你的?!?/br> 皇甫策微微一怔,側目望向明熙,許久,也看不出半分倪端:“好好的,為何提起這些?” 明熙自然不能說,昨日和韓耀吵架后,想了一夜:“昨日見到韓耀,突然想起來了唄?!?/br> 皇甫策當初就待王雅懿極為不同,王謝世代通婚,謝貴妃算是王雅懿的表姑,幼年時王雅懿雖不像明熙這樣日日住在宮中,但也是三天兩頭過來,有時被留下后,又與皇甫策同住在臨華宮,自然親近的很。 皇甫策性格溫潤,從不曾和弟弟們起爭執。一次王雅懿入宮,被三皇子截住,和護在其身邊的皇甫策起了爭執,三皇子失足墜入湖中。當日明熙下學,看見在中宮院落,跪得直挺挺拒不認錯的皇甫策。 那時明熙大概八九歲,見先帝臉色鐵青也在中宮,未敢上前詢問。待晚上才從裴達口中得知是因為王雅懿,明熙本就與王雅懿無甚交際,也因許多莫名的緣故不喜她,當然不會為他求情。 皇甫策真真的在中宮跪了一天一夜,待到三皇子退了燒,才一瘸一拐的回了臨華宮。三個皇子,包括八歲去世時的四皇子,當初都對明熙都是極為討好的,到了皇甫策這里就不溫不火,不討好也不討厭。明熙幼年極喜歡和高鉞在一起,偶爾逗一逗韓耀,幾乎沒刻意的與皇甫策有所交集,當然爭執肯定也是有的。 皇甫策放下手上書卷,沉默了片刻,溫聲道:“阿雅與你不同?!?/br> 明熙斜了眼對面的人:“這世上每個人都不同,雙生子也不見得一樣?!?/br> 皇甫策白皙的手指拂過窗臺上的綠葉:“她和你們都不一樣,說了你也不會懂?!?/br> 明熙忍不住冷笑一聲:“呵呵,你不說,我更不懂了?!?/br> 皇甫策輕聲道:“你自小得父皇母后寵愛,我們兄弟幾個見了你,也要陪上幾分笑臉,但凡你開口要的,母后找不到也會讓父皇想辦法。你如此順遂,如何能明白別人的兒時的苦楚與不易?” 明熙冷笑連連:“別人是沒少給我笑臉,可你何曾給過我笑臉!我不明白別人的苦楚,她便明白嗎?王謝乃大雍朝最根深蒂固的大世家,先帝在時自然是謝氏風光無限,可陛下登基后王氏更勝謝氏一籌,她乃王氏的嫡支嫡女,身份貴重的世家女,肯定是自有深受寵愛,能有什么不易?” 皇甫策低聲:“王大人夫婦自她還在襁褓之中,便出外任職,別的兄弟姊妹都帶去了任上,只將她留給了祖母?!?/br> 明熙真想大笑三聲,不以為然的撇嘴道:“若這是不易,那哪些自幼失恃的人又當如何?她的祖母好歹還是她嫡親的祖母,難道還會虧待了她不成?都說隔輩親,難道她王氏就與別人不同嗎?” 皇甫策蹙眉道:“她那庶出的兄弟乃她父親最寵愛的貴妾所出,那貴妾正是她祖母的本家侄女,其中差異可想而知。嫡女的地位尚不如庶出的兄弟,在家中的地位何其尷尬?況且她拖是得生母喜歡,又怎會獨獨的將她一人留在帝京?” 明熙抿著唇,冷哼:“我和你知道的為何不一樣?她母親因當年將她放在帝京之事耿耿于懷,幾乎已是言聽計從!誰不知王二娘子在家中的地位比嫡長姊只高不低?” 皇甫策低聲道:“這都是后來的事了,王氏夫婦真正回到帝京時,阿雅已十多歲了,不喜言笑,郁郁寡歡,早已養成了?!?/br> 陽光下的那人肌膚宛若透明色,這兩日舒展的眉頭,此時緊緊蹙在一起,那羽扇般的睫毛在眼光下輕顫動,遮擋了眼眸和全部的思慮,緊繃的嘴角和緊蹙的眉頭,已說明皇甫策不但在極力維護那人,甚至因明熙的質疑,已是十分不悅。 多年前,明熙就知皇甫策待王雅懿是不同的,可如今看來何止是不同,簡直成了逆鱗,提不得碰不得。 明熙沉默了片刻,依舊開口道:“即便她母親待她不好,好歹還是生母。不拘言笑,難道不是原本性格的問題嗎?許多人,甚至不如她,也不曾日日垂淚,郁郁寡歡,又陰陰沉沉的?!?/br> 皇甫策緊緊的抿著唇,沉吟道:“她雖是不善言辭,但心底極為良善,母妃常接她入宮,如此也不過為了讓她祖母對她好一些。若她當真像你說得那般性子,母妃又怎會有意將她許配給孤?” 明熙挑眉頜首,低聲道:“那你呢?謝貴妃想將許配給你,你沒有反對是嗎?因為你也喜歡她,是嗎?” 那時皇甫策雖是占著長子的位置,但不見得有多受寵,謝氏雖是世家,但剩下的三位皇子也不見得沒有靠山,謝貴妃想拉攏王家,屬在所難免。 皇甫策的手緩緩縮到衣袖里,側開了眼眸,低聲道:“你不總也好奇,阿雅風評頗佳人品貴重,比你還大上兩歲,為何至今未出嫁嗎?十二歲那年,我曾當著母妃的面,親口對阿雅許了婚,想她這些年都等著我?!?/br> 雖早想到這樣的結果,但明熙依然感覺心口的地方有些疼。她凝視著皇甫策冷漠的側臉,許久許久,目光里溢滿了難以置信與難過,可那人始終坐在窗下不言不語,猶如一座雕像般,好似已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 若在平時,明熙根本不由分說,早已憤怒的離去,可此時明熙恍然悟到了這段時日皇甫策的突兀的改變。這里面夾雜了太多外因,朝廷、陛下、以及回宮,每一樣都看似與明熙無關,可實然都與明熙有些關系。 可她太眷戀這些時日的平和寧靜了,以及每日每日那快要溢出來的甜蜜了,即便此時,明明覺得心都快要碎了,明明知道這一切其實就是一場鏡花水月,可當皇甫策沒有喊停的時候,她依然強迫自己忍著,或努力笑出來。 明熙幾次張開嘴想說幾句緩和的話,可到底違背不了本心的疲憊。原本那些虛假的甜蜜與美好,都能將心中的勇往直前消磨殆盡了,獨留了恐懼不安與畏首畏尾。 如此的憤怒,如此的難過,可思維依然清晰的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拙劣的欺騙,或是連欺騙都不散的虛與委蛇。與前幾日相同,如此甜蜜美好,可明熙卻也不敢徹底沉醉下去,因為清楚的知道,夢醒了,一切就沒了。 又如裴達所說:若無目的,誰又會一朝一夕喜歡上一個人呢。 明熙如何不知裴達說得是對的,萬般皆是命,半分不由人,不舍拆穿他,也不舍拆穿自己。哪怕只有一日兩日,也要對他好一些,更好一些。 這些年想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如此的強烈,不得不藏在心底。那些溫柔以待,已在心中演示了千萬遍,好不容易得了機會,明知道是欺騙,明知道是陷阱,可卻也忍不住心甘情愿的跳下去,粉身碎骨甘之如飴,又怎舍得對他有半分的苛責與遷怒。 不知過了多久,明熙的呼吸變得很輕很輕,抿唇淺笑:“那殿下如今、算、算得上守得云開見月明了?!?/br> 第34章 第二章:朱顏那有年年好(6) 皇甫策驟然抬眸,望向明熙的笑臉,那雙鳳眸猶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又似有種種情緒劃過,縮在衣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明熙怎樣的脾氣和自尊,再沒有皇甫策最了解了,他方才雖安靜的坐著不動,實然已屏住呼吸,等待著明熙暴怒而起,拂袖而去,甚至想著她若是氣極了,哪怕打上幾下,出出氣也好,可不想等來混不在意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只因如此,更讓皇甫策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氣悶,甚至還有莫名的不甘。 皇甫策的唇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沉吟道:“那是自然?!?/br> 明熙微微斂下眼眸,拂過一排托盤,低聲道:“這些都是我特別為你挑選的,不如現在就試一試?!?/br> 皇甫策撇了明熙一眼,冷笑道:“你不必如此,柳南自會打理?!?/br> 明熙想笑一笑,努力了許久,終是強迫不了自己,溫聲道:“柳南固然貼心,總也有想不到地方。我愿意為你先想好,可見對你也是十分上心?!?/br> 皇甫策絲毫不為所動,淡淡道:“放著吧,今日孤有些不適?!?/br> 明熙沉默了片刻,起身低聲道:“我說讓楊博多住兩日,你不許,這才幾日又不舒服?你且等等,我先回去,一會便讓人請御醫了?!?/br> 皇甫策見明熙欲離開,眉宇間不見喜色,反而更是冷了:“無須如此,昨夜睡的不好,才有些不適?!?/br> 明熙道:“還是讓楊博來看看?!?/br> 皇甫策面露不愉,冷聲道:“圣旨才下了幾日,連請兩次太醫,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孤身體不好嗎?賀明熙!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熙深吸口氣:“我絕無此意?!?/br> 皇甫策見明熙既不追問王雅懿的事,也不計較自己說話難聽,甚至因驅趕得不得不離開,這放在以往該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刹恢獮楹?,皇甫策的心里不但高興不起來,甚至越來越不安煩躁,可不管如何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越發的不愿面對明熙。 明熙以為皇甫策還在生氣,開口道:“已快中午了,我早上都沒吃東西,不如現在擺膳?” 皇甫策將書冊重重的放到一旁,緊抿唇道:“孤不餓?!?/br> 明熙輕聲道:“那你陪我吃些?!?/br> 皇甫策抿唇一笑,眼眸中具是冷意:“你要在孤這里用膳不成?” 明熙被這句話噎得難受,咬著唇,沉吟了半晌:“我知道你現不想見我,可你不一個人用膳有什么意思?我今日也不曾惹你……” 皇甫策瞥了眼明熙,見她好聲好氣的討好,心中越是說不出的憋氣,煩躁到無以復加:“賀娘子和孤一般,斷了腿筋,連這點路都走不了嗎?” 明熙本也忍不下去了,可聽說他說到身上傷,再大的怒氣也發不出來,一時間憋得不上不下,胸口疼。昨日還好好的,今日便成了以前那陰陽怪氣的模樣。明熙心煩意亂又莫名的恐懼,他今日這般的態度,仿佛是一種預警,有些不能掌控的事已經發生了。 明熙小心翼翼的又坐到一側:“那再等等,你何時想吃了,我陪你一起?!?/br> 皇甫策不看明熙,冷然道:“你不必等孤了?!?/br> 明熙不想表現出難過來,可再次開口也帶著失落:“不如我去給你煮些粥,清粥養脾胃,說不定喝點粥便有胃口了?!?/br> 皇甫策漆黑似墨的眼眸說不出的深沉:“從昨日到今日,你都在忙了些什么?” 明熙道:“庫房有不少金銀、古董擺設、玉佩,還有一些不錯的裘皮。這些東西,將來你總是要用到的,我提前點了出來?!?/br> 皇甫策挑眉輕聲道:“在賀女郎的眼中,是不是所有人都該仰仗你的鼻息?若離了你給予的,便該一無所有?” 明熙忙解釋道:“你剛恢復了身份,宮中賜下的東西,多不過是擺設。別人給的賀禮看似貴重,也換不了銀錢。你將來住在宮中,陛下雖是你的叔父,你也不好張嘴要東西,金銀用物自是要準備齊全才好?!?/br> “是以,本宮合該讓你施舍嗎?”皇甫策冷笑連連,極輕聲道,“賀女郎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氣派??蓜e忘了,你能拿出來的東西都是誰給你的,你幼年入宮,賀東青可沒給過你一文錢,甚至連個奴婢都沒給你?!?/br> 明熙怔愣當場,好半晌吶吶道:“是嗎?我還真不記得這些了?!?/br> 皇甫策未曾回眸,雖聽出了她話語中失落,還是繼續道:“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該是還在賀氏手中,如今你所有的一切,除了這闌珊居,哪一樣不是我父皇賜予的?當年你在宮中眾星捧月如魚得水,讀書玩耍,所有人都忍讓你,討好你,靠得又是誰的寵愛?是你賀家嗎?呵,你賀明熙看似風光,矜持孤傲,實際上落魄到比孤女好不了多少!” “你的金銀財帛、良田莊園,你的任性,驕縱,傲氣,一切的一切都是皇甫家的,你有什么資格拿著孤家中的東西,行施舍的嘴臉?” 明熙硬聲道:“如果你覺得這一切都是你家的,那么這還算什么施舍,只當我物歸原主?!?/br> 皇甫策挑眉冷笑:“即如此,你又何必拿這些獻寶,是為了讓孤欠下你的,或是內疚嗎?” 明熙垂眸道:“你怎能如此想我!我想對你好點,也是錯嗎?我若存了什么心思,又何必等到今日!” 皇甫策緩緩回眸,不明所以的笑了一聲:“為何不用等到今日?以前你待孤如何,你不記得了,孤還記得?!?/br> 皇甫策見明熙再次沉默了下來,不禁又道:“若不是存了見不得人的心思,又何必等到孤恢復太子位后,一夜間變了態度?今時今事,若放在以前,你早拂袖而去,或直接刀劍相向了?!?/br> 明熙胸口仿佛有團火在燒,整顆心都被放在上面烤,那種疼痛讓人難以忍受。明熙早知道他言語間的力量,可往日里那些冷嘲熱諷,傷心卻也能忍,那是早已習慣了他的對待。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往日不覺如何,此時再看這人的冷漠至極的側臉,才明白往日里那些算不上什么,最多讓人難過一下。這些時日的朝夕不離,與心意相許,再聽這些話,當真是字字剜心句句割rou,猶如淬了毒的利箭,疼痛到無以復加。 可皇甫策如此,何嘗不是因為懼怕?自己不放心皇甫策的一夕改變,他也不放心自己的一夕改變。他以為自己對他有所圖謀。 明熙想開口解釋,可想了想也沒有好解釋的。兩個人都是如此猜忌又忌憚著彼此,說著心意相許,相親相愛,只不過都是逢場作戲。 短短的些許時日,讓人宛若置身夢境般的美好,以為實現了所有的愿望??杉俚谋闶羌俚?,不管兩個人裝得多認真,也是假的。 明熙站起身來,好半晌,開口道:“你若是心情不好,不想見我……” 皇甫策冷聲道:“即知道孤不想看見你,怎還賴著不走?” 皇甫策壓抑著情緒,不抬眸看向明熙,雖是話語冷硬,可當真受不了她要哭不哭,還要強笑的樣子,那模樣讓他心里特別難受,難以思考,甚至想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她開心的就好。 明熙抿了抿唇,極輕聲道:“雖是知道你厭煩,可我還是想和你多待一會,總感覺像是真的要分開了?!?/br> 皇甫策心口驟然的緊縮,雙手緊緊的抓住了長椅扶手,冷笑了一聲:“賀娘子這些年,早習慣有個任打任罵隨意欺辱的人。如今知道這人真得能離開,心里難免有些失落?!?/br> 明熙驟然紅了眼眶,瞇眼望向皇甫策,低聲道:“你總知道,如何讓我難過。既……既然你實在不想看見我……我走便是。也過不幾日了,你大可不必為了我生氣……我總、我總是依著你的?!?/br> 皇甫策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手心,才抑制住心底的挽留與不舍,驟然起身,卻背對著明熙。許久許久,直至明熙走出了東苑的院落,才宛若站立不穩般,身形晃了晃,扶著身邊的長桌才站穩了身形,急促的呼吸許久不曾平復。 第35章 第二章:朱顏那有年年好(7) 傍晚再次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西苑的花草并不繁盛,雖種滿了一簇簇的萬年青倒也不顯冷清??刹恢獮楹?,一場小雪讓整座院落顯得蕭條了。 明熙雙眸無神的坐在窗口處,眾人抬進了一個箱籠,雖知里面是什么,絲毫提不起性質查看,但想到是皇甫策要用的東西,又也讓人打開了。 整整一箱籠的各種各樣鞋履、木屐、馬靴,布履做工極為精致,厚厚的千層底,彩線與金銀線交錯的繡花,看起來無比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