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第144章 汝成(二) 朔方殷氏, 白露殿前。 紀云霰坐在殿前最高一層的臺階, 一身月白藍袍月光一樣泄流在玉階之上, 夔首玉帶鉤被她取下放在左手邊。她如削蔥根一般的手指緩緩撫摸過夔獸猙獰的面容,眉間煞氣縱橫,手中的指天神鞭亦是曜光熠熠, 十余個精銳殷氏弟子隨她一道鎮守在白露殿前,齊齊注視著前方的戰線。 火光交織間,戰線正飛快地向他們所在的方向收縮靠攏。 為了殷氏的龍脈, 魔道這次幾乎是傾巢而出。 從昨日半夜開始, 攻擊就開始了。 魔修事先切斷了朔方與仙界溝通的渠道,鎖死了朔方能夠向外通信的所有通道, 買通了數個殷氏弟子。一批魔修從正面佯作攻擊,另一批魔修則從幾個叛徒為他們特意留出的后山暢通無阻地摸上了朔方主山。 若不是紀云霰第一時間想到了關注后山情況, 恐怕早在幾個時辰前整個殷氏就覆滅殆盡了。 她剛剛結束了一場砍殺,從后山回來, 鎮守主殿。 紀云霰坐在階前,抬手抹去臉上的一絲血痕,瞳孔間云水茫茫, 似乎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當初殷汝成迎娶她時, 她正值女子最好的華年。他挽著她的手,一步步踏上這臺階,在禮炮四鳴中,他附在她耳邊,小聲叫她的名字:“云霰, 云霰?!?/br> 他一聲一聲地叫,似乎這個名字念起來很可口似的。 她笑著問,叫我做什么? 彼時的殷汝成蒼白的面色染上了一絲紅暈,他溫柔地握一握她的手,說,想叫一叫你。 紀云霰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孩子氣的模樣,小聲道,以后有的是時間叫。 殷汝成雙目灼灼地望著她,那目光幾乎要把她燙傷。 他壓低聲音說,我只是有點等不及了,等不及要跟你過一輩子,等不及想叫你的名字。 過去的幻影和現在交織在一處,那對挽著手的夫妻的幻影,從獨身一人的紀云霰身側走過。 但是,其實,過去和現在,又有什么區別呢。 從過去到現在,紀云霰一直是一個人。 那個時候,殷汝成所想的,所念的,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 突然,哐當一聲,紀云霰背后的白露殿大門被打開了,一股血腥氣從內直撲而出,一個憤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姓紀的!這殷氏根本不是你的,你憑什么要拉整個殷氏為你陪葬!” 那個女聲紀云霰再熟悉不過了,這辱罵的內容她也再熟悉不過,這甚至不值得她回身去看殷青青一眼:“滾回去?!?/br> 殷青青抬眼看到那逐漸迫近的戰線,臉色遽變,撲上來就抓住了紀云霰的后領,要將她拉扯起來:“交出龍脈!殷氏的生死存亡不配由你做主!你不配??!” 紀云霰話不多說,右手腕上纏繞著的“指天”輕輕一抖,靈蛇一樣纏上了胡攪蠻纏的殷青青的頸部,她立時青筋暴突,言語不能,伸手拉扯著堅韌的“指天”鞭身,想要從束縛中解脫,卻怎么也掙扎不得。 “指天”把她生生拖上了半空,殷青青連氣也喘不上來了,只顧著在空中踢蹬雙腿,雙眼凸起,如垂死之魚。 紀云霰冷冷看著她。 昔日,豫章紀氏不過是個小門小戶,與仙界的唯一聯系,是紀氏有一手世代相傳的釀酒妙法。 是以天下佳釀千萬,許多仙界人士卻獨愛紀氏之酒。 紀云霰的父親紀淵因此受到重視,參加了一次晚秋茶會,卻因其俊逸外表,引得了剛滿及笄之年的殷家大小姐殷青青的垂青。 一邊是嬌蠻、年輕而俏麗的第一大仙派的大小姐,一邊是相貌普通、娘家地位也不過是和豫章紀氏門當戶對的豫章孫家三小姐,紀淵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對自己的結發妻子孫見月說,見月,休要怪我,我選擇殷青青,也是為了整個紀家著想。那殷家小姐潑辣無禮得很,如果我不依了她,她必會對整個紀氏不利。 那個時候,孫見月剛剛生下小女兒紀云雪,大女兒紀云霰也不過三歲左右,聽眼前人說出這樣的話,她不過是輕輕一哂,答道,很好,這個理由很好。 殷家大小姐當然不可能紆尊降貴,嫁到豫章這個小地方來,紀淵自然是要去倒插門的,想也不可能帶著兩個女兒去。 于是,孫見月抱著女兒回了娘家。 孫家皆是性情和善柔順之人,并沒有人對母親被休回家這件事說三道四。母親也認了這件事,只當從未嫁過,守在屋中,安心教養兩個女兒。 在記憶中,紀云霰從不記得母親曾向自己說過關于父親的不是,每當她問起父親時,母親的態度總是淡淡的,仿佛從沒遇見過這個人一樣。 紀云霰很早就懂事了,常幫母親照顧meimei,紀云雪也很親這個jiejie,只要一看到紀云霰,一張漂亮的小臉就笑得燦爛無比,叫人心軟。她總喜歡用剛長出一點點乳牙的牙床小心翼翼地磨紀云霰的手指,等到后來長出牙齒后,她也就不舍得咬jiejie了,只愿意伸出rourou的小藕節似的胳膊讓紀云霰抱。 很快,三年光陰過去。 也就是在紀云霰滿六歲,紀云雪剛滿三歲的那個年夜,陡變頓生。 孫見月畢竟是被休回家的,年節時分親戚往來走動,她現身的話怎么都會有些尷尬,因此這幾年,她都是和兩個女兒留在屋內用年飯。 孫母到底是心疼女兒,除了慣例的年菜外,額外多送了一份金銀餃子。 紀云霰心疼母親和年幼的meimei,就故意說自己胃里滿得很,不想吃餃子,眼巴巴地看著母親和meimei分了那盤餃子,小小的心里滿是溫柔和滿足的情緒。 但是,不出半刻鐘,母親和meimei就先后栽倒在了飯桌前,渾身抽搐,七竅間黑血奔流。 紀云霰嚇傻了,她拼命去晃母親,卻驚懼地發現,母親竟已經氣絕身亡。 守在門口的侍女聽到里面的動靜,推門一看,直接嚇得哭出了聲。紀云霰含著淚對她吼:“去找家主和夫人!”見人傻住了,她發力狠狠推了一把侍女,用變調的哭腔喊,“快去??!” 侍女驚慌失措地離開了。 meimei胃小,只吃了兩個餃子,趴在桌子上,氣息微弱地哭喊著jiejie我肚子疼。紀云霰甚至連擦眼淚都顧不上,背起meimei,踉踉蹌蹌地往醫廬跑。 孫家向來待下人寬厚,年節一至,下人也被派發了年飯,那些小廝和侍女一個也不見,紀云霰只能獨身一個背著紀云雪,在漫天飛雪中拼命往前跑。 一個三歲孩子的分量,對一個六歲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紀云霰小小的身體一次次栽翻在雪地里,又一次次強忍著疼爬起來。朔風割動著稚童的臉頰,也把她的聲音凍得打顫:“云雪,小雪,等一等……jiejie很快就到了,jiejie跑得很快,jiejie,jiejie帶你去看大夫……不疼了……” 背上的紀云雪漸漸地不再呻吟,她乖巧地趴伏在紀云霰背上,伸出稚嫩的小手掌,摸上了紀云霰的臉頰,細小的聲音像是從夢中傳來:“……jiejie,我不痛了。你不要怕?!?/br> 說完,那只小手從她臉上滑落,落在了紀云霰的肩膀上。 紀云霰一點都沒有發現,她以為小家伙是睡著了。 睡著了真好,睡著了就不會疼了。睡完一覺,大夫就能把她治好了,明天她就又能抱著自己喊jiejie了。 真好。 …… 誰也不知道那份金銀餃子里的毒是誰下的,就像誰也不知道,為什么紀云霰會在小小年紀就離開孫家,到展氏去修習術法。 或許只有紀云霰本人能清楚自己的目的。 雖然母親從未說過關于父親的事情,紀云霰也從別人那里零零星星聽來了些。 她懷疑是那個把父親帶走的女人下的毒手,因為除她之外,向來性情淡泊的母親沒有和任何人結過仇。 ……只是她沒有證據。 所以,她想要自己能變得強一點。 至少,至少,以后在重要的人受傷的時候,她能稍微跑得快一些。 于是,她成了展氏有史以來第一個只修習硬骨功法的女子。 硬骨功法修行起來艱苦卓絕,更何況她是在六歲之后才開始修習,要把自己的骨rou生生煉成一件兵器,談何容易。 但她做到了。 不僅做到了,她還成了展家主的左膀右臂,成了他最得力也最年輕的入室弟子。 她天生就都打理繁雜事務的才能,辦事面面俱到,從不拖泥帶水,展家主甚是欣賞她,有大事小情都愿意交給她去做。 她處事干練利落,又受家主倚重,不少展氏弟子都對她格外尊敬,但也有例外。 紀云霰經常會碰到一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少年,放浪形骸地趴在墻頭、樹上或是屋頂上對她打招呼:“喲,我家小云霰就是能干啊?!?/br> 紀云霰仰頭望他,無奈地笑:“汝成,下來?!?/br> 展懿還是很聽紀云霰的話的,每在這時總會乖乖爬下來,就是那張嘴怎么都閑不?。骸霸砌?,你笑起來真是好看。怎么不多笑一笑呢?” 紀云霰盯著展懿,搖了搖頭:“汝成,你何時能學方解那般穩重?” 展懿夸張地舉起了雙手:“枚弟?別別別,你饒了我吧!”他揉揉自己凌亂的長發,笑道,“再說了,枚弟哪有我會逗人開心?” 展懿對自己有什么心思,紀云霰再清楚不過。 只是……自從六歲開始,她的胸腔里就生了一顆冷心。 她的夢里時常會出現那個年夜的雪地,想到那只無力地垂在自己肩膀上的小手,所以,她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多余的事情。 ……直到那次,紀云霰受展氏家主之命,到上谷樂氏去送年節禮品。在樂家主那里,她見到了一個正在上谷休養身體的、面色蒼白的中年男人。 他臉上帶著常年纏綿病榻的倦容,卻沒有久病之人的戾氣,眉眼間盡是柔和溫暖。他像是招呼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單膝跪地的紀云霰溫柔道:“地上冷得很,別跪著了,小心過了寒氣?!?/br> 展樂兩家世代交好,樂家主自然是認得紀云霰的,他微笑著對紀云霰道:“云霰,還不謝謝殷家主?!?/br> 紀云霰本欲起身,一聽到此人名號,動作猛然一凝。 殷汝成,乃殷氏家主。 家族為其訂下婚約,其妻在誕下次女后體弱身亡,在喪妻之后,他將近二十年沒有再娶。 很巧,他的名,和展懿的字一模一樣。 紀云霰稍定心神,抬起頭來,對殷汝成粲然一笑,眼中似有星光搖落:“紀云霰見過殷家主?!?/br> 殷汝成猛然一愣,他呆呆地盯著紀云霰看了半晌,才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一樣,猛地低下頭,有點羞赧地輕咳一聲:“好?!?/br> ……從那時起,紀云霰就為自己找到了報仇的門路。 時間回到現在。 她甩手把殷青青甩砸在了一邊的廊柱上,目光仍然停留在那條來回拉鋸的戰線上,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 “指天”重新盤踞回她的手腕上,它有靈性,相比于剛才的暴烈如火,它現在溫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手。 殷青青摸著喉嚨嗆咳半天才緩過神來,啞著一條嗓子破口大罵:“我父親把殷氏交與你,就是被你迷惑了心神??!他真是糊涂!真是糊涂??!” 紀云霰聽著越來越近的殺伐聲,冷聲道:“就算是迷惑了,那又如何?”她低下頭,“你們這些要獻龍脈于人,想求一條活路的人給我聽好,汝成把殷氏交給我,我便要守好。任何要壞我亡夫遺志之人,我即時殺之。殷青青,你也不例外?!?/br> 第145章 汝成(三) 可只是話音剛落的工夫, 白露殿的門就再次洞開。 一個蒼老的怒聲在紀云霰背后憤懣地響起:“紀家主!老朽尊你一句家主, 但請你不要欺人太甚!是誰給你的權力將我們幽禁在此?是誰給你的權力拉著整個殷氏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