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拖著滯重的腳步,阿奴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 天色漆黑得叫人心慌,像是一口巨大的鍋,將人牢牢扣緊在里面。天幕上沒有一絲星月光輝,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阿奴很害怕,他想走快些,可身體卻沉得要命,令他步履維艱。 大滴大滴的汗水和著未干涸的血,從阿奴破碎的衣襟墜滴下來,在下山的小徑上開出大朵大朵的血花和水花。 背上的人正在沉睡中,對外界的一切無知無覺,阿奴也走得幾近喪失了知覺。 ……直到一陣熟悉的刺痛在他周身蔓延開來。 幾乎是在劇烈的不適感剛剛滋生時,他就拼盡全身的力氣,把傾官丟了出去。 ……可他也貽誤了逃走的最佳時機。 下一秒,數條交縱的堅韌金線刺破了他的經脈,在他體內瘋狂游走,就像是細細的鋼筋,鑿破他的血rou,碾平他的血管,把他的身體破壞殆盡。 阿奴的眼前產生了交錯的駁雜彩色光影,卻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 釋迦……法陣嗎?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像是被綁縛了石頭、推入深深的海淵之中,阿奴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就任憑自己這么沉溺了下去。 ……直到他看到一個身著玄衣、面戴青紗的人,快步走到了倒伏在地的傾官面前,舉起了手中的裂魂槍。 因為瘋狂的耳鳴,阿奴沒能聽到裂魂槍撕裂人體的聲音,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槍頭沒入了傾官的身體,有大半透明的魂魄被生生從他體內挑了出來。 乍然間,阿奴的雙目充了血。 即將沉入海淵的人爆發出了巨大的求生意志,他朝著越來越暗淡的光芒伸出了手,一聲嘶啞的痛喊后,他擺脫了那束縛住自己的巨石,雙手猛力一掙,陣法被剖開了一條巨大的缺口。 當滾出了釋迦陣法、接觸到新鮮空氣時,阿奴周身已經破敗不堪了。 疲憊至極的身體,讓他沒能在幽谷中那樣迅速逃離釋迦法陣的控制,因此—— 他俊美的容顏被毀得半點不剩,這是他在某次火中救人時留下的瘡疤。 雙臂剜rou的傷口再次爆發,只剩下森森的白骨。 剛才在西延山山洞中被捅穿的數個巨大創口,讓他的內臟嘩啦啦往外涌,堵也堵不住,一陣山風從傷口中穿過去,發出尖利的、類似口哨的尖銳聲響。 他搖搖晃晃地站穩了腳步,努力睜大被血模糊的雙眼,終于確定了傾官所在的位置。 他對著準備向傾官刺下第二記裂魂槍的蒙面人伸出了手,調用了神力。 蒙面人甚至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變成了飛揚的塵灰。 幾乎在同時,阿奴的身體就往前踉蹌著栽了下去。 一柄一模一樣的裂魂槍從后貫穿了他的身體,刺透了他的小腹,把他死死釘牢在了地面上。 他雖然及時擺脫了釋迦法陣,可因為過度疲憊,周身只剩下一點點可供他cao縱的力量。 身后傳來了匆促的腳步聲。 阿奴咬緊了牙關,回過頭去。 ……映入眼簾的,是十數張熟悉的面孔。 阿奴向來愛結交好友,所以來人他基本全部都認識。 ……全部都是仙界的人。 一瞬間,阿奴想通了很多事情。 為什么仙界有了釋迦法陣,卻要假魔道之手,封印自己? 他們明明該知道,釋迦法陣根本不能奈何全盛時期的自己,頂多會讓自己受些小傷。 ——他們要的是不留任何痕跡的借刀殺人。 如果自己和傾官發現了仙界的敵視之意,也許會選擇離開這個位面,也許會怒而反抗。 如果他們忍下這口氣,選擇離開,那便是皆大歡喜之事。 一旦他們想要反抗,仙界就有充分的理由鏟除他們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阿奴清醒了些,他掙扎著想要往傾官的方向靠近,卻被裂魂槍死死釘在了原地。 槍身摩擦著他受損的內臟,疼到骨子里。 不行,至少……至少不能讓他們把傾官殺死…… 這是最后出現在阿奴腦海中的清晰念頭。 他再度抬起手來,面對著傾官,掌心里薄弱的神力激射而出。 一掌之力下,傾官被撕去大半神魂的身體猛然騰飛而起,被重新推回了西延山中。 阿奴的手掌合攏,屏息凝神,又在那道封印上添加了一道保護層。 ……這樣一來,三百年間,天上人間,沒有人能再找到傾官了。 隨著體內最后一點力氣耗盡,阿奴的身體轟然倒伏在地,被火焰灼傷的手指顫抖著,狠狠抓緊了西延山的土地。 插入體內的裂魂槍被人拔出,再次刺入他的身體時,他卻沒有呻吟一聲,只更加用力地攥緊手下的泥土,顫抖著喚:“傾官!……傾官!” 裂魂槍在他靈魂內捅入,再拔出,反反復復持續了十余次。 戮魂之痛,深入骨髓,能逼得人幾欲發瘋,但阿奴的神魂委實是堅不可摧,即使是此時,裂魂槍也不能奈何他。 他帶著滿身汩汩流血的創口,眼神空洞地仰面看向墨色的、無星無月的天空,壓迫性的黑暗讓他簌簌發起抖來。 他們走來的這一路,好像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又荒誕不堪。 在幻覺中,他隱約聽到,仙界之人正在議論,要籌備新的釋迦法陣。 如果陣法再成,他的神魂會被封印殆盡,撕成十數個小塊。 ……現在……他只想死得有些尊嚴。 他伸出被火嚴重灼傷的手,狠狠地拍入自己體內,徒手撕裂了自己的神魂。 這種痛楚不亞于生生撕下自己的血rou,但所幸,阿奴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他的身體潰散了,潰散成漫天銀星,而四片分裂的神魂,各自飛向四方。 至此,世上再無雙神。 世人皆傳,吞天之象與銜蟬奴同歸于盡,而由于那一夜過后,西延山沒有任何魔修幸存,因而,這個由仙界傳出的謠言為魔道所采信。 在此之后,他們誓要鏟除銜蟬奴,為老祖復仇,而仙界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 銜蟬奴的四片神魂,分散在了四地。 一片踏入了輪回。 ——因此,每一個銜蟬奴的轉世,都活不過十歲,便被復仇的魔修鏟除。 一片飛入了朱墟之中,守護這片由阿奴所造的流放之地。 ——當然,仙界也不會放棄這片渾然天成的優秀監獄。他們對外宣稱,朱墟乃仙界所造之地,并把銜蟬奴身上開啟朱墟的鑰匙分散成六片,分給六位仙界家主,一人保管一片。若是制服了什么猛獸兇靈,就將鑰匙合在一處,開啟朱墟,將其流放入內。 一片神魂留在了西延山之中,守護著傾官的魂魄。 最后一片神魂,則是回了悟仙山。 這是阿奴在生前的最后一片落腳地,且這里的人待他不錯,風景又美,他的神魂便選擇了棲居在此,即使是天天聽著仙音雅樂,也是不錯的。 只是,他不知道在自己死后,悟仙山上的某個孩子,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他忘記了自己在生前曾賜給宮一沖一顆金丹。而隨著他的死亡,一切神跡均被收回。 只是一覺醒來,宮一沖又被打回了原形。 ……他變回了那個空有一身仙骨,卻連金丹也修煉不出的廢物。 自那日起,他就在自己的宮殿中閉門不出,人人均稱,大公子正在潛心修習,他的父親也自然如此認為。 所以,沒有人知道,宮一沖在殿內砸碎了多少東西,劃爛了多少張宣紙。 ……為什么? 為什么他把東西給了我,還要撤回去? 為什么要給我希望?! 他恨、恨透了那個所謂的上神,把他耍著玩的上神! 他不知道阿奴的神魂回到了悟仙山,他也不知道,自己枯竭的靈根,就是在那片神魂的滋養下才得以茁壯成長,才能修煉出新的金丹。 宮一沖認為,這是他自己的努力得來的回報。 至于那位上神……死了也好。欺騙信徒的神,活該沒有好下場。 阿奴自然是不知道這一點的。 他是自戕而死,用來轉世的神魂也有自生之效,所以他能用自造的身軀不斷轉世,但是傾官就不一樣了。 他是被裂魂槍撕碎的。 這樣一來,他的魂魄就被徹底撕裂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彼此靠近,也不能實現融合。 且他的神力完全不同于阿奴的再生造物之力,那流離在外的大半神魂,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身體做容器,根本無法再恢復人身。 那大半的神魂在人世間游游蕩蕩了三百余載,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容器。 ……東山玉氏玉中源的夫人,懷了第九子。 而這第九子的身體體質,恰好與他的能力相適配。 于是,神魂附著在那毫無意識的胎兒身上,找到了家。 因此,玉邈誕生的那日,天空中霞光遍布,祥瑞至極,仙界察覺有異,還特意派人向冥府查問,直到查到了玉邈的投胎記錄,確認他并非轉世的傾官,才放下了心來,還將在三百年前西延山里搜查出的寶劍廣乘贈與玉邈,權作仙界賀禮。 也正因為玉邈與生俱來的祥瑞之氣,整個家族才格外疼寵這個孩子。 一年之后,漁陽秦氏喜得一對龍鳳胎,一名秦牧,一名秦秋,仙界賜下陰陽,作為賀禮。 而在同一年,一個老人,在紅楓村的楓樹下撿到了一個安靜地吮著手指的嬰孩。 命運如此,無可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