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68節
她近來甚少舞刀弄劍,連喜歡的騎馬馳騁都強忍著沒去。待在家里將女工練字等閨中事情做多了,釵簪繡裙在身,便更易流露姑娘家的情態,反比先前穿著司馬官府時更見鮮活靈動。十六歲的姑娘雖已長開,在陶靖看來,到底還只是個未長大的少女,他忍不住揉揉阿殷發髻,“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機警?!?/br> “那父親覺得我夠機警嗎?” “還算可以。定王府的侍衛都不差,那日常荀還開玩笑,說你近來在家中養得失了機警銳氣,不會察覺這些侍衛。如今看來,卻是她失算了?!?/br> 阿殷得意而笑,“常司馬未免小瞧人!” 陶靖笑而不語,阿殷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念及定王的安排,唇角不免翹起。 自定王遠赴靈州后,她便留在家中極少出門,連王府都沒再去過,更不曾見過常荀。定王性情沉默內斂,雖然如今好轉不少,習性卻未改變,這般在外查探,又是在劍門盤踞的靈州,處境危險,難保不被人窺探,所以至今只言片語的信都沒寫過。她都以為定王已忙得忘了京城的事,卻原來他還記得。 只是他如此安排,想必是在靈州收獲不小,已然行走在刀鋒之上。 阿殷既喜且憂。 按捺了一天,次日到底沒忍住,由陶靖陪著去了趟定王府,從常荀那邊問定王的消息,順便清算常荀小覷她的賬。 自去靈州后,定王雖未寫過書信,卻也有極簡短的消息送回,府中往來皆是獨有的渠道,能夠閱信的,目下也只常荀而已,就連長史都不能盡知。 據常荀的消息,定王在靈州雖遇到點波折,卻都一一化解。加之這回永初帝派去靈州的不止他,還有位專為永初帝辦事的高人,利落的凋了當地官員安排協助,他本人倒沒什么大兇險。只是靈州鬧出動靜,代王在京城必能得到消息,其中不少消息恐怕還能碰到代王痛處。為免代王趁著府中空虛驟然發難,便叮囑常荀格外留神。 阿殷詳細聽過了,總算稍稍放心,雖有侍衛在外守護,日夜也總格外留心。 * 待得八月底,天氣已漸漸轉涼,幾場秋雨過去,難免要添兩件秋衫御寒。 這一日依舊秋風蕭瑟,整座京城都籠罩在冷雨之中。阿殷的香囊已然繡好,這幾天忙著調香,卻因這雨勢纏綿,難免煩惱,且這等天氣沒法練刀提神,便只提筆在窗下練字。 晌午才過沒多久,便聽外頭傳來馬嘶。 推窗瞧出去,外頭兩人戴著斗笠雨披走進來,卻是陶秉蘭和馮遠道。 阿殷當即擱筆迎過去,在客廳外對著馮遠道福身行禮,同陶秉蘭一道入廳。 如意奉茶端果,阿殷有陣子沒見馮遠道,詢問近況,才知道永初帝從行宮回鑾后便格外忙碌,甚至還擺駕往城外佛寺去了兩回。馮遠道身為散騎常侍,隨侍御駕,從那格外森嚴的防備中,也能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只是他畢竟身在御前,許多話也只能點到即止。 然而這已經夠了。 永初帝的具體打算,莫說是她這么個四品小官,就連定王都不可擅自打聽,阿殷自然也曉得分寸。兄妹二人留著馮遠道對弈,待申時陶靖下值后回家,馮遠道才說明來意—— 當年他祖父馮太傅被人誣陷牽連,馮家遭流放后,馮崇于秋末染疾未愈,死在了流放之地。永初帝登基后,他父親得以赦免,在梁州鄉下做教書先生,也將祖父的墳冢立在了那里,時常祭掃。如今八月底,離祖父忌日只剩二十余天,他已跟永初帝告假,要回梁州一趟,祭掃祖父墳墓。據他所說,永初帝當年常與東宮來往,對馮太傅頗為崇敬,這回特地叮囑,叫馮遠道代為祭掃。 而馮遠道今日來陶家,便是想問問陶靖和阿殷兄妹是否要打著季先生的名號與他同去梁州,祭掃過馮太傅,回來途中還可繞道南郡,去祭掃阿殷的娘親。 阿殷聞言默然,同陶靖對視。 她去年在西洲時就想過去南郡看望娘親,只是未能成行,中秋那日去寺里進香,也曾提及此事。若擱在平常,阿殷必定要跟著馮遠道同去,只是此時…… “時機恐怕未必妥當?!碧站赴櫭?,也不隱瞞馮遠道,“皇上派定王殿下遠赴靈州,你也該知道其中利害。常荀前陣子才加派人手守在這周圍,此時貿然出京,便是自曝于險境。非但阿殷可能受賊人所害,甚至定王殿下也可能被影響?!?/br> “我也是拿不準,所以來問問。如此說來,確實不妥?!瘪T遠道望向窗外,面露憂色。這座小院所在的靜安巷只是經常中平淡無奇的普通處所,院中屋宇廂房,也與別處無異,比起定王府的守衛森嚴,確實太簡易了些。他出自定王麾下,曾跟著定王出生入死,如今雖隨侍君王之側,卻時刻未忘舊日經歷。 馮遠道嘆了口氣,“此患不除,終究難安?!彼屏税⒁笠谎?,“表妹算是定王殿下的軟肋,這節骨眼上處境確實危險。姑父恐怕也不能動身離京,那我就代為祭奠,再往南郡一趟,為姑姑祭掃?!?/br> 陶靖沉默頷首。 阿殷多少也有些苦悶,“這回不能去,后幾個月事情也不少,那就明年清明再去?我很想去南郡看娘親,也想去看外祖父?!?/br> “已經等了十幾年,不差這幾個月?!碧站傅故且呀浟晳T了,“你娘必定也不愿你為祭掃而冒險,往后推推,也無礙?!?/br> 阿殷只好答應。 商議既定,馮遠道也不耽擱,當即告辭出門。 陶靖帶著阿殷兄妹送他出去,因馮遠道此去是為祭掃,阿殷和陶秉蘭意有不舍,直將他送出院門外。 馮遠道依舊縱馬離開,阿殷才要轉身回去,卻見雨幕中有人遠遠站著。 雨勢已經小了許多,阿殷撐傘立著,雨絲被斜吹入傘下,站在身上也只覺潮濕。那人的渾身卻都濕透了,高大的身影站在灰墻之下,如同雕塑。 高元驍?阿殷望著那渾身濕透的人,怔住。 他怎么在這里?他站了很久? 阿殷暫時駐足,叫陶秉蘭先行回去,再瞧過去時,便見高元驍往這邊走來。他本也是個頗有才干的人,雖不及定王的英武決斷,行事卻也極少拖泥帶水,尋常都是穩健疾步來去。今日他卻走得頗慢,仿佛有些猶豫,隔著雨幕打量阿殷,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高將軍?” “陶殷——”高元驍經雨浸透全身,衣衫頭發皆緊緊貼著,開口叫了一聲,卻又頓住,欲言又止。 阿殷覺得奇怪,“高將軍有事?”傘下的美人盈盈而立,是他前世今生皆念念不忘的麗色,然而那雙杏眼之中,除了因為舊日交情所生出的些微關切之外,并沒有半點別的東西。她換回了女兒家的打扮,發間除卻從前簡單的宮花珠釵,還添了一股玉釵,甚至臉上還薄施脂粉,比從前更增麗色。 她越來越美,卻會在兩月后嫁為人婦。 嫁的不是他。 姜家已經傾塌,臨陽郡主已經喪命,代王和壽安公主恐怕也難以如前世那般大興風浪。她終于得償所愿,可以挺直脊背行走在京城,與夫君攜手閑游,面帶笑意??上莻€人不是他。 高元驍多么希望那個人是他??梢栽陂e時帶著她縱馬郊野,在晨起時練劍談武,在陰天相伴廝磨,歲月安好。美人在懷,功成名就,他一向以為,重活一回,他能夠做到??上送倦m順,美人卻要落入別家——于是他所做所想,都成了徒勞的掙扎。 他還是不甘心。 諸般念頭翻滾,高元驍終究咽下了話語,只緩聲道:“路過靜安巷,想到你也住在此處,就來看看。近來好嗎?” “勞高將軍記掛,一切都好?!卑⒁笮α诵?,禮貌邀請,“將軍渾身濕透,先進去喝杯茶歇歇嗎?秋雨寒涼,可換身家父的衣衫,免得受寒?!?/br> “不必了,還有公事在身。這點雨不礙事?!备咴敁u頭,謝絕了阿殷送傘的建議,抬步離去。 腳步如來時一般遲緩,如同猶豫。 阿殷瞧著他背影隱入淡薄雨幕,覺得今日的高元驍很不尋常,卻又思索不出頭緒,站了會兒,還是進院去了。 * 高元驍一路走回府中時,雨已經歇了,只是他渾身上下早已淋透,衣衫依舊濕膩的黏在身上。 才走過垂花洞門,要往高夫人處去問安時,高元驍卻忽然被叫住了,卻是高妘—— “又拿出這把匕首,還在惦記那個陶殷嗎?”高妘面色語氣皆是不悅,“這樣失魂落魄,叫母親瞧見,又要惹她擔心?!?/br> 高元驍聞言低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將隨身帶著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那是先前他在西洲送給阿殷的,后來阿殷決定跟隨定王后,便將這匕首還給了他。 高元驍默然將匕首收回去,“天漸漸冷了,站在這里做什么?” 高妘笑了聲,“你可以淋秋雨,就不許我隨便走走?父親才回來,已經叫上大哥去母親那里了,我瞧他神色,怕是有事要商議,恐怕還是給定王cao心吧……”她眸中難以察覺的掠過譏諷之色,“明明我要做的是永安王妃,怎么你和父親卻總為定王著想?” 她自端午那日被定王所拒,轉賜永安王之后,所思所想,便與從前漸漸有了不同。 高元驍低頭看著meimei,辨出其中的不忿。他暫時收起了這一路的心緒,只虛扶著高妘肩頭,帶她往里走,道:“定王是為皇上辦事,父親和我在京城配合,只是為了皇上。你這腦袋,整日都在琢磨什么?!?/br> “你們就是想幫定王,我感覺得出來!”高妘走了片刻,見高元驍沒再有什么反應,又道:“我跟永安王的婚期都已經定了,你們還當我喝從前一樣不懂事?姑娘們中間的事我應付自如,外面的事也不是一無所知。不管皇上的心思或是朝臣的口碑,永安王都比定王好,如今東宮被禁足,父親那樣得皇上器重,為什么不能幫永安王,卻只在定王跟前白費力氣?二哥,我才是你和父親的家人!” “這是什么話?”高元驍頓住腳步,側頭看著她,“我們當然是家人?!?/br> “那你為什么不幫我?”高妘想起那把匕首時就不忿,“難道眼睜睜看著陶殷跟著定王飛黃騰達,將我踩在腳下?” “陶殷是側妃,你是正妃,又在不同的王府。她不是仗勢欺人的性子,怎會踩著你?!?/br> 高妘目中生惱,情急之下跺腳,“你明白我的意思!皇上對東宮有了不滿,我聽見你跟父親說了!這樣要緊的時候,永安王如果能夠出頭……” “妘兒!”高元驍猜出她言下之意,驀然打斷她,眉目稍厲,“不許胡說?!?/br> “胡說?”高妘從前被父兄捧在手心,也不懼怕高元驍,湊過去低聲道:“你和父親幫定王,難道只是為了皇上?”——在相府耳濡目染,高妘多少也能察覺出父兄的意思。從前父親只是個中正的宰相,今年卻漸漸跟定王走近,先前母親提起想將她嫁入定王府時,父親也十分贊成,高妘猜得出那意味著什么??扇缃袼家呀浺奕胗腊餐醺?,高家的榮辱便跟永安王牽系。 永安王也是皇子,在朝臣中的口碑遠勝定王,父兄愿意幫定王,為何不能幫他? 高妘揪住高元驍的衣袖,語聲清晰的道:“從龍之功,不就是你和父親求的嗎?” 高元驍被她言語震動,低頭看去,在meimei眼中察覺一絲陌生的瘋狂。她原本不是這樣的性子,謹言慎行,妥帖周到,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滿心愕然,不知道高妘是何時有了這樣的變化。 難道真是因為端午那日定王拒婚和后面沸沸揚揚的流言,才會令她心意驟轉,想要以永安王的威勢,將陶殷踩在腳下? 這頭高元驍驚疑不定,靜安巷中阿殷也正驚驚疑—— 送走馮遠道后沒多久,陶家便又迎來了客人,卻是常荀。 據常荀所說,昨日代王的庶弟常山郡王奉詔進京,永初帝決定在九月十五日,往城外大悲寺去進香。大悲寺是當日景興帝禪位后修行的寺院,此次進香永初帝極為重視,要求各皇親府中五品以上官員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員隨行。 湊巧的是,據定王傳來的消息,他將會在九月十七日左右抵京。 ☆、第71章 2.12 九月十五日,永初帝率皇親重臣,前往大悲寺中。 大悲寺位于城外四十里處,因為景興帝曾在此出家修行,永初帝登基后為博眾臣之心,體念大德,特意將這佛寺休憩得格外莊重。此次他率眾前去,據說也是召見常山郡王后想起了當年的景興皇帝,聽常山郡王說要來禮佛進香,他也便起了這心思,一則為佛進香,再則懷念景興皇帝當日禪位出家之大德。 皇帝鑾駕出宮,儀仗自然格外隆重。有司在三四日前就已查過道路,這日沿途禁軍開道,宮妃女眷皆隨行,其余官員則騎馬跟從,加上前后負責護衛的禁軍,數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叫極遠處看熱鬧的百姓贊嘆不止。 隊伍到得大悲寺中,永初帝帶著眾人進香畢,便聽眾僧誦經,高僧開壇*。 寺外禁軍層層守衛,里頭眾皇親官員坐在蒲團上,認真聽法。 寺中雖然古木陰翳,這容納兩三百人的空地上卻無物遮擋。所幸如今天氣漸涼,哪怕有太陽當空,卻也不至于將人曬暈,阿殷與跟著與常荀并列坐于蒲團,聽罷莊重誦經之后,心神也稍稍沉靜。 上頭高僧開壇*,才講至一半,便隱約傳來女子啜泣之聲,不過片刻,那哭聲漸漸大起來,眾人循聲望過去,便見代王妃坐在女眷之中,正放聲大哭。 這動靜叫眾人都詫異,臺上高僧暫時停了說法,永初帝眉頭微皺,皇后因坐在女眷之首,便回身問道:“代王妃這是怎么了?” 代王妃猶自大哭,卻也記得請罪,起身跪在蒲團上,又哭了半天,才漸漸能夠說話,“妾身一時失態,請皇后娘娘恕罪。大師之言精妙,妾身感念先帝大德,思及往事,實在……”她哽咽之間,竟自有些說不下去,只拿帕子擦淚。 皇后瞧了永初帝一眼,旋即微笑了笑,“先帝德高,確實叫人懷念。你是想到了什么?” “臣妾從前也曾蒙先帝指點教誨,而今聆聽佛音,才發現這幾年如迷途失路,竟有許多錯處,實在感愧?!彼谄褕F上跪得筆直,朝永初帝和皇后重重行禮,旋即道:“大悲寺附近便是慈悲庵,妾身愿入其中修行,直至消弭業障,懇請皇上、皇后娘娘恩準?!?/br> 佛寺里安然靜謐,方才高僧*,在座之人皆凝神細聽,此時代王妃的話清晰落入耳中,叫眾人皆驚。 代王聽她言詞,最先變色,旁邊壽安公主也是面色微變,低聲道:“王妃!” 代王妃卻恍若未聞,只跪立在蒲團上,猶自抽泣。 皇后娘娘也露出詫異之色,看向永初帝,便聽永初帝道:“朕聽皇后說,代王妃一向賢德仁愛,怎的卻有業障?你若有此心,在家中供奉禮佛即可,何必要去慈悲寺修行?” 代王妃再度叩首,道:“妾身之罪孽,唯有入慈悲寺朝夕誦經,才能消弭。當日妾身的父兄窩藏逆犯,做下種種錯事,已難挽回。妾身茍活于世,本就惴惴不安,常覺悔愧,今日得高僧教誨,才知往日種種,全是妾身的過錯,父兄為了妾身和王爺而背負罪孽,實在叫妾身愧疚不安?!?/br> 這句話更是叫人嘩然。 懷恩侯府姜家的傾塌,京城上下無人不知,其中窩藏逆犯等種種罪行,更是叫人咋舌。如今聽代王妃的意思,姜家窩藏逆犯之事,竟是為代王和代王妃背負罪孽。那邊是說,這些事都是出自代王授意? 底下眾人難免相顧訝然,甚至有人竊竊私語。 代王面色陡變,雖維持往常的仁慈之態,卻難掩厲色,“玉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