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程鳳臺悚然:“她干的?” 曹貴修嘀咕一聲:“瘋婆娘?!眴柕溃骸吧虾5耐鈬泪t能把這牙鑲回去嗎?” 程鳳臺想了想說:“不能吧,沒聽見有這技術?!?/br> 曹貴修二話不說一掄胳膊把牙扔了。 曹貴修一直送了程鳳臺十里地,路上雙方都在談笑風生的互相試探。程鳳臺看出曹貴修軍紀嚴謹,戰略宏偉,想在他身上壓個寶,將來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從龍之功,發財還不容易嗎?曹貴修也問了幾個關于軍火生意的敏感問題,似是有他自己的盤算,程鳳臺不藏私,照實與他說了。舅甥二人經過這一出,比原先親昵得多了,前方重巒疊嶂,再走就是留仙洞,洞內畢竟比較狹小,軍隊摸黑過去不太方便。程鳳臺便說:“大公子留步吧,送到這里夠你的心意了,我們還有再見的時候?!?/br> 曹貴修舉目眺望:“聽說小娘舅的留仙洞是德國工程師的建設,我得參觀參觀?!彼捳f的客氣,其實根本不等程鳳臺的答復,策馬就跑前頭去了,程鳳臺只好跟上。 程鳳臺悄聲笑道:“大公子慢著點,橫豎還有一批貨沒從古大犁手里贖出來,我們不著急趕路?!?/br> 曹貴修回頭用馬鞭子一頂帽檐:“那個啊,我已經替小娘舅贖出來了,傍晚之前就能趕上。九條那邊一天也不能耽誤,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鳳臺眉頭一皺,但是也不便表現出來,與曹貴修并轡而行一段距離,把手下人都甩開了。曹貴修嘩啦展開一張油紙地圖對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說道:“古大犁從小娘舅手下那兩個日本人身上搜來的,我讓手下連夜描了。你看看,畫得多細致,比我們中國人自己都明白自己,這仗打得能不難嗎?”他馬鞭子向前一指:“這就是留仙洞了?” 程鳳臺走貨抄的這條近路上有十多個大小山洞,最為至關緊要的就是這個留仙洞。聽這山洞的名字,顧名思義,能把神仙都留下來。明清那時還是一條驛道,清末開始,洞內經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塊的甚至能砸死大馬,當地山民每回都是冒死走它。程鳳臺花了一年時間清理山洞,再請工程師加固,前后所費不貲。他勞民傷財的做這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對,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紅,不得不承認程鳳臺的耐性和遠見。曹貴修騎馬走在洞中,眼見上下平整,左右寬敞,巖壁頭頂幾百根鋼筋林立交錯,近乎軍防的工事水準,贊許說:“好,過一支軍隊是夠了?!?/br> 程鳳臺大概有數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話的事,不用與我打招呼?!?/br> 曹貴修歪頭看他:“我一直想問問小娘舅,這么個大山洞敞著門,既沒把守也沒上鎖,豈不是眾人都走得?怎么北平商會和日本人都提心吊膽,非得小娘舅點頭才敢從這過?” 程鳳臺沉默微笑,笑里透著點得意。曹貴修說:“外面都傳這山洞里有機關,小娘舅指哪塌哪?!?/br> 程鳳臺答非所問,拍拍鋼筋:“哥廷根大學的手筆,當代科學了不起??!” 兩人在山洞里逗留了一會兒,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兩個隨隊的日本人也很留意山洞,下了馬走得很慢拖在后面,一個打著手電四處觀察,另一個描畫地圖,兩人交頭接耳的商量壞事。程鳳臺不怕他們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給德國佬收去這么多錢了。 走出留仙洞,曹貴修就不往下送了,喊來一隊機動兵,說:“過往都是父親的兵護送你,今天換我孝敬小娘舅。早些交貨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媽擔心?!?/br> 前幾年曹貴修在北邊假裝流寇,三千人攆著一萬多日本兵轟大炮的戰績還歷歷在目,知情的人都說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條心,現在時過境遷,卻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仿佛真的在意九條的安危,難道這人變主意了。程鳳臺一把攥住曹貴修的韁繩,拖住他的馬牽到避人的地方,沉著臉說:“大公子,我給你一句明白話,不怕你告訴曹司令的。我寧可去土匪窩擦槍,也不想當漢jian。曹司令半世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勸勸大公子,你比我還小幾歲,一輩子長著呢!十年之后,萬一咱們打贏了,還有什么臉在中國待著!到時候日本人真能管你嗎?” 曹貴修目光不正地瞧著他笑:“小娘舅也說了,咱們能打贏是‘萬一’的事!” 這話把程鳳臺噎住了。其實不光是程鳳臺,此時中國大多有識之士都對戰局不甚看好,程鳳臺一介商賈,只能從中日軍事力量做出判斷,沒有更高明的思路。在這悲觀的結論下,不做漢jian,反而是一種僥幸心理,作為中國人,他的感情總也不能接受未來亡國的命運。 曹貴修又說:“小娘舅這幾年生意做下來,富可敵國了。犯不上得罪日本人。等貨送到了,帶家里去國外待著吧!” 這口吻是在勸程鳳臺做漢jian了。程鳳臺在風里抿抿干裂的嘴唇,和曹貴修吐出幾句知心話:“出國的事,我心里過了幾百遍不止了!這幾年想得更多,越想越沒那么輕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過的??!好一點的國家階級森嚴,中國人在那里,再有錢也是下等品種、土包子,很難被接納。差一點的國家,恐怕還不如上海租界安全?!彼麌@氣說:“人活著不是光靠錢就夠了,孩子們得上學,交朋友,長大了還要結婚,要活得體面,受人尊敬。我這點錢,在中國是夠瀟灑了。到國外,守著金山受白眼,來來去去就那么兩三張中國面孔,除了錢,誰也靠不住,找政府辦事都得欺你一頭。那是過日子嗎?那是被流放??!不到最后關頭,我不想走,能混就混,萬一真有萬一呢?當然這些話,你是個單身漢,你不能理解為人父母的打算?!?/br> 曹貴修望著他不說話,半晌,忽然發出朗朗大笑。程鳳臺沒有好臉色的冷眼看他,因為這些話他說給二奶奶,二奶奶不明白,她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兩三個外人,哪知道國外的紅眉毛綠眼睛。說給商細蕊,商細蕊就笑話他一肚子零碎肚腸,在商細蕊看來,有吃有喝有戲唱就是好日子,程鳳臺的顧慮根本不存在。只有范漣深知異國生活的不如人意,至今也沒挪窩。程鳳臺想,如果曹貴修不體諒,他就索性與曹貴修分道揚鑣算了。好歹喊他一聲小娘舅,人各有志,想來不至于為難他。 “商老板相中的人,想法不俗氣?!辈苜F修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兵,程鳳臺的貨,還有那兩個不懷好意的日本人,他向程鳳臺低聲說:“你以為坂田要這條商道只是為了走貨?小娘舅不懂我們打仗的事!九條沒到需要你去救場的地步,當日本人吃素的呢!你遲了,他也死不了,反而讓坂田起疑心。你得按時到,能早到就更好了!” 程鳳臺說:“這意思,我沒明白?!?/br> 曹貴修與程鳳臺錯馬而立,附身過去咬耳朵:“車隊能走,軍隊就能走。我猜想,坂田拉攏你,試探你,是為了給九條撤退做準備?!?/br> 程鳳臺大吃一驚,立即就明白了,詫異地去看那兩個日本人。曹貴修笑道:“他們早摸透了這里。不過人多不敢走,得要你大隊人馬走一遍給他們看看,和他們上一艘船了,坂田才放心?!?/br> 程鳳臺認命似的吐出一口長氣,臉上不再露出半點的詫異樣子:“說得挺有道理的,我怎么信大公子?” 曹貴修說:“等九條從這里撤退,小娘舅就該信我了?!?/br> 程鳳臺說:“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這一趟按點送到貨,就真當了漢jian了?!?/br> 曹貴修搖搖頭:“不管你按不按點到,九條他用不用得著,貨送到了,你就是漢jian,除非真的躲在土匪窩擦一輩子槍。我給小娘舅指一條明路,不但保你洗刷冤屈,還能當個民族英雄?!?/br> 程鳳臺心驚膽戰:“大公子不要說,我不想聽?!?/br> 曹貴修催動程鳳臺的馬,兩人來到懸崖邊:“小娘舅句句知心話,我也給小娘舅交個底?!辈苜F修指著山川日月說:“我這沒有哪門子的主義,也沒有忠君愛國。就是一想到日本人占了我的地,這心里啊,刀割一樣,就有四個字:奇恥大辱!憑什么!咱們自個兒還沒分清楚河漢界呢!給日本人占去?”他回頭看住程鳳臺:“明白告訴小娘舅,九條必須死,死得容易不容易,就看你的了?!?/br> 第115章 程鳳臺前思后想,最后把心一橫,真的按時送到了貨。貨到地頭,程鳳臺留心一看,這里雖然是個后方,但是往來運作有條不紊的,哪有一點點戰事吃緊的樣子呢。九條沒有出面,派親兵接待的他們,士兵們鞠躬敬禮收拾出好飯好菜,態度倒還不錯,然而把他們看管得很嚴,一步不許多走。手下那兩個日本地圖家一到地方就跑沒影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來。他們重新領受了九條的任務,亟不可待地想回北平與坂田復命。程鳳臺看不慣他倆一肚子壞水,偏不合作。本來走貨的到了地頭交了貨,車馬閑著也是閑著,回程的時候一向要捎帶點人參皮子之類的東西,這也是程鳳臺對手下人的體恤,讓他們趁機掙點外快,這一次為了拖延時間,置辦起來卻是特別的上心。路過城里,程鳳臺親自給二奶奶選禮物,買兩雙繡花鞋他要跑三家店,比女人購物還要蘑菇。買人參談價錢,更不是三五天之內談得下來的,急得兩個地圖家跳腳。 程鳳臺想著只要在過年之前回到家就好,他忘記除了二奶奶之外,商細蕊也是會著急的。商細蕊是著急他自己,他自己這一段境遇實在是不好,回想過去十幾年,吃的冤枉官司洋洋灑灑,如果一句流言蜚語化成一滴水珠子,夠把北平城沒頂泡上三回的。唯獨“陪日本軍官睡覺”這一件流言非同小可,影響之惡劣,大大超過以往所有的威力。淪陷區吃夠了日本人的苦頭,含冤受氣的度日,這股怨憤無處發泄,老百姓撈不著真正禍國殃民的大漢jian,在戲子頭上出出氣,又安全又便宜——他橫豎是被人說慣了的,何況也沒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為證的呢! 外省的報紙天天討論商細蕊是否變節親日,罵他的話已經相當難聽,但是誰也不敢告訴他知道。商細蕊自從臺上摔下以后,腦震蕩和胳膊逐漸痊愈,只有耳鳴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腦子里響起尖銳的哨音,哨子一響,就連人在對面說話都聽不清。他是唱戲的人,如果上了臺耳鳴發作,聽不見弦子那還了得嗎?商細蕊因此憂心如焚,到協和醫院,醫生把他耳道里凝結的血塊清洗出來,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給他開了消炎藥吃,其他也說不出有什么問題,去了好幾趟不見療效,藥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次的小傷要作大病,壞大事,心里越是害怕,越是不許人提。水云樓只以為他心情不好,不約而同躲著他點。小來更是看慣了他狗臉一翻沒心沒肺的樣子,平常不來招他說話。自欺欺人的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傷,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傷到了什么程度。 饒是又聾又瞎,商細蕊漸漸還是發現了不對勁。先是過去千求萬求找他搭戲的同行一夜之間無影無蹤,讓小來預備好的打發人的話一句都沒用上,同行們像是有意避免與他公開接觸。后來商細蕊養傷閑來無事,去胡記面館吃胡辣湯炸醬面,這一口他來北平多少年了都舍不下,隔一陣子就要去吃上一趟,從老板到小二都與他熟的。但是這天從進了店里,氣氛就不大對,老板與小二不復往日的熱情,猛一眼瞅見他就跟吃了一驚似的,顯得有些慌張,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板駕到了,很快給他做成吃食。他們怕商細蕊被認出來,盼著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煩,然而一頓飯沒吃完,商細蕊還是被認出來了。一個穿灰棉襖的食客端著自己的面碗坐到商細蕊對面,一邊大嚼,一邊盯著商細蕊瞧;商細蕊也一邊大嚼,一邊狐疑地回望過去。他常要應酬陌生人,對閑人記不住臉,食客們偶爾得見商細蕊,卻是把他的素臉記得很牢。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接著兩手撐在大腿上,佝僂著背脊,問道:“商老板哎……”商細蕊見他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向他一點頭。這食客竟然滿臉痛心地說:“商老板哎,我可是你老戲迷了,打從你在北平第一回 露臉就開始捧你了,你說你這,挺好一人,咋能和日本鬼子攪合上??!這不糟蹋了嗎?” 商細蕊眼睛一瞪:“誰說我和日本人攪合!” 食客手一揮:“就那媽!好多人都這么說!” 商細蕊說:“他們放屁!” 話閘一開,人們都圍攏上來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細蕊求證,而是早已給他定了罪名,勸他改邪歸正來的,說:“那照片總不能有假吧?商老板,你要有難處和咱們說啊,咱們想轍幫襯,再難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板!” 商細蕊過去和座兒客氣慣了,軟言軟語的與他們說笑,他們是沒見識過商細蕊的真面目,以為對他付出鐘情,就是了不起的抬舉,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負了一份厚愛,他們最有資格率先對他做出譴責。被目光四面八方地注視著,言語夾擊著,商細蕊頭臉一熱,耳朵里尖銳地作響,哆嗦嘴唇說:“沒有!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回事!”人們還在說著話,商細蕊聽不見了,站起來高聲說:“口口聲聲捧我這么多年!怎么事到臨頭,反倒相信謠言不相信我呢?國家打仗打成這樣,我再糊涂,也糊涂不到日本人頭上去!” 說得食客與周圍人面面相覷,商細蕊咬牙說:“多余的話就不說了,您各位愛信不信吧!”一邊把圍巾纏脖子一裹就走了。面館里的人猶在自言自語:“也沒說他什么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說:“說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個啥!難道真和日本人?”他們中間恰好有人帶了照片的,于是當場招呼人們傳閱辯證。也有人是商細蕊的鐵桿,看見商郎受了委屈氣跑了,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揪著人衣領子干了一架。 這些事情商細蕊不知道,他心里耳里都有一只小錐子,小錐子釘進rou里三寸有余,扎得他憤然走了好幾里地,越走身上越是熱烘烘的,兩手卻冰涼。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胡同深處,商細蕊蹲下來捧了一捧雪撲在臉上,然后慢慢仰起臉,朝天嘆出肺腑窩藏的一口熱氣。 商細蕊一連幾天都不讓排自己的戲,在后臺像一尊佛爺似的干坐著找茬,把楊寶梨也打了,教小戲子們緊張極了。杜七今天過來陪他說話,算是救了水云樓的孩子們。半場翻臺的時候,盛子云也來了,這個沒有眼色的東西,說起來已經是一個混社會的人了,絲毫沒有長進,居然期期艾艾朝著商細蕊提那張和服照片的事,言語里頗有些規勸的意味。 商細蕊手一指大門,瞪起眼珠子說:“滾出去!”盛子云幾時見過商細蕊疾言厲色,嚇得呆在原地。后臺也都不敢響了。商細蕊見他不動,上前薅住衣領子往門外拖出去:“以后不許上我這來!”說完關了門。盛子云家世非常了得,商細蕊出來賣藝的人,按說是不會輕易得罪他的,就連安貝勒那樣過分,商細蕊也沒有動過粗。 眾人現在都知道商細蕊心情有多惡劣了,后臺靜得沒人一樣,只聽前臺鑼鼓在打,戲子在唱,甩一個高腔把人心吊得半空。杜七看著商細蕊,說:“我今天來,正想和你談談那張照片,你也要趕我走嗎?” 商細蕊不看他,自己對鏡子坐下了,面無表情地收拾滿桌的粉墨油彩,琳瑯珠寶。杜七沒說話,出去打了幾個電話回來,親手替商細蕊穿衣戴帽:“人都到齊了,我們早點到吧!”商細蕊坐著不動身,硬是被杜七哄孩子一樣拉扯走了。他們去青樓小院會朋友,那些還遺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們,對商細蕊愛得深刻,見他心里不自在,三天兩頭輪流擺酒,兼以出謀劃策。智囊們幾番討論的結果也是去重慶或者歇戲比較好,這不僅僅是出于對商細蕊名譽的考慮,同樣是對他人身安全的擔憂。每當說到這個話,商細蕊就不吱聲了,眾人知道他的心意,不敢狠勸。唯有杜七道:“老姜頭給你沒臉,你就歇戲;死了個董姑娘,你也愧到歇戲。偏偏這回就這么倔!停一??纯达L聲怎么了!” 商細蕊搖頭:“停不起?!?/br> 杜七萎下來,垂著眼簾喪氣地說:“賴我多事,介紹你和雪之丞認識,惹出這些麻煩!”他捏住商細蕊的手:“我的積蓄養活你和水云樓足夠了,停一陣子,???錢的事你別cao心,七爺不委屈你?!?/br> 商細蕊一只手蓋住他的手背,說道:“不是那個意思!投靠日本人這個罪名太大,我不能背這個黑鍋。停戲就等于是心虛了,我不低這個頭!”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商細蕊又道:“再者,不是雪之丞,也有的是別人?!彼袔讉€老相好如今都做了數一數二的大漢jian,將來準是要上歷史書的,他橫豎逃不掉這一盆臟水,只有靠一身硬骨頭死扛了。 商郎一黨徒然空談了七八個來回,談不出個所以然。商郎卻不能干等著他們想出良策,傷好了就要上戲了,否則更招猜疑。商細蕊要與楚瓊華唱《紅樓二尤》。掛出牌去沒幾天,商細蕊沒忍住跟任五打聽票房,誰想得到,出道以后,他也有過問票房的這一天。然而怪就怪在這里了,商細蕊名聲漸漸不堪,票房卻是不降反升,掛出去當日傍晚就售罄了。原來熱愛他的戲迷不忍他受冤屈,要格外的表示支持,一般的人也想來看看名震四海的商老板在投靠日本人前后有什么區別,是長了角呢是多了條尾巴,他臺下的故事可比臺上的好看多了。 商細蕊耳朵有恙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但是瞞天瞞地,瞞不過黎巧松。黎巧松前幾天伺候他吊嗓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背著人弓下腰,輕聲問道:“商老板,可是身上傷還沒好?” 黎巧松的弦勾引著商細蕊耳朵里的哨,響成了二重奏。商細蕊靠著猜往下唱,能不出錯嗎,越急越出錯,強笑道:“別同人說。上臺那天你托著我點?!?/br> 黎巧松聽他的嗓子還很敞亮,便指指耳朵:“聽不真著?”商細蕊一點頭,不愿多談傷情,猶豫地問:“差了很多?” 黎巧松實話說:“偶爾一兩個字兒的尾音挑高了,毛病不大?!彼肓讼耄骸澳敲芍涠寄艹娜?,要覺著身上不對,甭管我的弦子,只管唱您的,我托得??!” 話是這么說的,真到了上戲那天,黎巧松眼睛直盯著臺上,有十二分的警覺。商細蕊的尤三姐一直都是好好的,這戲唱不了幾句,念白總沒問題,尤三姐看了柳湘蓮的觀雅樓,心馳神往,與賈珍說—— 尤三姐:唱戲的人名字叫什么呀? 賈珍:他叫柳湘蓮。 尤三姐:噢!柳湘蓮。唱的可真不錯呀! 賈珍:不錯吧。 尤三姐:他還唱不唱了? 賈珍:唱完了,不唱了。 尤三姐:唱完了,不唱了…… 尤老娘:天色不早,我們回家去吧。 尤二姐:對了,咱們回去吧。 戲到這里,尤三姐就該跟著母姐一同下場了??墒巧碳毴飬s站在那里不動腳,整個人定住了一樣發愣,眼睛都是直的。不知道戲文里哪一句觸了他的心腸,他竟然當臺發癡,這可從來沒有過的??!站了這么一歇,臺下觀眾也覺得不對了,眼睛盯著商細蕊,互相竊竊私語。楚瓊華心道一聲不好,回身捉住商細蕊的手腕使勁一拖,硬把他踉踉蹌蹌拖下臺了。 下去一到后臺,眾人團團圍攏了商細蕊:“祖宗!你怎么回事?” 問了幾遍,商細蕊不作搭理。他還在做夢,眼睛看著地上他戲服織錦堆繡的一角,喃喃道:“唱完了,不唱了,咱們回家去吧?!?/br> 沅蘭和小來他們幾個從平陽跟過來的老人頓時被唬得不輕,各自從對方臉上看到驚悚的神色。別人不知道,他們可是親身親歷的??!當年商細蕊和蔣夢萍鬧得不可開交瘋瘋癲癲,也就是眼下這副魂游天外的模樣了!沅蘭捉著商細蕊肩膀搖晃他:“蕊哥兒!細伢子!你還認得我不?” 商細蕊看住她:“師姐?!?/br> 這兩個字是整個水云樓的詛咒,沅蘭三九天里一身冷汗:“我是你哪個師姐?” 商細蕊望著她只管發愣,眼神都對不上點。幾位師兄弟先炸開了:“怎么話說的?瘋病不是好了嗎?趕這會兒犯上了!要了命了!后頭的戲還有他呢!”沅蘭當機立斷推開商細蕊一步,往手心里一唾,兜頭扇了他一個大嘴巴!接著追問:“你看看我是誰?” 商細蕊不是被打醒的,這一巴掌把他耳朵里的哨子打響了,他是被活活鬧醒的,晃晃腦袋,說:“沅蘭師姐?!?/br> 鬧了這么一場,下頭一折《思嫁》又該是尤三姐的戲碼。眾人沒有時間考慮撤戲換人,只得把商細蕊推上去聽天由命。商細蕊還沒學會說話,就先學會唱戲,水云樓盼著他的天賦救場。商細蕊蕩悠悠魂歸原位,耳朵里的哨子壓過一切聲響,他知道自己要唱什么,但他已經唱不了了。 程鳳臺在除夕前半個月回到北平,幾年懶日子過下來,這一趟累得夠嗆,臉也皴紅了胡子也長了,就快成了個野人。他不著急剃頭洗臉,衣服也不換,穿那一身農民伯伯的羊皮襖子,皮毛里還掖著虱子的,就以這副尊容帶著兩個地圖家去找坂田。坂田猛一見他,簡直沒有認出他是誰,待到認出以后,懷疑程鳳臺是故意惡心他來的。但是那兩個愛干凈的日本地圖家同樣是形容邋遢,不堪入目。地圖家們覺得這一趟刀山火海,走得太苦了,他們身為測繪師,跟著軍隊打過好幾次仗,都還沒有這個受折磨,瞅著坂田,眼睛里含著一泡晶瑩的淚,鼻尖直抽抽。 坂田大大的夸獎了兩位地圖家,與程鳳臺密室結賬。勤務兵送上一碟子西式點心和熱茶,程鳳臺吃得急切,連手指上沾的果醬都嘬了,朝坂田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是餓,我是饞甜的,在路上是一口甜的都吃不著!坂田中佐見笑啦!” 坂田報以體諒的微笑,他在腦海中回憶了程鳳臺走貨之前西裝皮鞋瑞士表的體面相,對比眼前舔手指的野人,不由得相信他一開始不肯走貨,真的就是因為怕吃苦,怕吃苦所以百般推脫,怕吃苦所以不惜得罪日本人。坂田眼里的中國人正是如此,為了不吃苦,為了享點福,死都愿意,那么沒出息,可不是活該要亡!坂田認出程鳳臺身上的中國人特質,于是勝券在握,格外的友善,替程鳳臺添了熱茶,聽他談談路上的驚險。程鳳臺別的不行,吹牛皮是一只鼎的在行,說得好像西游記一樣還挺引人入勝的。古大犁是白骨精,曹貴修就是孫悟空,他這一趟取經回來,倒要看看坂田給他封個什么佛。 坂田當然也知道當年曹貴修炮轟日本人的事,因為有曹司令的面子,所以一直沒法定性。聽到曹貴修深入白骨洞救下程鳳臺,還派兵護送,猜想他是不是有改弦的苗頭,心里感到一絲欣喜:“曹師長知道程先生此行的目的地嗎?” 程鳳臺喝一口茶說:“都派了兵給我,哪能不知道?”見坂田陷入思索,便笑道:“我這大外甥由于一些私人原因與他父親感情不睦。有時候,干一些傻事,純粹是為了同他父親作對,使他父親難堪,年輕人的脾氣!” 坂田露出一點明了的表情:“我知道曹師長曾經在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有幸領略過日本燦爛文化的人,不該仇恨日本?!?/br> 程鳳臺點頭:“是這個道理?!彼砩系氖釉跍嘏氖覂忍K醒過來,爬到他脖子里作癢。程鳳臺扭了扭脖子,當著坂田的面泰然自若的捉出虱子來撳死,手勢就像點一支香煙一樣自然流暢,想必已經cao作過無數遍了,并沒有耽誤他談笑風生。坂田通過威逼利誘將紳士擠兌成了野人,現在不好明目張膽的嫌棄這個野人,他不動聲色離開沙發,坐到寫字臺后面,遠遠的與程鳳臺拉開距離:“這一次程先生立下汗馬功勞,我將依照諾言支付后續尾款。程先生為帝國的付出,以及曹司令一家的友情,我與九條將軍很記在心上?!彼盍酥苯o程鳳臺,用的竟是私人賬戶。曹貴修推斷此次運輸軍火是坂田的個人行為,旨在為九條撤退做籌謀,程鳳臺這下信了十成十。 二奶奶在家一清早得到報信,預備下吃食熱水新衣服,單等著程鳳臺擺駕回朝。一進大門,二奶奶已帶著孩子們等候多時了,見他胡茬叢生面龐消瘦,一面擦眼淚一面罵日本人,又怪程鳳臺軟弱屈服,活該受罪。過去程鳳臺走貨之前和之后,她總要這樣哭上一哭,埋怨埋怨,但是心疼歸心疼,嫌棄還是一樣的嫌棄。程鳳臺非要抱抱孩子們,孩子們笑著跳著亂躲,嫌他臟臭,胡子扎人,他便要去抱察察兒:“三妹過來給哥抱抱,你總是和哥親的?!闭l知察察兒不笑也不逃,冷冷看他一眼,轉身走了。程鳳臺愣了愣,二奶奶也摸不著頭腦,只說:“看你!別把虱子帶到察察兒辮子里!”她拿起笤帚護著孩子們攆開他,不許他進二門,直接轟去耳房里洗澡剃頭發,衣裳鞋襪全拿去后廚燒了。 和老婆孩子們玩笑過后,程鳳臺泡在澡盆里合上眼睛,滿臉倦容。一靜下來就滿腦子的事,日子過得像下棋一樣,一步不能走錯,拈起一枚棋子,腦袋里要提前計算好幾步后招?;馉t燒得很熱,程鳳臺漸漸盹著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溫柔地按了按,有聲音說:“二爺醒醒,這樣睡著該受涼了?!?/br> 程鳳臺睜眼一看,說話的是一個修眉窄臉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氣質打扮與其他仆人說不上的哪兒不同。少年低著頭一彎嘴角,笑出一個唇紅齒白的模樣,半卷著袖子替他擦背穿衣裳,屋子里水汽蒸騰朦朦朧朧,其他一個人也沒有,程鳳臺越發瞧著他奇怪:“你誰家的孩子?” 少年說:“二爺叫我秋芳,我是后門老羅的侄子?!?/br> 程鳳臺沒再問,要是換個俏丫頭,興許還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個小子,他不愛看。這個秋芳不言不語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翹著蘭花指給程鳳臺刮胡子剃鬢角,手勢明顯經過訓練的,程鳳臺聞見他身上的幽幽香氣,一會兒又單腿跪在地上,把程鳳臺的腳捧在懷里穿襪子。一舉一動沒有不規矩的地方,然而處處透著個不規矩。程鳳臺是被商細蕊開過竅的人,這幾年浸染梨園,看得也多了,腳往回一縮,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奶奶在廂房里曲起一條腿坐在床邊,程鳳臺點著了水煙遞給她,夫妻見面,總要說說經歷。程鳳臺對商細蕊說話那是天花亂墜牛皮亂吹,對二奶奶,好比兒女待父母,從來報喜不報憂。一路上的精彩,說給二奶奶聽的只有吃得差點這一樣苦。二奶奶張羅晚上家里開席,把程美心范漣都喊來吃飯,給程鳳臺洗塵。說著話,那個秋芳又來了,隔著門低聲說:“二奶奶,爺的東西落前頭了?!?/br> 二奶奶說:“送進來吧?!?/br> 秋芳拿著程鳳臺貼身的褡褳,里面是帶給二奶奶的金蓮繡鞋,二奶奶不避著秋芳,倒出來擺弄翻看,嗔怪道:“北邊的花樣能有蘇繡好?大老遠的巴巴帶這個回來!”仍然很愛惜地收起來,對秋芳說:“去給二爺拿拿肩,一點眼色也沒有!” 秋芳沒能搭著程鳳臺的身,程鳳臺一屁股坐到二奶奶床沿,笑道:“小孩子沒力氣!你來捶我兩拳就好了!” 二奶奶擱下水煙,跪在他背后捶他:“欠你的!一回家凈找著麻煩我!” 秋芳無事可干,訕訕退下去,程鳳臺不問他,但是二奶奶卻覺得有一點解釋的必要:“秋芳這孩子命苦。從小爹媽沒了,落到戲班里,熬到這個歲數該出師了吧,偏偏嗓子倒倉,絕了唱戲的路。老羅求我給孩子一口飯吃,我叫來一看,孩子干干凈凈,家里養的,還認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賬本子不錯?!?/br> 二奶奶治下的這個家庭,完全延續舊式大戶風格。后院好比是皇帝的后宮,除了幾位皇子,就只有程鳳臺一個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沒有二奶奶允許,絕無可能深入此地來遞送東西。二奶奶的含義,也就不用明說了。她掌管的后宮能有趙元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細蕊。因為趙元貞和秋芳都是“干干凈凈,家里養的”。商細蕊,名聲太野了。 程鳳臺奔波一個多月,二奶奶就在家里投其所好,想出這么個招數,不知她是策劃良久,還是忽然爆發的靈感。程鳳臺想說他不喜歡戲子,更不喜歡男戲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細蕊,從來就不是相貌好看陪睡覺的那回事,性情之間的吸引,怎么能夠輕易取代呢?二奶奶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秋芳的好,程鳳臺話到嘴邊,心灰意冷的咽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飯,都是至親骨rou,不分男女坐了兩大桌。范漣把盛子晴也帶了來吃家宴,這個意思非常明白,兩個人八字有一撇了。于是二奶奶對盛子晴殷勤得不得了,程鳳臺也夸范漣:“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說明我小舅子還不是很次?!狈稘i白他一眼:“看你說的。我與子晴不知有多談得來?!背跳P臺抓酒壺倒酒,不當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過來先一步給他斟上酒,然后蹲在地上擦他褲腿。秋芳在丫頭老媽子之間萬紅叢中一點綠,專門服務程鳳臺。范漣仰脖子咽下一口酒,眼珠子亂轉。 飯后程鳳臺和范漣避出去抽煙說小話,談了談坂田的事情,秋芳進來撥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鳳臺朝他腳后跟一抬下巴,說:“你jiejie現在不給我塞丫頭,換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么都無所謂。她找來個娘娘腔!翹著兩根蘭花指絞毛巾,有意思吧?還不能明說不要,說了就是有外心,回頭給我臉色看,和我慪氣?!狈稘i笑得直蹬腿兒,程鳳臺看不慣他幸災樂禍的樣兒,用松子彈他臉,范漣一邊躲,一邊說:“姐夫,悠著點??!過去塞大姑娘,你能推開。而今換成大小伙子,我看你這把子力氣啊,懸??!”程鳳臺抓起一把松子,揭開范漣的衣領就倒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