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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鬢邊不是海棠紅在線閱讀 - 第79節

第79節

    崔師姐披頭散發,幾個孩子也形同乞兒,是個逃難的樣子。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訴說沒想到。沒想到,她和李天瑤賭氣發狠的結了婚,這十幾年里打打鬧鬧,沒有過到一天太平日子??墒窃谖<标P頭,李天瑤竟然能夠犧牲自己保護她。

    李天瑤死得冤枉,一家人本來已經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傷兵。李天瑤仗著有功夫在身,掩護妻兒逃出生天,自己連頭蓋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了。崔師姐路上吃了無數的苦,夭折了一個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錦師父身邊的琴師喬樂捎帶著他們上京,才免于全軍覆沒。崔師姐說到后來,還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龍聲和崔師姐從小長大,和李天瑤又是特別的要好,此時鐵打的漢子也不禁落下熱淚。商細蕊面紅耳赤騰地站起來:“李老板真的死了?師姐你看錯了吧!他功夫那么好!”說著竟一撩長袍:“你們從哪條道來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龍聲一把拽?。骸叭齼?!別添亂!”商細蕊眼睛發紅,嗓子帶著哭腔說:“總得有個人替他收尸吧!”李天瑤那幾個大些的孩子聽到這話,放聲大哭。

    水云樓沉默許久,眾人心有戚戚,不知道淪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聽崔師姐說日本兵在南京城里隨意的殺人,加上現在十二月末的天氣,南京雖不如北平這樣冷,打起仗來缺衣少食,也是過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師姐找到水云樓,譬如回到娘家,水云樓平時尖酸自私的戲子們,此時對她也很友愛,帶母親孩子洗澡吃飯,照顧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兒寡母,預備重謝護送他們的喬樂。喬樂聲稱看著錦師父和劉委員兩個在一起,就覺得很討厭,偏偏要自己一個人去重慶,順便來北平吃爆肚,見朋友。他一賭氣,陰差陽錯救了崔師姐娘兒幾個的命,居功至偉,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謝,反而拿出一本書遞過來,做了個帶話的人:“你錦師父讓我告訴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戲歇一歇,這里是水云樓的安置費。要不愿意歇戲,這就是路上的盤纏,不妨把水云樓帶去重慶,一應的劇院宅子,錦師父包辦了?!?/br>
    商細蕊第三次看見《梨園春鑒》,一次比一次出現得不可思議,喬樂想是偷偷閱覽過了,里面的情色描寫讓人害臊,見商細蕊翻開書,他不自在地別開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頁,夾了一張支票,蓋著劉委員的印鑒,手面不小,不算虧待了商細蕊。商龍聲也看見了,盯一眼商細蕊,不做聲。

    商細蕊合上書還回去:“勞您轉告錦師父,書里寫的都是假的,我沒有干過那樣的事。我不歇戲,也不想去重慶?!?/br>
    喬樂不肯接書,面上露出一點體諒:“商小子,我在梨園行混了一輩子,看遍了滿天下的藝人。你是香的臭的什么樣兒的人,打我眼前一過,不用開口,我就心里有數。書里這些話不但我不信,你錦師父也不信??墒鞘碌饺缃癜伞湍銓嵲捳f了吧,這也不是錦帛兒的意思,是你那位干爹老大人,聽見風言風語,不樂意了?!彼D頭向商龍聲,低聲說:“這話傳得太不好聽,本來嘛,桃色新聞不稀奇的,壞就壞在摻和了日本人在里頭,鬧得現下人人都知道了,說是劉委員的干兒子投了日,這哪成???這不是扽了老頭子的肋巴骨嗎?就不如去重慶的好,成全了老頭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閑話。過個三年五載仗打完了,又回來了。商老大,您也勸勸你兄弟,這沒什么可犟的呀!”

    商細蕊不等他哥哥開口相勸,把書硬是塞到喬樂手里,道:“謝謝您的好意!我干爹這是被造謠的王八蛋氣糊涂了。我又不是個俊丫頭,還能把日本人哄上手??⊙绢^也沒這么妖,那得是狐貍精??!等過兩天干爹想明白了,準得把我從重慶攆回來,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點事吧!”

    喬樂看看商龍聲,商龍聲不說話。當哥哥的不說話,外人還怎么勸,真是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喬樂把書卷成一筒,插在袖子里,腦袋一顛一顛的走了。

    他走后,兄弟兩個找館子吃飯。席間商龍聲燙了一瓶黃酒,突然說:“去重慶也好?!?/br>
    商細蕊悶頭的吃:“我不去?!?/br>
    商龍聲不說話,等他解釋。

    商細蕊說:“我不單不去重慶,我哪兒都不去。京戲的根在北平,去了別的地方,戲就荒了??纯囱ι徍徒釉?,死了的李天瑤,多好的角兒,離京以后的戲怎么樣,還不夠明白嗎?”

    商龍聲默了半天,把燙熱的黃酒往喉嚨里倒,酒溫柔和順的,他卻像辣著了似的皺眉閉目,隨后又斟滿了杯子,舉起來說:“哥沒你出息大,唱戲就這么回事,商家的聲譽都落在你身上,從小學戲苦里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爭的臉,替商家打出的名號,大哥心里很敬你?!?/br>
    商細蕊連忙咽下嘴里的rou,擱下筷子與商龍聲碰飲一杯,臉上吃得紅噴噴的。商龍聲接著說:“三兒,爹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臉,你爭著了,如今全中國有幾個人不知道商老板,夠對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為自己活著,肩上的這股勁兒,是該卸一卸了?!?/br>
    商龍聲搭住商細蕊肩膀,商細蕊握住哥哥的手:“小時候確實恨透了唱戲,哎!都怪爹動不動就打我,好人也給打煩了!可是,等長大了,我的一衣一食,名譽地位,全是從戲里來的,戲就是我的爹了!離了戲,商細蕊這三個字,一文不值,人活著還有啥奔頭?!彼f得自己笑了:“何況,唱戲真的挺好玩兒的。哥,我對戲臺有癮頭?!?/br>
    商龍聲的記憶還停留在商細蕊抗不過痛打,逃戲逃家的歲月,三弟是替自己這個沒出息的長子受的苦,心中虧欠他,因此是一味的縱容。管他睡男人也好,任性專行也罷,商龍聲舍不得多說一句,這孩子,才剛過上一點好日子??!

    喬樂把話帶到以后,錦師父寫過幾封信來,言辭相當強硬了,說商細蕊不知好歹,拖累了干爹的名聲,后悔介紹這段干親等等。商細蕊開頭還好言好語哄著他,架不住錦師父天天來罵街,回過幾封信之后,終于忍不住表示愿意與劉漢云脫離干父子關系。這封信寄到,總有好長一段時候,錦師父沒有吱聲。

    到公歷的元旦節,做工的上學的放假一天,水云樓票房早早售罄,為搶一張站票,都快打出腦漿子了。扮戲之前,商細蕊按例親自點香祝禱,老郎神坐在木匣子里,笑咪咪的望著人。商細蕊想到程鳳臺過去笑說他這一舉動叫做三郎拜三郎,他反擊程鳳臺拜關公,便是二爺拜二爺。不知道程鳳臺現在怎么樣了,商細蕊稍微一走神,就要想到程鳳臺,一點音信也沒有,比出國還杳然,明天倒要找范漣問一問了。商細蕊一邊想著,一邊點燃三支線香,許是心意不誠的緣故,插香的時候香頭墜落下一顆烙在他左手背上,生生烙出一只燎泡。

    商細蕊疼得一嘶氣兒,甩甩手。眾人都瞧見了,香頭燙了人,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誰也不愿意當那個道破忌諱的烏鴉嘴,全都假裝沒看到。小來也不言語,只等商細蕊上臺之前,飛快的在那只燎泡上抹了一指頭透明的薄荷膏給他解疼。商細蕊唱戲是鬼神上身,本來也不會覺得疼的。他上臺,水云樓的戲子們全圍攏了幕簾后去看,他們要看看班主挨了祖師爺的燙,倒是領罰不領罰。

    過節日子特殊,商細蕊在老園子里唱的老戲碼《玉堂春》,這一出戲他唱得滾瓜爛熟,就是說夢話也不會出岔,最保彩頭了。任六演崇公道,抹的白鼻梁,用的相聲口,比其他的崇公道都要滑稽一點,一出場就很抓人。其實這天開始就有點不大對頭,幾個男座兒瞪著臺上虎視眈眈的抽煙,盯著崇公道也不叫好也不笑,個個板著面孔,神色上不是個正經聽戲的樣子。到商細蕊出場,一句沒開口,幾個漢子便在那罵罵咧咧的,高聲叫喊商細蕊穿日本衣唱日本戲,和日本軍官睡覺,是個男性吧云云。他們有備而來,有人負責攔著戲園子的伙計,有人負責拋散商細蕊演云中絕間姬的照片,嚷嚷說:“老少爺們都來看看!看看這戲子干的丑事!咱們遭著瘟罪!他還活得滋潤呢!臭不要臉的!”

    座兒上一片嘩然,齊齊俯身去拾。任六眼睛直往下面瞧,腳步就有點頓住了。商細蕊肯定也聽見了,然而行動念唱,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漸漸的把任六往回帶。黎巧松低頭拉琴,也是紋風不動。后臺里,一位師兄探頭朝外面看,嘬一口香煙吐出煙霧,嘴里驚嘆:“哎呦喂!這又是鬧哪出呀!”沅蘭一扭頭,在煙氣里嫌惡地咬牙道:“您有干看著的工夫,還不快去幫幫忙?”那師兄賠笑道:“我那兩下子虛招,師妹你還不知道嗎,我哪成??!回頭再把我鼻子打歪咯!沒法上臺了!”那邊十九兀自點將,選了幾個有武功的:“臘月紅!小玉林!大圣!你們脫了戲衣趕緊下去!打死人算我的!”

    可是來不及了,座上已經把商細蕊的照片都傳開了,人人咂嘴作聲,帶伴的當場就和同伴議論起來,年紀大的架上眼鏡片子,細細辨認照片中穿和服的商郎,越看越要皺眉頭,這張清水俏臉兒,戲迷是絕不會認錯的!只見照片中商細蕊披著日本的衣裳,拿著日本的扇子,在日本式樣的房間內媚眼如絲,作妖作嬌。物證當前,倒把漢子們的話信了有八分。

    商細蕊自唱:天哪,天!想我蘇三,遭此不白冤枉,直到今日呵!

    一條大漢揮開眾人,大喝一聲:“哈!你干了這丑事,還有臉喊冤枉!”說著竟然一躍而上,跳上戲臺扯住商細蕊的頭發往臺下摔!大漢做出這個動作,戲班眾人是徹底坐不住了。潑開水扔茶壺的見過,吐唾沫喝倒彩的也常有,上臺來打人可是頭一遭,可教水云樓開眼了!這還像話嗎!

    二條師兄把煙頭往地下狠狠一摜:“嘿喲!來真的!我cao他姥姥的!”隨手抄起一把練功的兵器,伙同著其他幾個男戲子奔下場去救駕。

    要說一般時候,來個人與商細蕊近身相斗,商細蕊根本不怵,吃虧就吃虧在蘇三身上戴著魚枷,雖是薄薄一爿道具木片,拴得卻是非常牢固,商細蕊就等于束手就擒了,重重摔到臺下,頭先著了地,眼前轟然一亮,炸得金光四射。座兒們又喊又跑,分散四逃,發出的尖銳聲音落在商細蕊耳朵里,就是倒塌了金玉樓,濺得滿地叮當亂響的琉璃七寶。他強撐著坐起身,背上又挨了結結實實的一腳,水云樓的人急得大喊班主,但是這一腳倒把他從蘇三的夢里踢醒了,商細蕊甩甩頭,夠著花盆的邊使勁磕碎了魚枷,晃悠悠站起來。

    那幾個大漢一定不是梨園的人,甚至也不是聽戲的人。他們看到臺上的商細蕊嬌弱俊俏,同一個女人沒有多大兩樣,哪怕拽到手里,比女人多了那么點分量和個頭,也是一摔就倒,不值一提。所以看見商細蕊劈開了魚枷,仍舊不為所動,像對一個小姑娘那樣輕佻地說道:“商老板,識相的就退一退,我們無冤無仇,不是非要置人死地?!彼茦堑娜粟s到當場,揎拳擼袖要來幫忙。商細蕊不許他們插手,自己一腳在前一腳在后的站穩了,側身對著人。那幾條大漢看到這架勢,不禁互相望一眼,他們常在街頭斗毆的都知道,外行才揚著正臉門面大開與人叫囂,這個側身的工架是內行的,至少是個動拳腳的熟手。再看商細蕊的眼神,哪還有一點點婦人含冤的樣子。

    大漢們咽了咽吐沫。

    小來聽見水云樓的男人們在那叫好,一會兒又是巡捕在那吹警哨,費力地撥開人群,看見那幾個大漢倒在地上翻滾呻吟,商細蕊臉上又添了新傷,氣喘不止。巡捕對社會名人一向很客氣,當面問了幾句話,就把大漢們拖起來帶走了。眾人將商細蕊扶到后臺仔細檢查一番,其他都是皮rou傷,就左胳膊傷得嚴重,而且大概從臺上摔出輕微的腦震蕩,說不到兩句話扭頭哇哇大吐。小來哭哭啼啼的要給他換衣裳去醫院,那戲服粘了血,胳膊受傷也不好脫,沅蘭一跺腳:“你這丫頭!快去拿剪子來!”商細蕊這時候腦子明白了:“不許剪!我慢慢的脫!”他慢慢的脫了戲服,又出了一層冷汗。

    送去醫院的路上,商細蕊看到自己的手無力地垂蕩著,打架把那只燎泡打破了,過去他的手背也抓破過皮,程鳳臺像做外科一樣的給他上藥。假如今天程鳳臺在這里,見到他受了更為嚴重的傷,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樣子了!說不定得在他病床前哭一鼻子!

    商細蕊這么想著,覺得可惜極了,簡直想把傷留到程鳳臺回來再治,他惋惜地嘆氣。

    第114章

    商細蕊左胳膊傷得重,纏了一條繃帶掛在脖子上,臉上烏青兩大塊,眼睛不能完全的睜開,與商龍聲正好形成大眼瞪小眼的效果。商龍聲盯著他瞅了一會兒,語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責怪,平穩如常地說:“過去爹怎么囑咐你?唱戲的,臉不能傷。為什么總是壓不住脾氣要打架?破相了怎么辦?”

    商細蕊耷拉著腦袋。商龍聲伸手順著他胳膊往下捏,商細蕊疼了也不敢喊,表情抽搐得扭過頭去。商龍聲說:“繃帶解了,這么吊上十天半月,好胳膊也得廢!”

    醫生明明說不許沾水不許動的,小來的反駁就要沖口而出,商細蕊給她一個眼色,小來便收了話默默拆開繃帶。那邊商龍聲從隨身的藥瓶里挖出一大塊藥膏,用小刀抹在一方麻布上面,點了油燈慢慢的烘,把那藥膏烤得淋漓溶化,啪的貼在商細蕊胳膊上,對小來說:“老方子,同仁堂抓藥去,四兩柴胡單包,給你們班主下下火?!?/br>
    商細蕊的腦震蕩余震未絕,被他這么一拍,耳朵里發出尖銳的鳴音,還想吐,不敢和哥哥犟嘴,只補一句說:“帶點蘇州館子的白切羊rou,我留大哥吃飯,再帶份報紙回來?!鄙碳毴锞褪窃谂_上放了個響屁,第二天也會傳遍京津滬,昨天這么大的sao亂,不信報紙沒動靜。晌午小來帶回來羊rou和傷藥,問她報紙在哪里,她推說忘記了,商細蕊頓時就是一嗓子:“你記性太壞了!快去買!”商龍聲看看小來的臉色,心知必有蹊蹺,筷子往桌上一拍:“這幾年,你對她這么大呼小叫過來的?”

    商細蕊立刻不響了。

    飯后商龍聲臨走之前悄悄的繞到后院見小來,小來點著風爐熬藥,從懷里拿出一份報紙,指指上面濃描重畫的幾個墨黑鉛字。商龍聲眼睛一掃,喉嚨里一嘆,大巴掌把報紙壓下來,輕聲說:“別給三兒看見?!毙響嵑薜攸c點頭,把報紙卷成細條,塞到爐子里燒掉了??墒且陨碳毴锏慕浑H,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下來,這一天都沒能瞞掉。吃過晚飯以后,杜七揚著報紙闖進來,直把標題往商細蕊臉上戳:“怎么回事?活得不耐煩了?打戲迷?”

    商細蕊定睛一看那幾個字,倒是:《奇哉!商郎拳打戲迷;謬矣!竟因惱羞成怒》通篇看完,字字刺心,報紙將事實顛倒黑白,說成商細蕊沒法面對戲迷的質問,怒而揮拳打人,自我膨脹,霸道至極!至于對方的過錯,不但一句不提,反而做了個反問:那幾位癡心已久的戲迷,究竟道出商郎哪一件不為人言的隱私,以至于無辜受此暴行呢?

    商細蕊看著看著就氣暈了頭,活像落在海水里隨著浪頭漂,又冷又迷糊,一彎腰把晚飯帶湯藥全吐干凈了。杜七嚇了一跳,忙給商細蕊拍著背止嘔,但是沒拍兩下,他就覺得商細蕊吐得有點惡心,勾得他也要吐了,便喚小來替手,自己退開兩步,用手絹捂著口鼻心疼地說:“蕊哥兒怎么了?吐成這樣?”

    商細蕊的腦震蕩徹底復發出來,沒力氣和杜七解釋,扶著頭倒在沙發上。小來送杜七出門去,將實情大致說了,杜七聽后一拍巴掌懊悔不迭,連說自己莽撞了,改天來給蕊哥兒賠罪。小來氣得眼圈通紅,外人還倒罷了,杜七是貼心貼肺的自己人,竟還會一時糊涂聽信謠言,也怪商細蕊平時是那么個性格。小來畢竟不能說杜七的不是,客氣送走了他,關上門對趙媽說:“這幾天除了大爺,誰也別放他進來!”

    商細蕊吐干凈了肚腸,迷迷瞪瞪發愣,小來跪在地上挨著他,不敢擺動他:“蕊哥兒,我扶你回房去睡好不好?”商細蕊聽不清她在說什么,耳朵里全是哨子響,啞著喉嚨說:“電話拿來?!毙沓堕L電線把電話交到商細蕊手里,商細蕊哆哆嗦嗦的要撥號,哪還撥得清楚,手指頭發抖,撥盤也插不進去。小來說:“你要找誰,這有電話簿子,我來打!”商細蕊瞅著她發愣。小來大聲重復了一遍,商細蕊說:“找范漣?!?/br>
    此時只有晚上八點半,范漣不知在哪個金窩里浪,管家接的電話,問下尊姓大名便掛斷了。商細蕊熱氣沖到嗓子眼,身上像從海水里撈起來,又給拋到了沙漠里,焦渴難熬,輾轉反側,對小來發出最新指示:“每隔一刻鐘……不,十分鐘打一個。找到為止!”商細蕊平??粗萌艘粯?,犯起神經質那是勢不可擋,說十分鐘就十分鐘,捏著程鳳臺送他的麂皮手表給小來掐點。小來蹲在地上,乖乖地按點撥動電話盤,她常常被商細蕊指揮著做這種不合理且不要臉的事,內心很麻木了:“哎,大爺,還是我,我知道他沒回來,沒事,我過會兒再打來?!惫芗夷囊娺^這號神經病,看在商細蕊是老太太的紅人,耐著性子接了七八個電話,后來聽見電話鈴就膝蓋軟,忖著商老板莫不是喝醉了酒拿人消遣呢,把話筒拎在一邊晾著他。也是巧,話筒剛拿開,范漣就一腦門子官司的回來了,管家和他一說,范漣疲憊不堪的搖頭:“千萬別把電話接給我,他找我沒別的事,準是來問姐夫的。要我怎么和他交代?我還想知道他二爺在哪兒呢!”管家一攤手:“十分鐘一個電話跟上了鐘似的,怕是躲不過!”范漣一邊走一邊說:“就告訴他我死外頭了!”

    小來打不通電話,愣愣的等商細蕊示下。商細蕊耳朵里都是哨子在響,看小來干舉著電話望著他,只以為接通了,奪過聽筒朝里面喊:“程鳳臺到哪兒了????他在哪兒呢?”

    程鳳臺在哪兒呢?程鳳臺此刻正在絡子嶺的土匪窩里給土匪們擦槍上油。這一間四壁如洗一燈如豆的小房間里,桌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雜碎湯,兩只冷窩窩,旁邊一個小土匪。小土匪黑眉直眼注視著程鳳臺手里的槍,仿佛在看一個漂亮娘們兒脫衣裳,迷得嘴都合不攏。程鳳臺的貂皮大衣不見了,穿著山林村民的羊皮襖子,頭戴一頂雪帽,手指雖然凍得皴裂,拆卸零件的姿勢依然靈活優雅,正像在剝一個美女的衣裳,剝得是淋漓盡致,一氣呵成,金屬榫卯發出碰撞合轍的好聽聲音,使每一個熱愛兵器的人為之深深著魔。

    一把槍擦完了,往小土匪面前一摜,漆黑嶄新。程鳳臺捧起雜碎湯喝,因為缺乏烹調技巧,rou湯的腥膻之味直沖鼻子,然而程鳳臺眉毛也不皺一下,就著冷窩窩有滋有味地全給吃了。小土匪結結巴巴說:“你你你這咋弄的咧?咋槍到你手里就大卸八塊!”

    這種小土匪,除了裝子彈,什么都不會。程鳳臺笑道:“沒見過?”

    小土匪誠懇點頭:“沒見過這么碎的!”

    程鳳臺吃喝完畢,用一塊新的擦槍布子擦干凈手,說:“去把大家伙拿來,二爺給你開開眼!”

    小土匪高高興興搬來一把大家伙,程鳳臺想對老朋友一樣,在大家伙身上拍一拍,這是一位瑞典朋友,就是太舊了。正要動手,門嘭的被人拍開了。來人穿著程鳳臺的貂皮大衣,昂首挺胸,姿態狂傲,乃是此地的女匪首,姓古,閨名喚作大犁,是原來扛把子的親外甥女。古大犁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中等個子,大眼睛高鼻梁,有幾分英氣好看??墒撬男袨榕e止全不像個女人,別說女人,她連人都不像,她像個野豬。

    古大犁坐到程鳳臺對面,一張嘴,噴出一口蔥蒜的氣味,她說:“嘿!你個癟犢子玩意兒!待這挺樂呵的呀?老娘還治不了你了!”

    程鳳臺被她口氣熏得吃不消:“大犁meimei,給我一支煙抽?!?/br>
    古大犁掏出香煙拋給他一支,自己也點燃一支。兩個人看是一男一女三更對坐,燈影恍惚,照得雙方都比白天俊秀。實際氣氛詭異,一言一語全不是那么回事。

    古大犁朝他一點頭,說:“咋地,我就那么教你瞧不上?你說說,憑我古大犁這個年紀這個相貌,還有這些弟兄!槍!大金條!睡你一晚你能吃多大的虧?個癟犢子,臭矯情!”

    她一說話,程鳳臺就覺得心靈很受刺激:“大犁meimei,這種事情,勉強不得。我和你舅舅認兄弟的,要和你好了,那成什么人了?何況,我是有老婆的,不瞞你說,我還不止有老婆!你是個小姑娘,跟我太委屈了!”

    古大犁往地上啐出煙草沫子:“少他媽給老娘來這套!你有沒有老婆礙著我啥事兒???不過就是商量著睡你一晚,還拿勁了!想我跟你!憑你也配!”她說著話,言語的力量顯然不夠表達她內心的憤慨,她竟一下一下地推搡起程鳳臺:“別給臉不要臉??!要不是你和我舅舅的老交情,能容你到今天?塞進豬圈叫豬一頓拱你就老實了!”

    小土匪聽老大的言辭,著實俗不可耐,站在一旁羞愧地低下頭。程鳳臺也無話可說,按照他的計劃,出發之前就讓范漣暗中與絡子嶺的土匪約定好了,讓土匪們打個埋伏,半途假意劫貨。程鳳臺販賣軍火槍支有這樣一個竅門,他把槍拆成兩部分運輸,一前一后差著走,這樣萬一遇到土匪搶去一部分,或者買家拒付尾款,他們拿著一半的槍沒有用,還得回頭找程鳳臺,只要肯回頭,事情就有余地。土匪劫了貨,程鳳臺拿著一半的槍也沒有用,要談判,要湊錢去贖,一來一回再一扯皮,沒有十幾天辦不下來。那時候九條在前線大概已經戰死了,至少也損失慘重。坂田眼看匪禍難辦耽擱事兒,總得重新掂量這條商道的價值,這一掂量,說不定就把程鳳臺放過了。畢竟半道截貨這種事,程鳳臺前兩年也還遇到過,不是騙人的。匪就是匪,習性難改,交了過路錢,也不等于上了大保險。

    可是老天爺和程鳳臺開了一個小玩笑,范漣剛剛與絡子嶺商量好,那邊古大犁的舅舅便死了。絡子嶺按耐不住野心,想在古大犁身上發一筆絕戶財,夜里就把她偷襲了。誰知古大犁英雄了得,帶土匪們穿著孝服打了一場漂亮的防御戰,并且趁著士氣高漲,揮兵而上,反倒把絡子嶺給占了。這上哪兒說理去呢?真是沒想到呀!她第二天就把絡子嶺老大活埋在雪地里,隆重地登基了。

    于是當程鳳臺路過絡子嶺,看見土匪們演戲演得那么賣力氣,他當時還挺贊嘆。等到發現事態不對,已經是進了古大犁的寨子,成了甕中之鱉。古大犁不要錢,她要武器和漂亮男人。程鳳臺不想做這個男人。十多年前程鳳臺與古大犁的舅舅把酒言歡,古大犁還是個偷菜吃的邋遢小女孩呢,如今小女孩出落成這個熊樣子,別說往下咽了,程鳳臺看一眼都腦仁疼。

    對此,別看古大犁巴巴求著程鳳臺睡覺,她也有著自己的苦衷。幾年前有個算命瞎子給古大犁的舅舅算命,算出他年壽幾何,如何死法,身后有何變故,如今一一驗準。算命瞎子對少女古大犁也有批語:有客南來,必生不凡之子。她還記得舅舅聽了很高興,說要從南邊給她招個女婿,將來生個絕世無雙的土匪兒子繼承祖業。古大犁坐穩江山,開始琢磨依照預言制造個太子。程鳳臺這一撥來得好,他是上海人,走貨的伙計雖也有南方籍貫的,都沒有程鳳臺模樣俊。

    程鳳臺說:“大犁meimei……”

    古大犁斜睨著他:“你和我舅舅不是哥倆嗎?又喊我meimei?”

    程鳳臺說:“大外甥,你就沒有想過那個南方人不是我?!?/br>
    古大犁瞪眼睛:“是個南方人不就得了!還挑???我可打聽著了,你家仨小子呢,你有那一舉得男的能耐!”

    程鳳臺受到這份夸獎,愧不敢當。

    古大犁一時威脅要活埋他,一時威脅要吊死他,都只是說說而已。古大犁不把人命當回事,倒也不是嗜殺成性。程鳳臺心不甘情不愿的態度傷人自尊心,他微微笑著恭聽辱罵的樣子也教人沒脾氣。再關下去,關久了人瘦了,料想也生不出好孩子。古大犁眼見最后的勸說無果,掐了煙頭說:“干不干?真不干?真不干就拉倒吧!我瞅著你幾天也瞅煩了心了!看我舅舅的面子,槍彈我留下,你帶著手下滾犢子!”

    程鳳臺銜著煙站起來,擦槍布子在手里一轉:“我不急著走,再住幾天,替你擦完槍?!毙⊥练嗽谂圆蛔〉攸c頭。

    古大犁一拍桌子:“你咋還不要臉呢?上我這訛飯來了是不?真當我舍不得殺你呢!”程鳳臺沒說話,古大犁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壓在墻上要扇他。經過商細蕊的調教,古大犁的力氣就不夠看了,程鳳臺淡定地朝她笑笑:“大外甥,消消氣,我不吃白食,這不是替你干著活嗎?”英俊男人的溫言軟語,對女人總是有威力的。古大犁橫眉瞪眼把他一推,走了。

    程鳳臺打算冒險待在土匪窩里,等程美心鬧著坂田來贖人。鬧!鬧得越大越好!讓曹司令看看日本人是怎么欺負他小舅子的!

    程鳳臺在絡子嶺住到第六天晚上,整個土匪窩的槍差不多都在他手里過了一遍,光是擦出來的黑泥稱稱能有二斤重。外頭一陣sao亂,幾個土匪進來搬槍,程鳳臺問話他們也不答,就聽見槍炮亂響,人聲嘈雜,程鳳臺趕緊把燈吹了。半個鐘頭不到,炮火漸熄,古大犁請程鳳臺到正廳一敘。

    絡子嶺正廳有那么大臉叫聚義廳,程鳳臺到地方一看,心里就笑了。一隊正規軍將聚義廳圍得鐵桶一般,外面想必也是同樣光景。古大犁坐在首位,打仗把帽子打丟了,露出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眼睛里又亮又燙,一把橫過來盯住程鳳臺:“沖著你來的!我說,有兩下子??!值得人派兵來救,一條狗命挺金貴的!”

    程鳳臺說:“你放心,你沒有害我們性命,我會替你解釋?!?/br>
    古大犁從懷里掏出手槍指著他腦袋:“我這可有人為你丟了性命了!”

    話說到此,士兵們突然就地立正,腳跟一碰,整齊光爽,這份精氣神就夠土匪們自慚形穢了。古大犁打絡子嶺用了整整一夜,正規軍以少勝多拿下絡子嶺,前后只打了三個半小時,不服氣不行。士兵既然做出恭迎圣駕的姿勢,正主兒很快就到,門口有人喊了一嗓子軍令,隨后,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披風戴雪走來了,是曹貴修。

    范漣聯系不到程鳳臺,東奔西走求到曹大公子頭上,曹大公子免不得要為娘舅cao勞一趟。這場仗他打得沒走心,雖然輕敵是戰場的大害,但是土匪顯然不夠資格做他的敵人。曹貴修軍裝外面披了一件披風,肩頭帽子落了層雪粒子,臉孔凍得雪白,然而氣定神閑的,風度絕佳。他走到大廳中央,對程鳳臺微微一低頭:“小娘舅,受驚了!”

    古大犁的槍不知道什么時候放了下來。程鳳臺看一眼她,她盯著曹貴修在那發愣,程鳳臺再一打量曹貴修,一切也就明白了,笑道:“大公子,誤會了,誤會了??!”說著一拍古大犁的背:“這是我干外甥女!孩子親舅舅沒了,心里難受,留我多住兩天?!惫糯罄缫粧?,把他手拿開。

    曹貴修心里暗笑,表面上點點頭:“是我莽撞了!”又向古大犁頷首:“古當家,得罪了?!背跳P臺沒想到曹貴修今天這么好說話,而曹貴修的眼睛轉到古大犁身上的時候,古大犁過了電似的渾身輕輕一顫。一場火并暫時放下干戈,三個人連夜開一場小會,由程鳳臺做中間人,雙方定下協議。曹貴修對于占據絡子嶺毫無興趣,古大犁只要把武器還給程鳳臺,放人放貨,再由程鳳臺補給古大犁一筆款子,事情就算結了。至于死在炮火下的土匪,曹貴修一概不負責賠償,他說:“我也死了一個副官,陸軍大學畢業的。他一個,頂你們全寨子的命?!惫糯罄缏牭竭@句話,居然沒有怒嚎。

    更深雪大,軍隊不便夜行。曹貴修在寨子里住一晚,解了披風,越發身如修竹,細腰長腿,很考究的要來熱水洗漱燙腳。古大犁斜站在門外,一眼接著一眼的活啃他,背著人將程鳳臺拖到暗地里,說:“你這外甥哪兒人?”程鳳臺說:“陜西的?!惫糯罄鐦妨耍骸澳戏饺税?!難怪睡覺要洗腳丫子呢!”程鳳臺笑瞇瞇地說:“說實在的,從你這看,全中國都是南方人?!惫糯罄缋湎履?。貨比貨得扔,她現在看程鳳臺就是個普通的奶油小生,剁碎了喂狗都不可惜的。曹貴修強悍美麗,氣質脫俗,做她孩子的爹那才叫不掉分。

    古大犁掏出手槍頂住程鳳臺的腰:“把他給我弄來!”

    程鳳臺現在后腰桿子有曹貴修撐著,根本不怕槍管子杵,看住小姑娘笑說:“那么兇?那么兇我就不管了。乖乖叫我一聲小娘舅,小娘舅幫幫你?!?/br>
    古大犁不吃這套,朝地上一啐:“殺不了你,我殺那兩個日本鬼子。你手下有兩個小鬼子是不?瞞不了我!宰了他們,當兵的還得謝我咧!”

    程鳳臺收了笑忖一忖,撥開后腰的槍頭,朝曹貴修的房門一瞥,對古大犁說:“贖貨的錢減我一半?!?/br>
    古大犁內心把今天的損失劃拉一遍,迅速做出決定:“成!減一半!你再貼我兩千發子彈唄!”

    兩人擊掌成交。

    程鳳臺發愁怎么打扮古大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古大犁沒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想到絡子嶺原來的老大搶了一批rou票關在后山,里面似乎有個地主家的小姐,立刻命人把小姐衣服扒來換上,重新梳了頭發。然后從一方紅印泥里挑出一點和水化成胭脂,擦臉擦嘴唇,愣是把一個野蠻丫頭打扮出幾分人樣了。

    程鳳臺這時候生出一點感慨:“我像是替古老大送你出嫁?!?/br>
    古大犁沒他這份情懷,把嘴里嚼爛的茶葉吐在地上:“少廢話!快去!”

    程鳳臺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立即忍氣吞聲。程鳳臺說:“一說話現出你原形來,事兒不成就不怪我了!”說得她像千年的野豬精修成一夜人形,要去采摘元陽了。

    曹貴修燙完腳,因為嫌棄這里的被子臟不肯用,裹著自己的披風坐在床頭看書。他正宗洋學堂畢業的大學生,在軍隊里能自己算炮距,有一種理科人才的兢兢業業,行軍打仗也要帶著書,副官的褲腰帶里時刻掖著兩本,供他無事鉆研一番??匆姵跳P臺進來了,曹貴修把書簽夾好合上,擺在一邊。程鳳臺看見封面,是本英文的軍械類工具書。曹貴修說:“小娘舅來的正好,我這有一張書單子,煩您托人找找吧?!背跳P臺接過來一看,笑道:“這些專業書沒有中文版,印的少,怕是下架了?!辈苜F修說:“不論新舊,能看就行?!背跳P臺答應了,坐到火爐邊烘手,曹貴修又說:“還得煩您替我找個副官?!背跳P臺這就不明白了,他要找副官,自己隊伍里提拔一個不是很方便,程鳳臺是做買賣的,又不是人販子,上哪兒給他覓個陸軍大學的軍官呢?

    曹貴修把被窩往地上一鋪,赤腳踏上去,蹲在程鳳臺對面烘烤自己:“小娘舅做的兵器買賣,有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依你看,這仗要打多久?”

    程鳳臺不曾與曹貴修這樣近身談天,當老子的首鼠兩端,他吃不準這當兒子的立場,怕給說劈了,保守地回答:“日本起先說三個月拿下中國,現在已經六個月了,往下嘛,補給是個難題,看誰耗得過誰了?!?/br>
    曹貴修說:“所以我說,中國和日本苦戰,沒有十年熬不出頭。十年??!小娘舅!”他指指自己的腦袋:“頭發都白啦!沒有錢,沒有女人,天天伴著這些當兵的,膩死我了!你就在……就在戲班子里找個唱生的吧!武生老生不拘,過三十的不要!選那個機靈的,會說話的?!?/br>
    曹大公子每次出面都是一個冷酷傲慢的形象,現在赤腳蹲在火爐邊,埋怨打仗,想錢想女人,還挺招人疼的。程鳳臺悶聲笑笑,說:“這好辦,交給我吧,到時候連書帶副官一塊兒給你送來,非但如此,小娘舅今天還要給你一件禮物?!?/br>
    程鳳臺從曹貴修房間出來,古大犁探頭探腦急得不行了。程鳳臺沖她點點頭,她捋辮子扯裙子的小跑過來,程鳳臺又沖她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捂住自己的嘴,點點頭,推門進去了。

    程鳳臺在門外靜候一會兒,看到屋里熄了燈,便也慢慢踱步回去睡了,真有意思,他竟然干了扯皮條的事,回去可有閑話和商細蕊說了。

    第二天程鳳臺帶著伙計和貨隨軍隊下山。曹貴修遲遲未曾露面。古大犁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土匪打扮,臉頰的印泥胭脂早蹭沒了,然而臉色還是紅的,整個兒春風得意,讓廚子給程鳳臺烙了許多糖油餅路上吃??催@形色,昨晚情況應該很好,便偷偷問她:“怎么樣?”古大犁伸手圈了個糖油餅那么大的圓:“好,小腰才那么點細!還挺有勁兒!”程鳳臺后悔問她的。

    曹貴修再不從房里出來,程鳳臺就要懷疑他被古大犁給犁壞了,而事實上來說,他確實是負傷了。曹貴修收拾停當從屋里出來,依舊披風大靴子,修竹一般的身形,臉色卻不大好,攥緊著一只拳頭,不是個爽快過一晚的樣子。和古大犁一照面,兩人都當不認識對方,早飯也沒有吃,點點頭就告辭了。直到下山之后,曹貴修攤開拳頭給程鳳臺看,手心一顆帶血的大牙,他舌頭頂得腮幫子鼓起一塊,又痛又丟面子:“瞧您送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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