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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鬢邊不是海棠紅在線閱讀 - 第68節

第68節

    眾人都哄堂笑了。商細蕊也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端著酒杯認真地說:“年前就該請同仁們吃個席的,怨我去了一趟外地,連開箱都耽誤了。今天找機會和各位老板們聚聚,也是道聲謝,謝謝您諸位對我的照應?!?/br>
    在座多數都心知肚明,商細蕊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給他難堪那件事。他們當時沒有幾個人敢站出來替商細蕊說話的,但是也沒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細蕊現在安然無恙地渡過一劫,要來道聲謝,卻也是太過客氣了,教人受之有愧。眾人一時默默的。商細蕊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頭,用那志得意滿的俏模樣脧了一眼程鳳臺。程鳳臺不動聲色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這臭唱戲的又要出花樣了!

    果然,商細蕊接著就說:“這二來呢,鈕爺總說我一個大男人讓小來丫頭跟包不像話,丫頭如今長大了,與各位老板來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請來程鳳臺程二爺做我的經理人,借這機會讓大伙兒認識個臉熟,打今兒起,就勞您各位多多擔待啦!”

    所有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曖昧的表情,紛紛都笑了。他二人的風言風語早傳得滿城皆知,剛開始雖然無人取信,因為知道程鳳臺是不好男色的,時日久了,看他們倆依然同進同出,相親相愛,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們不說程鳳臺癡情專心,反而佩服起商細蕊的風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財萬貫有妻有子的程二爺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當于過了明路了,這是一般戲子能辦得到的事嗎?到底是商老板呀!

    一招先斬后奏釜底抽薪,也是戲子天性里的愛張揚,程鳳臺只得端起酒杯來與眾人敬酒,滿嘴里說著客套話,商細蕊則是笑吟吟在旁陪著,這情形看起來就像一對新人在喜宴上酬賓。便有那愛打趣的,說:“商老板不忙著敬我們,您該同程二爺喝個交杯酒是正經!”這話太過孟浪,程鳳臺和商細蕊都一笑而過沒有去理睬,不過商細聽在心里還是很受用的。一頓飯吃得是喜氣洋洋,歡聲笑語。他們梨園行就是有這點奇怪,守舊的地方分毫不許人動,變動一點就要口誅筆伐,視為忤逆;但是對于某些不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舉,又意料之外地寬宏起來。鈕白文與商細蕊單獨碰了個杯,含著幽深的笑意,低聲道:“我就恭喜商老板得償所愿啦!”商細蕊滿飲此杯,喝得臉上紅撲撲的。

    待吃完了飯,按照他們吃喝玩樂的流程,接下來是要打幾局麻將直到凌晨了。六國飯店接待商細蕊,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趕著要麻將,侍應一再表示麻將說什么都沒有,何況西餐臺子用來打麻將也不合尺寸。商細蕊當場數落說:“這么大的飯店,連個打麻將的地方都沒有!像話嗎?你們老板既然來中國開買賣,就得知道入鄉隨俗!”侍應一低頭,仿佛很受教。程鳳臺實在受不了這丟人現眼的玩意兒了,說:“你們電影院還空著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兩場?!币幻嬲泻魫劭措娪暗娜タ措娪?,王冷和幾個女戲子不愛打牌,都去看電影了,商細蕊一干人等轉戰至別處娛樂。他們下到二樓臺階上,鈕白文忽然向商細蕊說笑:“今天是托了商老板的福,上回我來這吃飯還是兩年前和李天瑤薛蓮他們幾位老板,同著一個意大利人。嘿!李老板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這兒,一腳沒站穩翻著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為他練的中國功夫呢!直給他拍巴掌叫好!這傻狍子!”

    商細蕊聽了,不禁幸災樂禍哈哈大笑起來。也是神使鬼差,該他的報應,哈到一半眾人就見他身子一挫,順著樓梯往下滑落了幾節,膝蓋咚地跪在了臺階上。鈕白文驚呼一聲,程鳳臺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把商細蕊撈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讓你笑話人??!自己也成笑話了吧!”鈕白文很不好意思地來攙著商細蕊,自責說:“二爺,全怪我嘴巴毒!說什么來什么,連累商老板遭殃了!”說著蹲下來卷起點商細蕊的褲腿,兩邊膝蓋上已然黑紫一塊,皮都擦破了。

    眾戲子們先還笑看商細蕊出洋相,他們就知道商細蕊一定會鬧笑話的——這個大活寶。等到看見傷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戲的身體發膚無不要緊,受一次傷,少說也得影響十天半個月的收入,戲班里百十來口人等著吃飯,所系甚大。當時也沒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擁著商細蕊要送他去醫院看看。商細蕊好難得做一回東,不愿掃了大家的興頭,忍著疼笑道:“程二爺開車送我去就成了,大伙兒接著玩,鈕爺,您替我招呼好了!”鈕白文連連應承,直把商細蕊攙上汽車才罷休。

    那天晚上小來就見程鳳臺背著商細蕊回家來了,商細蕊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個傷兵。程鳳臺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么叫樂極生悲?還號稱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兒了?走個樓梯竟會跌傷,我看你跟熊瞎子沒有兩樣!熊瞎子都比你機靈!”商細蕊煩得轉過臉去,換了一面臉頰貼在程鳳臺背上,喉嚨里又發出一串呻吟,小來急得問他,他只管閉著眼不理。程鳳臺安撫小來幾句,一徑把商細蕊背進屋里。小來隨后灌滿了熱水瓶進來給商細蕊洗漱,見程鳳臺坐在床沿,商細蕊枕著他的腿,一手抓著餅干,一手環著他的腰,聲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爺!我要殘廢了!膝蓋頭抻不直了!以后要成瘸子了!”嚎完這一聲兒,便把餅干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大嚼起來。

    程鳳臺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細蕊是在撒嬌,撫摸著他額頭上的細汗,心疼地說:“哪至于殘廢!明天去藥店買兩瓶鈣片,吃上幾天骨頭就不疼了?!鄙碳毴镂亲雍吆邇陕?,沒有說什么。待他吃夠了餅干,程鳳臺親自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臉,端著痰盂讓他把漱口水吐在里面,并將他嘴唇的水漬順手抹了。商細蕊享受極了,一時之間居然忘了發出哼哼。他是從小學戲的人,挨過的打受過的傷那是不計其數,義父商菊貞有一次揍他的時候選錯了家伙什,掄起門閂就是一棒子,商細蕊聽見自己的肋骨咔嚓一聲裂了,然而肋骨是沒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長攏。那段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鉆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胸口上拉大鋸,就是那樣受罪,商細蕊也沒有喊過一嗓子。當時也是怕蔣夢萍聽見了要掉眼淚,但是對于程鳳臺,他就這么舍得,簡直恨不得程鳳臺心疼得吐口血為他死在眼前。

    小來在旁站了半天插不上手,也是見不得商細蕊裝腔作勢的孬樣子,不聲不響就出去了。等小來走了,程鳳臺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細蕊:“我說,熊瞎子啊……”商細蕊居然默認了自己的新綽號,仰面朝上做著挺尸的模樣。程鳳臺說:“你看你這小院子,又小又舊,屋里打個噴嚏,街坊狗就跟著叫。我現在帶著meimei,用電用水都太不方便了?!彼呐纳碳毴锏男⊥龋骸昂螞r你現在腿又傷著,出門坐汽車舒服點。你沒見門口停了我的車,一條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東交民巷去,離你唱戲的幾個園子都近些,還有電話,大浴缸……別的不說,至少你吊嗓子就沒人搭斜茬了?!?/br>
    這宅子原是寧九郎的房產,本來是很敞亮別致的。到了商細蕊手里,商細蕊從來想不到要去修繕它布置它,院子馬上就淪為一所普通的民宅,顯得那么舊氣。程鳳臺怕商細蕊在這里住慣了不肯挪窩,誰知商細蕊一不在乎穿,二不在乎住,這方面清心寡欲得不得了,滿不在乎地哼哼說:“我一下也懶得收拾行李,你來替我收拾我就搬?!彼氲揭粋€問題:“那還住著一個大肚子呢!”

    程鳳臺一揮手,讓他別cao心這個。

    商細蕊對程鳳臺的安排沒有意見,因為他是生活上的低能,覺得程鳳臺的主意總是很有道理的,小來可不買賬。背地里給商細蕊的膝蓋換藥的時候不免嘀咕說:“我就不相信他真是凈身出戶的,一個大男人,還能沒點私產了?你要是搬去他的小公館,那可真成了他養的姨太太了,讓人知道了怎么說你!”

    程鳳臺不在跟前,商細蕊也就不哼哼了,眉目冷峻的透著那么點不耐煩,從小來手里奪過紗布,啪一巴掌拍在膝蓋上,三兩下就包扎好了,嗤笑道:“我還怕人議論我?”小來沒做聲,因為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商細蕊仿佛說著什么秘密似的,得意地告訴小來:“你別被他能言善道的給騙了,其實這人屁用沒有,就是個小白臉。這次無依無靠來投奔我,以后全得靠我養活著,我們住住他的小洋房怎么了,天經地義的!那是他的陪嫁!”

    雖然小來還是不樂意,待商細蕊膝蓋痊愈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搬了家。東交民巷那邊碗筷被褥都是現成的,主仆二人只打了幾個包裹,一只皮箱,竟不如察察兒一個小姑娘的行李多。雇一輛三輪車,一趟就拉完了。但是商細蕊緊接著又整理出許多貴重的有歷史的頭面和戲服,每一件都要帶走,說是放在空房子里怕人偷了。到了小公館,他便直奔曾愛玉定制的那只巨大衣柜,曾愛玉的衣服早已收拾走了,柜子里空蕩蕩,貼墻占了一面,寬闊足夠擺得下一張單人床。商細蕊站在面前叉著腰端詳了一番,向程鳳臺說:“我要把橫隔板都拆了,好把戲服掛起來?!彼⒉皇窃谡髑蟪跳P臺的意見,而是在下達通知,告訴東家一聲,他要開始毀東西了。程鳳臺說:“你別動,這個柜子做得很結實,明天我讓打雜的來拆?!鄙碳毴飺u搖頭,顯然是等不得了:“戲服就是不能疊,原來放在箱子里,折痕燙也燙不平了,可委屈它們啰!”程鳳臺算是瞧出來了,商細蕊八成是沖著這只大衣柜才搬得這么痛快。

    這一對不知羞的漢子鳩占鵲巢,把曾愛玉送去協和醫院待產。商細蕊在樓上伺候他的衣裳頭面,曾愛玉在客廳托著大肚子,翻著眼皮子,老不服氣地聽著樓上的動靜,心說這只瘋兔子可算掉進干草垛里了,多好的金窩窩呀,以后就歸他糟蹋了。一個程鳳臺交代了護士幾句話,坐到曾愛玉對面,曾愛玉把眼皮子朝他一翻,抱怨說:“他在干嘛呀?一進門就拆房???你不去管著點他!”

    程鳳臺一笑:“他真拆房我都由著他?!?/br>
    曾愛玉問:“你倆從此就住一塊兒了?”程鳳臺默認了。曾愛玉驚恐道:“他不會虐待我的孩子吧!”

    程鳳臺隨口笑說:“虐待倒不會,保不準教出來一個小戲子,以后跟著他唱戲去?!?/br>
    這句話把曾愛玉嚇得眼神都定住了,生怕自己的孩子日后進了梨園界,那等于重蹈他母親的覆轍,一只腳踏進風月場。程鳳臺見她當真了,不免安慰她:“哎,想什么呢!這孩子以后就姓程了,我能讓他靠賣藝活著?”樓上哐哐巨響,是商細蕊開始上錘子了。曾愛玉干巴巴望了程鳳臺一眼。

    程鳳臺最后囑咐了曾愛玉一番話使她寬心,告訴她錢怎么安排,人怎么安排,坐月子給她怎樣的待遇。曾愛玉的為人很不持重,如果程鳳臺厲害她一點,她就收斂一點;程鳳臺稍微對她有幾分好顏色,她立刻端上架子。聽程鳳臺絮絮叨叨計劃周密,曾愛玉馬上就覺得自己受重視了,金貴了,肚子里揣著太子了,她把腳往程鳳臺膝蓋上一擱,那只腳上穿著一只平底的黑皮鞋,鞋絆扣子松開了。

    曾愛玉嬌滴滴的說:“二爺,臨了臨了,您也伺候我一回?”

    程鳳臺愣了愣。曾愛玉心里知道用這種居上的口吻程鳳臺一定要反感。自從他們為了孩子攤牌之后,徹底暴露了真性情,她不再故作媚態;程鳳臺因為被訛詐了錢財,吃了虧,說話總要嘲諷她兩句,沒有好氣。曾愛玉沒有想到,這次程鳳臺一句也沒有諷刺她,居然真的給她把扣子系上了。程鳳臺的手指落在她的腳背上,暖烘烘的;程鳳臺低著頭的時候,眉眼可真是溫柔。

    曾愛玉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和委屈,這么好的男人,從此也歸瘋兔子糟蹋了。

    程鳳臺扣完了鞋絆,拍拍她的腳:“好了?!痹鴲塾裾趥?,沒動彈。程鳳臺說:“好了,快把腳放下去,唱戲的要來了!”曾愛玉仍是不理。正在這時,從樓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曾愛玉好比觸電一般跳起來,動作之迅猛,根本看不出懷胎十月。

    商細蕊高卷袖管,手里倒提一把鐵錘,滿臉狐疑地盯著曾愛玉瞅了一眼。仿佛有那么一霎,他看見曾愛玉對他的二爺動手動腳來著,沒看清,師出無名,掂了掂錘子只好作罷。他跑到后院換了一把更大的錘子,因為太沉了,所以扛在肩頭,路過曾愛玉的時候又把她瞅了一眼。曾愛玉看見他就頭皮疼,一手掠掠頭發,一手抓起皮包,心虛地賠笑說:“小爺,您這向挺好的?房子您盡管住著,就當自己家一樣,我先走了?!?/br>
    商細蕊鼻子里出氣兒表示不屑一顧。

    送走了曾愛玉,程鳳臺上樓視察商細蕊的杰作。那一只大衣柜現在成了空肚子的通間,商細蕊在往里一件一件掛戲服,因為神情認真,所以顯得乖巧,嘴唇有點嘟著似的,仿佛在無緣無故地生著氣,又像是無緣無故地撒著嬌。程鳳臺心思一動,走到他背后攔腰抱住他,順勢就往床上一倒。商細蕊哎呀呀呼號一陣,一會兒喊著面料要皺了,一會兒喊著水鉆要掉了,程鳳臺親得他久一點,他也就顧不得身外之物了,色彩斑斕的戲服漸漸從手里滑落在地,它的主人好像也沒有那么寶貝它。

    商細蕊喬遷之喜,轉過天來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一個萬萬想不到的人。程美心趕了個不早不晚的時候過來欽門鈴了,她走哪都要帶著五六個大兵隨車站崗,氣勢洶洶,非常有派頭。人還沒進屋,士兵就先把門口把守住了。趙媽嚇得結結巴巴不敢讓她,那大兵把趙媽往旁邊一攔,程美心徑直往屋里走,一邊高聲說:“把程鳳臺給我叫下來!”大兵一推趙媽,趙媽忙不迭地跑上樓去喊人了。

    程鳳臺和商細蕊同居以來,猶如患上色癆一般沒日沒夜胡搞。兩個人都是年富力強的年紀,過去在一塊兒總像偷情似的限時限量,因為偷完之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各有各的家要回,不便把情欲上頭上臉的?,F在沒有顧忌了,兩人整天廝纏在一塊兒,敞開懷地做夫妻。

    程鳳臺聽見那尖嗓子就知道是誰,穿著睡衣打著哈欠下樓見客。他對程美心在二奶奶的事情上很有意見,于是也不如往日里殷勤客氣,懶洋洋地用上海話說:“阿姐怎么知道這里的?”

    程美心嫣然一笑:“還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把四周打量一遍:“房子倒是挺不錯的,獨棟獨院,就是小了點,你帶著三妹和孩子是有點擠了?!?/br>
    程鳳臺睡眼惺忪地沒有什么表情,扭頭吩咐趙媽:“去煮兩杯咖啡,再給我煎個雞蛋土司?!?/br>
    程美心看他那態度,笑了笑,說:“你呢,也用不著埋怨我。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我不幫你幫誰?這一片苦心全是為了你家庭和睦,長久之計,你日后還要謝我呢!”

    程鳳臺冷笑道:“哦?我還要謝你?”

    程美心收起笑臉,端起另一副姿態點撥賜教:“我問你,弟妹手里有錢娘家有勢,她還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沒個男人!過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鬧都鬧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準了你是什么樣兒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軟,心里總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沒有懼怕了,不就得騎到你頭上來了嗎?”

    程鳳臺看她一眼,自去點了一支香煙,沒接茬。

    “當然了,你們結婚十年,現在想起來要立規矩也遲了。因此更要趁這機會和她分開一段時候,徹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沒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難道她真有魄力與你離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別說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頭亂來,恐怕她也不敢說一句話,只怕惹惱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鳳臺望著程美心,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早知道自己這個jiejie心狠手辣,不過看她一向對二奶奶這么好,兩個人親親熱熱,像是無話不談的,想不到她對二奶奶的情義也很有限。程鳳臺簡直不知道該感激她終究是向著自己,還是該替二奶奶感到寒心了。正說著話,趙媽給程鳳臺端上早餐,那邊商細蕊衣著整齊下樓來了,迎面見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滿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時候排大戲打發人來喊我,我可好久沒聽了,想得慌?!?/br>
    商細蕊深知她不安好心,不過兩個人始終沒有撕破臉過,只好點了點頭,敷衍了一聲,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著吃起來,急匆匆的。程鳳臺問道:“這是要上哪兒去?”商細蕊說:“去水云樓一趟,剛才沅蘭打電話給我,有點急事?!背堂佬木湍菢佑朴迫缓戎Х?,聽見這一句,也沒有要告辭的意思,程鳳臺便讓老葛開車送商細蕊。程美心隨后提出要去見見孩子的媽,程鳳臺斷然拒絕了。程美心又說給孩子找了個奶娘,正在醫院檢查身體,吃補品,過兩天就送來。這倒正中程鳳臺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時候,客客氣氣把程美心一路送進車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腸里的彎彎繞豈是程鳳臺琢磨得透的。她離開小公館,扭頭就去了二奶奶那里。二奶奶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淚,見到程美心,就算見到了訴苦的對象。范金泠年紀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時也不愿在蔣夢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丟面子——二奶奶后悔趕走了程鳳臺,在程鳳臺還沒踏出家門的時候,她就開始后悔了,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訴說。

    但是今天二奶奶還沒有開口,程美心就搶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商細蕊多有心機!把孩子的媽攆走了,現在由他霸占了鳳臺,兩個人住著一幢花園洋房呢!我猜??!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來拴住鳳臺的手段!”二奶奶所有怨氣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滿腹驚奇。程美心接著說:“鳳臺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剛從他那過來,都幾點了,鳳臺早飯也沒吃上一口。老媽子現炸了塊面包,被那唱戲的看見了,狗搶食一樣撲過來就吃了,一點兒也不顧別人的。就這幾天的工夫,鳳臺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喲!”

    二奶奶連忙細細追問她那下堂夫的情況,程美心原本原樣告訴她,用不著添油加醋,就夠觸目驚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男人粗枝大葉,腦子糊涂,顧前不顧后的,沒有女人他們就過不成像樣日子。何況兩個男人呢!”

    二奶奶猶疑著說:“這倒是不一定的,他們唱旦角的男戲子我是見過的,除了不會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br>
    程美心不禁怪叫起來:“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細蕊那個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辭來形容:“又狐媚又野蠻!你是沒見過!過去跟著司令那會兒,他敢光著膀子和當兵的摔跤!發起脾氣大喊大叫的!鳳臺是個體面人,縱然對他有些真心,也頂不住這份不般配。他們兩個人要是踏踏實實把日子過下來了,喏,我這耳光你隨便打!”她側過臉去伸給二奶奶,二奶奶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話換了個稱謂,又說了一遍:“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鳳臺三天兩頭找一回商細蕊,怎么不讓人上癮?干脆讓他們挨頭挨腳過日子去,過到窮途末路,絕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來了。到那時候,弟妹就大度點,把孩子認下來,鳳臺是個知好歹的人,怎么不感激你?”

    程美心一張嘴皮兩套詞,分析得鞭辟入里。這對夫妻不管是誰做服帖了誰,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如果順便能整倒商細蕊,那就太好了。

    第99章

    程鳳臺送走了jiejie,獨自在家里吃了中飯,睡了午覺,和察察兒談了一會兒天,囑咐了她過兩天上學的事,心里卻惦記商細蕊的膝蓋還沒好透,想沅蘭著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為水云樓沒人了,喊他去救場的。等到時近傍晚,老葛的車子空著就回來了,程鳳臺問起他商細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說不連牽——這實在是沒法說。

    今天下午,常在商細蕊眼前轉悠的那一位陸公子不知什么時候與安貝勒結為朋友,趁著商細蕊養傷,兩個人跑來后臺撒野。陸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貝勒生拉硬拽來壯聲勢的,也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見到商細蕊一面。安貝勒仿若無人地坐到沙發上和戲子們聊天,嗅鼻煙,吃茶,背著商細蕊,戲子們誰也不想得罪安貝勒。下午的戲不打緊,后臺的人也沒有幾個,但是周香蕓之類小字輩的都在,周香蕓的妝化了一半,逃也沒處逃,從安貝勒一進門,他整個人就像放在開水里煮著一樣,煮燙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顧失聲叫喊起來。

    安貝勒聊到后來,就盯上周香蕓了,跑過去搭他的肩膀,問長問短,周香蕓先還忍耐著,直到安貝勒貼著他耳朵說:“你好好唱,我在這兒等著你,等你下戲了帶你出去玩兒?!蓖鎯菏裁淳驮倜靼撞贿^了。周香蕓狠狠打了個哆嗦,一個沒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臺了,推開安貝勒奪路就跑。安貝勒幾步攆上他,牢牢捉在懷里,逼得周香蕓喉嚨里發出暗啞的兩聲喊叫。楚瓊華在那旁觀了半日,這時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筆往桌上一拍,張口就罵:“貝勒爺!您把咱們這當窯子了吧?當著眾人的面,沒您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罵他就是,這算怎么個做派!后臺人多嘴雜,我勸您愛惜名聲!”安貝勒聽他扯著嗓子小娘們罵街一樣嚶嚶叫喚,哪放在眼里,低頭照著周香蕓面頰上親了一口,腆著臉調笑說:“跑什么!看你急成這樣!好好好,我們不唱了,現在就去玩兒,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攔腰把周香蕓一抱,就要帶走了!

    后臺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攔的,就是沒有一個敢真心與安貝勒動手。這光天化日,居然發生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瓊華是在場唯一有膽色的,上前去掰安貝勒的手,安貝勒獰笑道:“楚老板,顧好你自己個兒要緊,???您在北平待著可不易,得惜福,別又稀里糊涂一睜眼,躺在南京小公館了!”這句話刺痛了楚瓊華的心,他臉色登時漲得通紅,抓起茶幾上一只煙灰缸要與安貝勒拼命。安貝勒眼看就要掛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蕓。陸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從安貝勒調戲周香蕓那會兒,他就覺得自己交錯了朋友,來錯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沒有這種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這時候商細蕊走進來,以為他和安貝勒是同流人物,那該多丟臉??!陸公子不安極了,一把逮住楚瓊華的胳膊,扭頭勸安貝勒撒開手,并不忘找臺階說:“中午我和貝勒爺喝了點酒,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貝勒這個混賬東西聽到這話更是借酒裝瘋,滿口胡話,要把周香蕓帶去“玩兒”。楚瓊華心頭火起,另一只手抬起來就朝陸公子臉上拍過去,打了個正著,響徹后臺,把陸公子鼻血都打出來了,眼鏡飛得老遠,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如今陸公子家里是比安貝勒有權勢得多的政客。安貝勒也吃了一驚,周香蕓趁機掙脫他跑走了,他也顧不上,嘴里連連叫著:“陸老弟!這是怎么鬧的!你可千萬別動氣!”轉身對著楚瓊華就是一腳:“你個男婊子活到頭了!還敢打人!”

    楚瓊華也心知自己闖禍了,被踢倒在地臉色鐵青不說話。

    陸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臉,掃視過周圍的戲子們,覺得他們都在看他的笑話。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來人家后臺調戲少男,還挨了戲子的耳刮子!陸公子平生沒有經過這樣的羞辱,眼淚都被氣出來,隨手撈過一樣唱戲的道具砸到楚瓊華臉上,怒火中燒地走了。安貝勒追出去說情,也被他推了個跟頭。

    安貝勒這時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陸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動作報復水云樓。但是陸公子有錢有勢,戲子們無從下手。安貝勒伙同后臺師姐師兄們一商量,只有壯著膽子把商細蕊喊回來了。

    商細蕊來到后臺,沅蘭提前在門口堵著他,已經把事情和他說清楚了。因此商細蕊見到安貝勒第一句話就拖長了聲音有氣無力地說:“貝勒爺,我求你啦!你佛爺大!我廟??!你以后可別來后臺啦!”

    安貝勒縮著肩膀賠笑:“好幾個月沒見了,我這不是掛念你嗎?”

    商細蕊搖搖頭:“用不著。你再來,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門口,讓你天天一抬頭就看見我?!?/br>
    這仿佛是撒嬌賭氣的一句孩子話,眾人都聽著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覺,心里陣陣酸麻,骨頭都軟了,就快要給商細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別這么說!我混賬不是人,以后不來礙你眼了還不成嗎?能在臺下看著你,我也就知足了?!?/br>
    商細蕊瞅著他的無恥嘴臉就覺得累心,別過頭去不再搭茬,留安貝勒在那抓肝撓心的。商細蕊對戲迷們有著天然的籠絡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著后天學習。

    他們一眾人商量的結果,當然還是由商細蕊帶著楚瓊華賠禮道歉,請客吃飯。楚瓊華陰沉著臉躺在長椅上在那憋氣,聽到這話倏然站起來,喊道:“我不會去的!”

    商細蕊傻了:“你闖的禍!你不去誰去?”

    楚瓊華伸出手指頭指著安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條烈性漢子!你容著這么個人在這作踐我們不夠,還要我去給那起豬朋狗友賠不是?我沒打錯人!不去!”

    這要早幾十年,戲子指著安貝勒的鼻子罵,安貝勒能把他的爪子給剁下來,當下臉色很不好看地告辭走了。商細蕊氣咻咻地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反復說“誰惹禍誰收拾”“你這是連累整個戲班”,他的嘴唇又有點嘟著似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總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只不過脾氣大的剛烈份子往往過早地隕落了,來不及干事業,留不下名聲。久而久之,外人就以為梨園界中全是善交際知實務的了。楚瓊華天生傲骨,不屈權貴,站起來一拂袍子,說:“商老板怪我連累了水云樓,我走就是了?!?/br>
    這一句就把商細蕊所有的不服悶回了肚子里,抬頭瞅了一眼楚瓊華,忍氣吞聲的。誰的戲好,誰在他這里就是爺。

    最后還是由沅蘭作陪,商細蕊出錢出面把陸公子請出來吃飯,為免夜長夢多,便是此時此刻。老葛開車送他們,一路上就聽見沅蘭在那對商細蕊說:“班主,陸少爺幾次三番的是為了誰,我不說,你心里也有數。待會兒見了人,可不能都推給我,推給我也不管用,你得熱乎著點兒?!?/br>
    商細蕊說:“知道了?!?/br>
    沅蘭湊在商細蕊耳邊吃吃笑道:“你就挨著他身邊坐,倒酒布菜殷勤著點,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軟了,還有什么不好說的?!?/br>
    商細蕊一揮手:“知道了知道了?!?/br>
    老葛支起耳朵聽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飯莊門口,眼看著商細蕊進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沒著沒落的,扭頭就去向程鳳臺通風報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說商細蕊什么,總不能因為人家是個唱戲的,就咬定人家將要不正派了,老葛引著程鳳臺自己去看,看出個好歹都與他無關,免得惱羞成怒了被遷怒了。程鳳臺心里七上八下的,帶著三分怒意,自己開著車去了。

    那飯莊由一處舊王府改建而成,燈火疏落,人聲稀少,只有一間廂房里傳出隱隱的歌聲,這是商細蕊的嗓音。程鳳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屋里面已經酒過三巡了。他們飯局上向來有著這樣一個規矩,有求于人的一方總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顯得有誠意。沅蘭醉得面紅耳赤昏昏欲睡,商細蕊也半醉了,拿筷子敲著高腳酒杯打節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調。宮燈的靜輝之下,他帶著一點迷離的微笑,眼簾低垂著,目光不知落在哪一處,眸中偶爾有光芒一閃,也是藏在睫毛后面,顯得那雙眼睛撲撲倏倏好像很害羞。陸公子每次見到商細蕊,都覺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畫成了一副油畫,有著脈脈不得說的美。

    陸公子伏在桌上,把臉枕在胳膊彎里,喃喃說:“商老板唱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鄉。自從父親高升,我有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br>
    商細蕊也很會說兩句應酬的話:“陸少爺還年輕,將來衣錦還鄉的時候多的是?!?/br>
    陸公子從胳膊彎里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住商細蕊。商細蕊余光瞟見他一瞬,不動聲色把眼神轉移開,去看面前一盤糯米雞。

    陸公子情難自禁,伸手搭住商細蕊的手腕,說:“假如能有商老板天天給我唱支曲,我就哪兒都不想去了?!?/br>
    程鳳臺聽得火冒三丈,牙都酸倒了,推門進去拉開嗓門笑道:“嗨呀!陸公子!不夠意思??!背著我和二位老板躲在這里喝小酒,要不是貝勒爺告訴我,我還找不著您了!怎么樣?年前和您商量的生意,您想好了嗎?銀行那邊催得急,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闭f著就把商細蕊攆到一邊,自己與陸公子挨著坐了,又自說自話把商細蕊杯子里剩的酒仰頭喝了。

    關于程鳳臺和商細蕊之間的傳言,程鳳臺為何而來,陸公子心里明鏡似的,只不過不便發作,耐著脾氣與他東拉西扯一頓起身告辭,商細蕊給他備的禮,他一件也沒帶走。商細蕊急了,居然撇下程鳳臺追出門去,靦腆地笑問:“陸少爺,楚老板的事,你……”

    陸公子的眼神驀然柔軟下來,拍了拍商細蕊的胳膊:“你放心,我不是不講理的人?!彼戳艘谎鄯坷锏某跳P臺,對商細蕊說:“以后我來請商老板唱堂會,商老板要賞光?!鄙碳毴镆颤c頭應了。等商細蕊轉身再回到屋里,里面就是不一樣的一番景象了,程鳳臺板起面孔看也不看商細蕊,一巴掌拍得桌子山響:“回家!”把沅蘭震醒了。

    上車的時候商細蕊習慣性就要坐到副駕座去,程鳳臺壓低嗓子怒吼一聲:“滾到后面去!”商細蕊扁扁嘴,陪著沅蘭坐了。他們先送沅蘭回家,沅蘭還醉醺醺的,抽出一把檀香扇子扇著酒氣。程鳳臺以平日里嬉笑的口吻說道:“大師姐今天辛苦了,商老板也不盡心招待陸公子,反而把大師姐醉成這樣?!?/br>
    沅蘭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埋伏,笑道:“我醉不醉的不礙事,人家是沖咱們班主來的。班主陪人聊得好了,事兒也就辦妥了?!?/br>
    程鳳臺故作驚訝道:“小陸有這么迷我們商老板?”

    沅蘭笑了一串:“可不是嗎!二爺是沒見陸公子對我們班主的那個樣子!沒說話臉就紅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相親呢!不過您可別往心里去,我們班主就是逢場作戲,班主看不上這號愣頭小子?!?/br>
    程鳳臺點點頭,聲音還是帶笑的,但是沅蘭看不見他眼睛里一點笑意也沒有:“商老板逢場作戲的本事還挺大!”

    沅蘭也是醉透了:“這是咱們的必修課了,只要班主想,就沒有他拿不下的人。不然您這些做大買賣的擺宴席談生意,為什么總要請一兩個唱戲的老板在當中作陪呢?我們班主的本事大著了!”

    程鳳臺笑道:“以后我談生意倒要帶著你們班主了,我也見識見識他的本事?!?/br>
    商細蕊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垂著腦袋打了個酒嗝,心想大師姐你可害死我了。

    送了沅蘭,車里的空氣靜得可怕。程鳳臺把車開得飛一樣,商細蕊捂著嘴說:“慢點,我要吐了!”程鳳臺沒聽,拐過個彎,車子撞到了一塊支涼棚竹竿的石墩子,把車子撞得一個急剎,商細蕊的腦袋碰在椅背上,程鳳臺連忙扭頭查看他。商細蕊慢悠悠抬起臉,毫發無損,下一刻就一低頭哇哇大吐起來。程鳳臺猶豫著給他拍了拍背,又掏出手絹給他抹嘴,心里窩囊得要命,恨得把手絹拍在他臉上,重新發動車子,把那破車開回了家。商細蕊被車子晃得酒勁全上來了,坐在一堆嘔吐物里發著呆。程鳳臺對著醉漢沒什么可說的,一把薅住商細蕊的后脖領子把他拖進屋丟在沙發上。商細蕊一挨著沙發就地躺倒,屁股朝天撅起,以一個狗吃屎的姿勢睡著了。

    小來披著衣裳跑出來一看,聞見他一身酒氣,摸了摸他臉上燒紅,驚呼道:“商老板這是醉了呀?我去煮點醒酒湯?!背跳P臺站在面前憤憤然盯了他一會兒,居然撇下商細蕊,自己上樓去了,這絕對不正常。小來做得了湯水,給商細蕊灌了幾口,自己支著頭在旁坐著打瞌睡。到了下半夜,商細蕊脖子也睡僵了,醒來要撒尿,上樓卻發現臥室門被程鳳臺反鎖了。商細蕊腦子漸漸清醒過來,對著門板拳打腳踢,叫嚷著要他開門。

    程鳳臺衣裳鞋也沒脫,兩手抄在腦后托著頭,靠在床架子上發煩。當戲子是怎么一回事,他這兩年看也看明白了,可是事到臨頭,落在自己眼前,他還是沒這份氣量。那邊商細蕊像個大爺似的,理直氣壯地叫門,要進來撒尿睡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程鳳臺就更生氣了,暴跳道:“滾蛋!別找著挨揍!”

    商細蕊在外面大著舌頭說:“你……你放屁!我才要揍你呢!程鳳臺……程鳳臺你再不開門,我就尿在地上了!”說著真就撩開長衫的下擺開始掏家伙,嘴里嘀咕說:“順門縫我淹死你!”隔壁察察兒被他們隔著門吵架鬧醒了,揉著眼睛探頭一看,正看見商細蕊對著門板在做很不雅觀的動作。小姑娘深宅大院里住慣了,哪見過這號流氓,當場尖叫一聲把門關上,咔噠反鎖了。商細蕊也覺得不好意思,背轉身急忙忙把家伙塞回褲襠,暗想這兄妹倆怎么一個毛病??!動不動就鎖門!

    最終還是在另一間廁所里先解決了撒尿問題,商細蕊下樓來把沙發靠墊拍了拍,想湊合歇一晚,明天再收拾程鳳臺。要問商細蕊有沒有對陪酒一事慚愧心虛,顯然是沒有的。他不過是知道程鳳臺在吃醋,程鳳臺愛他才會吃醋,所以因為吃醋而做出的任何無禮冒犯,任性妄為,都是可以被原諒的,都是他所縱容的。商細蕊想著想著,不禁嘆口氣笑了笑,生出一種誤娶河東獅的無奈,心說上一次也是這樣,看見我和別人勾肩搭背喝杯酒,二爺就要尥蹶子,假如我再做點出格事情,他不得投河上吊嗎?真是對我一往情深的傻二爺呀!

    小來對今晚程鳳臺的舉動非常不滿。她伺候商細蕊十來年,只有商細蕊給別人吃閉門羹,沒有倒過來一說的。商細蕊愿意慣著程鳳臺,她偏偏就要不服氣了!坐那自言自語似的默默說道:“才住進來沒幾天,就不讓回房間睡覺了。有一回就有二回,往后日子再久一點,恐怕大門都不讓進?!?/br>
    商細蕊這么一聽,覺得也有道理,要是程鳳臺三天兩頭的吃起醋來,不讓當家的爺們回房睡覺了,這還行?當下霍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繞到屋后去,再三看準了那扇輕紗飄揚的臥室窗戶,心想可不要爬錯了,萬一爬到小姨子閨房去,那就說不清了??礈手?,往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腳一蹬手一攀,就躥上了五六米那么高!歇不到一口氣,又徒手爬了一層樓。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什么錦毛鼠鼓上蚤燕子李三,此刻全不夠看了!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程鳳臺的窗戶,還蹲在窗臺上沖著程鳳臺嘻嘻一笑:“二爺,沒想到吧?”

    程鳳臺是真沒想到,商老板還會飛!

    商細蕊英姿颯爽的從窗臺上跳下來,他忘了自己膝蓋有傷,這一著地用勁猛了,當時就覺得膝蓋骨輕輕的咔的一響,再往前走一步,膝蓋就軟了,整個人給跪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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