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程鳳臺轉過身,好性兒地糾正他:“不能!這關系到人家吃飯過日子的大事兒,可不是鬧脾氣的?!?/br> 商細蕊怒道:“他們這么對我!你還幫他們!你吃里扒外!” 關于商細蕊與常蔣二人的怨仇,程鳳臺私下里已經開導過他無數次,千般道理說盡,總是無用功:“商老板,你得講理??!他們怎么對你了?又沒打你,又沒罵你。來北平這幾年,我就見你又打又罵地欺負他們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沒完沒了!別像個小娘們兒似的!” 商細蕊聽罷,氣得直蹦腳,抖得床架子吱吱作響,鬧出了地震的動靜。其實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程鳳臺雖然感念他當年的一片赤心,乃至發生憐愛之情,但是理智方面,程鳳臺可從來不贊同他的做法!每次見到他對常蔣二人的仇恨態度,程鳳臺都不屑一顧的,認為他幼稚小氣。 商細蕊指著程鳳臺的鼻子,吼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jiejie當年要是撇下你不管了!你也能這么說?!” 程鳳臺想了想程美心假如在當年撇下他一走了之的情景,發自內心地神往道:“哎!那我就太幸福,太自由了!” 商細蕊見他還油腔滑調的,跳起來就要踢他。程鳳臺退開兩步,抱著手臂遠遠看著他在床上蹦蹦跳跳,大吼大叫,如癲似狂地瘋作一團,他這一把火氣燒出來的力氣,總要發作出來才算完??墒前l作到后來,也不見程鳳臺搭茬或者勸慰他,甚至連吵架也不同他吵,他就寂寞地自己把自己給慪得哭了,一頭哭,一頭罵:“王八蛋……都是王八蛋!茅坑里爬出來的王八蛋!”一句新詞兒沒有,哭得卻很動感情,鼻涕眼淚全抹在袖管上!程鳳臺哎喲一笑,覺得十分奇妙,這么大個角兒,跟外面是那樣的,關起門來又是這樣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了!同時心里也有點凄涼,心想兩人好了這幾年,愛他愛了那么多,到頭來還是跨不出蔣夢萍這個坎兒。蔣夢萍輕輕松松地,就把他的愛恨瘋勁兒都撥動上來,就讓他動心,就讓他失控了!程鳳臺當然不會和蔣夢萍較這份勁,心里這股疲倦酸軟的滋味,卻是縈繞不去,伸手做了個要擁抱他的姿勢:“小東西,快下來!” 商細蕊往后一退,不給他抱:“我是小東西!他們根本就不是東西!那個人差點毀了我!她男人現在還要來毀我!你吃里扒外!我指望不上你!” 程鳳臺聽不懂他這個毀不毀的,只笑道:“哦,人也被你打了,你還要怎么樣呢?” 商細蕊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左顧右盼,想了一想,把床上罩的一條絲質床單扯下來抹了一把臉,然后麻溜地躥到地上:“我要罵死他們!” 程鳳臺站在他背后,看他把化妝臺翻得一片亂找出兩只口紅,在床單上涂涂寫寫,左不過還是剛才罵的那兩句話。他罵人都費勁,寫出來的字,滿床單至少有八個是缺了筆畫的,程鳳臺連連搖頭,嘆息這是一只繡花枕頭。商細蕊搜腸刮肚把畢生所聞的罵街金句全寫在床單上了,有不會的字要讓程鳳臺捉刀,程鳳臺袖手旁觀:“我不幫你干這下三濫的事兒,要寫你自己寫!”商細蕊恨得呸了他兩聲,按老規矩畫了一只大圈,把生字掩過去。這一床單橫七豎八的大紅字,一共費去曾愛玉兩只半法國口紅。寫完了欣賞一番,方才覺得抒盡胸臆,一吐為快,向程鳳臺甩水袖似的一揚床單,抖得凌風嘩朗朗響:“你!去給我掛他們家大門上!” 程鳳臺坐到沙發上點一支煙,很厭煩地說:“商老板,你這樣,特別的沒意思知道嗎?” 商細蕊氣沖沖地上前攆他:“你說誰沒意思!我樂意!我特有意思!你少給我吃里扒外!” 程鳳臺今天是被他打怕了,還未近身就跳起來,瞪了商細蕊一眼,指著他道:“你離我遠點!”回頭打開窗戶,沖院子里怒喊了一聲:“老葛!上來!” 老葛上來聽見這么一說,也覺得有辱人格,特別的沒有意思,他規規矩矩西裝領帶的一個汽車夫,怎么能做這種小癟三小流氓的下流事情!但是看到程鳳臺裸露的胸膛滿目瘡痍,就不大敢當面發表異議,商老板連二爺都敢打,揍他是用不著商量的,低頭收起床單,一句話也沒有講。商細蕊目下所為,乃是他們梨園行里輩輩相傳惡整同行的臟本事,涂墨潑糞燒行頭,都是成套來的。他自小在這行里混,從來沒有拿這一套欺負過人,但是現在除了這一套,他也不知道該怎樣才叫欺負了人,喊著又道:“等等!你還得往他們門上潑大糞!” 老葛耳朵一懵:“潑什么?” 程鳳臺臉色不大好看,皺眉道:“商老板,你夠了??!” 商細蕊氣憤道:“那我自己去!”說著光了腳丫子就要出門,被程鳳臺攔腰抱住給甩到床上,對老葛粗聲粗氣地說:“大糞!大糞不知道!就是屎!快去!” 老葛聽見這詞兒就跟吃著了似的,整個惡心得不行,都快吐了:“這……我上哪兒弄,弄屎去啊二爺!” 程鳳臺煩躁地把他往門外趕:“那就自己拉一泡!” 老葛出了門,但是大概也沒有真的聽商細蕊的話,去往常家門上潑大糞。程鳳臺心想,老葛要是傻得真去了,那就得馬上把他辭了,他身邊有這唱戲的一個就夠倒霉的了!商細蕊也猜得到,老葛大概不能聽他的話去潑大糞,但是鬧過這一場,是不是真的潑大糞已經不重要了,他心里已然痛快多了。程鳳臺被他鬧得打蔫,敞著睡袍坐在角落里抽香煙,腦子里都是商細蕊怒吼的回響,很覺得氣餒,因為蔣夢萍對商細蕊歷久彌新的影響力,也因為商細蕊在梨園行沾染的這套作弄人的手段——他可太看不上他這樣了!簡直沒法兒溝通,說不明白道理!不由得仰頭疲倦地嘆了一聲。 商細蕊聽見這一聲嘆息,又跟斗雞似的斗上了,翻身坐起來,目光灼灼的:“你還敢嘆氣!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你敢對我不耐煩!” 程鳳臺把香煙往地上一擲,上前推了他一把:“真沒完了是吧?欠干的玩意兒!” 商細蕊一蹬腳:“我才要干死你!臭沒良心!” 這一腳正好踢在程鳳臺懷里,程鳳臺捉住他腳腕子,人就覆了上去。 曾愛玉在樓下與趙媽說著閑話,她現在養胎無事,每天要看許多報紙雜志解悶,她已經從報紙的照片上知道商細蕊是誰了,和趙媽很興奮談論著商大老板的奇人異事,風流軼聞。趙媽只知道范二爺是個戲迷,高興了愛哼兩句京戲,程二爺和戲好像是渾身不搭界的兩回事,忽然弄這么個兇巴巴的戲子鬧著玩,讓人看不懂。 曾愛玉笑道:“程二爺過去也不怎么喜歡跳舞的呀!為了我,還不是天天往舞場跑?這就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您看他兇歸兇,模樣倒還挺好看的!” 她們閑談著,樓上打鬧叫喊的聲音就一直沒有停過,趙媽每聽見一聲,都要皺著眉毛哎呦一下搖搖頭,替程鳳臺感到揪心和吃痛。但是這個聲音忽然停下來了,趙媽第一個反應就是:二爺被唱戲的失手打死了!曾愛玉特別來勁,一點兒也不像個身懷六甲的孕婦,托著肚子笑道:“趙媽你在這,我上去看看!”趙媽和護士小姐都攔不住她! 曾愛玉上了樓,悄悄貼在房門上企圖聽一聽動靜。屋子里面的動靜令人心驚,就聽見兩個男人喘著粗氣,碾得床架子吱呀響。 商細蕊的聲音在說:“抹什么油!麻煩!快把屁股撅起來!小爺這就要干你!” 程鳳臺倒抽涼氣兒地說:“你牲口??!輕點!” 曾愛玉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再往下聽,商細蕊果然還是滿嘴的嚷嚷“干死你”,程鳳臺卻是不言不語,一口喘著一口,顯然是動了情。這樣過了一會兒,忽然響起一聲巴掌拍在rou上的清脆聲,商細蕊嘿嘿笑道:“怎么樣?小爺干得你爽不爽??!爽了就叫??!”程鳳臺怒道:“叫個屁!你消停會兒!”說完,不知商細蕊使出什么高妙手段,程鳳臺又似舒爽又似疼地“哎”一喊。床上滾得翻江倒海,這兩個人睡覺的動靜,也像打架似的。 曾愛玉挺起腰來,就覺得胎兒在肚子里咕咚咕咚地脈動著,面頰燒得guntang,血壓直往上飆。她也算個中老手了,不知道為什么,聽見兩個男人的情事,她會這樣羞怯。再聽恐怕就要動了胎氣,連忙下樓找護士量血壓去,一邊走樓梯,一邊還想道:“原來二爺不是喜歡走后門,他是喜歡被走后門呀!那是怪不得了!”怪不得什么?怪不得她花容月貌,程鳳臺也絲毫不曾動過收房的心,又想:“二爺要找男人,找誰不好,去找個瘋戲子!我看范二爺就挺不錯的!小舅子配姐夫,也沒便宜外人!”想到這里,自己噗嗤樂了。懷孕以來,在程鳳臺呵護之下所產生的愛戀之情,頓時也就煙消云散了。 曾愛玉琢磨了許久不利于胎教的事情,其實也不知道屋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商細蕊半跪在床上,閉著眼睛,屁股往后一聳一聳,身上已經軟了,嘴里卻硬:“你快說!我干得你爽不爽!” 程鳳臺氣死了,拍著他屁股道:“說兩句過過嘴癮就可以了!你還當真了!我們這到底是誰在干誰?” 商細蕊亂扭一氣:“我在干你!就是我在干你!” 程鳳臺被他弄得痛了,急忙退了出來。商細蕊一覺著空虛,翻身就要撲:“你行不行???不行換我來!”程鳳臺用力按倒他,又慢慢頂進去,沉沉地一嘆。今天這一場,他被鬧得很累很煩,一點兒也不想這事,全是被商細蕊挑釁起來硬上的。等干了以后才發現,商細蕊還真就是個欠干的!下身舒暢了,他也就踏實了。 程鳳臺老天拔力地做完這一場,商細蕊還沒有盡興,下面那根豎得老高,眼睛都是綠的。程鳳臺完成任務仰面一躺,他一拳搗過去:“我還沒舒服呢!”程鳳臺握住他的拳頭,嘆口氣:“累!” 商細蕊怒從心頭起,餓狼撲食撲將上去,吼道:“你累!你給小周子當牛做馬不累!伺候我就累了!我還沒讓你給我選衣裳選頭面呢!你累個屁啊累!你算是誰的人!”程鳳臺在他的話里明顯地聽出了醋意。正如范漣所料,他果然是介意著周香蕓的,難怪一口一個吃里扒外,指的還不止是常之新。剛要解釋解釋,商細蕊手一撩,程鳳臺以為他又要動拳頭,不想他單手扣住程鳳臺,就把他翻過身來:“你沒用!我來!” 程鳳臺可算知道受糟蹋的大姑娘是怎么回事了,在yin威之下,他簡直是毫無反抗能力地就被商細蕊給翻了個面兒,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眼疾手快攥住商細蕊的玩意兒,威脅道:“商老板,你可不許犯牲口??!別以為我真不敢揍你了!”商細蕊被他一碰就激動,挺了挺腰桿,在程鳳臺手里蹭了蹭,眼睛里春情盎然的,面頰也燒得飛紅。程鳳臺想到兩人也有好些日子沒辦事了,看把這戲子憋得火氣那么旺,今天不賣賣力是不行了,握著他的物件,低頭把他含到口里吮吸他。商細蕊舒服得扯著程鳳臺的頭發,哼哼直叫喚,他那家伙著實也不小,頂得程鳳臺的喉嚨難受極了,但是看見商細蕊享受成這樣,程鳳臺心里也很甘愿。商細蕊的內衫里露出一大塊烏青在肚子上,是剛才被曹貴修打傷的,程鳳臺一邊吞吐著他,一邊很疼惜地拿一只手覆蓋上去,給他輕輕地揉。商細蕊被他的手掌熱乎乎地熨著肚子,覺著又痛又癢又酥麻,很快也就扯嗓子xiele個徹底,把程鳳臺薅到懷里,緊緊抱住。 程鳳臺咂著嘴說:“商老板,sao呼呼?!?/br> 商細蕊平息下來緩過神,反唇相譏:“你才sao呼呼?!彼肫鹉菢躲暫薅嗳盏耐拢骸澳憧匆娦≈茏泳蛃ao呼呼,給他當跟包!你從來不給我當跟包!” 程鳳臺可冤枉了,摟著他講道理:“你們戲班子有多下三濫你還不知道嗎?小周子初來乍到沒經驗,我不緊盯著,有人眼紅了害他出丑怎么辦?商老板,除了你,其他帶把兒的再漂亮我也沒有一絲念想!倒貼都不要!” 商細蕊想得過來這個道理,他也很堅信程鳳臺對他的心,但是吃醋這個事,從來不是照著道理來的,總之就是想起來就有點氣不忿,剛才的那一番拳腳,有許多也是屬于借題發揮,打死這個勾三搭四的:“從明天開始你也來給我當跟包!你怎么對小周子的,我也要!你就是太閑了!凈干招我生氣的事兒!” 程鳳臺聽著很胡鬧:“我給你當跟包,只有礙事的份!你用得著我什么呀?你都活祖師爺啦!” 商細蕊搖頭晃腦:“管的著嗎!小爺就愛擺譜,留著你端茶遞水,噓寒問暖?!?/br> 程鳳臺磨不過他耍橫,答應給他當一陣子跟包,商細蕊立刻眉飛色舞的得意上了。程鳳臺看他那么好哄,心里也很喜歡,在他耳邊說:“商老板,我好不好?”商細蕊點點頭:“還湊合吧!” 程鳳臺道:“那要不然,你就死心塌地跟我湊合著,把你師姐給忘了?” 商細蕊手一揮:“我沒想記住她?!?/br> 程鳳臺嗤他:“沒想記住她,一見面就喊打喊殺的……” 商細蕊皺眉道:“我打她干嘛?我才懶得打她!是那姓常的背地里說我壞話,我打姓常的!”程鳳臺追問常之新說了他什么壞話,商細蕊這事心眼長得緊,咬緊牙關一字不吐,這種處心積慮挑撥離間的話,怎么能給他二爺聽到,萬一二爺當真往心里去了呢?那怎么行!商細蕊自知為人有種種欠缺之處,因此絕不肯提醒程鳳臺注意到他的欠缺,只說:“你不要問了,反正就是說我壞話!說我不好!必須打死!” 程鳳臺摟著他脖子,笑道:“那你好好跟我說說看,這回見著你師姐,你就沒點什么想法嗎?” 商細蕊最煩人家問他想法,大多數時候,他的想法很短也很淺,根本捕捉不到,無法記憶,回想了一下,實話說:“她啊,穿得俗氣,唱得還難聽?!彼F在見到蔣夢萍,心里眼里都不順溜,覺得她是他戲夢人生中很突兀,很不合韻腳的一個存在。好比唱曲跑了調,拉琴走了弦,遇到一次就要懊糟一次,但是不至于再像過去那樣難以自持了。 程鳳臺問:“還有呢?” 商細蕊說:“沒有啦!” 程鳳臺心內喜悅,一味確認:“真沒有點什么?” 商細蕊被他問毛躁了,再問就要揍人了:“要有什么???我已經有你啦!” 此話一出,程鳳臺倏然扭頭盯牢商細蕊,慢慢蕩漾出一點笑意,然后深深地吻了商細蕊。程鳳臺嘴里還殘留著商細蕊方才的腥氣,商細蕊的舌頭在他嘴里左藏右躲抵抗這股腥氣,反而把他興致挑上來了,亟不可待地就著摟抱的姿勢滑膩地一入到底。商細蕊渾身一緊,接著呻吟出來,這些美妙的聲音也全被程鳳臺吞進腹中了。 兩個人攪合了大半夜,后半晌才相擁睡去。第二天上午,程鳳臺還在熟睡,商細蕊就精神飽滿地醒來了。一睜眼一個巴掌拍到程鳳臺背上:“我餓死了?!背跳P臺驚醒了翻個身,不耐煩地嘀咕一句:“自己找著吃!”于是商細蕊穿好衣裳,下樓去找著吃了。 曾愛玉現在為了保養胎兒,生活作息很規律,此時獨自坐在餐桌前,往面包片上涂抹果子醬,見到商細蕊,滿面堆笑地客套道:“商老板,您早啊,坐下吃一點?”商細蕊答應一聲,一點兒也不把這號金絲雀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對面坐下來,袖子一卷開始吃飯。趙媽先把他的兩只布鞋給他放到地下穿上,再給他盛了一碗胡椒rou末粥,他分兩口就喝掉了,接著又吃了許多的面包香腸白脫和果子醬。趙媽與曾愛玉互望一眼,暗中鄙棄地搖了搖頭,心想還京戲名角兒呢,瞧這吃相,忒不上臺面!但是等到商細蕊持之以恒吃了一陣子,她們的鄙棄就成了驚詫——不愧是京戲名角兒,一頓就吃了她們一個禮拜的早飯,趙媽把所有的點心都拿出來了! 除開吃相不談,商細蕊靜靜地坐著不鬧瘋的時候,很有一派如詩如畫的風流氣度。曾愛玉看著商細蕊半卷的袖口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精瘦而見rou,看著就有一膀子好力氣,擺弄程鳳臺,一定不在話下,憑這飯量,昨晚也是沒少出力……孩子又在曾愛玉肚子里翻騰了一下,曾愛玉不敢再往下想。商細蕊感覺到曾愛玉的目光,迷瞪瞪而yin蕩蕩,明明是盯牢著他,又怕被他撞見了,流連忘返的,逃脫得并不敏捷。他太熟悉這種目光了,總有各式各樣的男人或者女人,以同樣的目光廝纏著他。商細蕊瞪了她一眼,曾愛玉恍然收回眼光,向他局促地放出一個笑臉:“商老板,您多吃??!別客氣!” 商細蕊嘴里大嚼著食物,看看她那滾圓的肚子,很反感地想道:眼睛對男人這么浪!這孩子八成也不是范漣的。 商細蕊吃了好一會兒,曾愛玉一直陪坐著,待他快要吃好了,程鳳臺睡眼惺忪地下樓來了。往商細蕊身邊一比,商細蕊神采煥發宛若新生,程鳳臺殘花敗柳仿佛老蔫,蒼白的臉色倦怠的神氣,坐下來之前,還扶了一把腰,吃痛得“嘶”了一氣兒,坐下來之后,對商細蕊又寵溺又教訓似的說:“吃飽了嗎?吃飽了給我涂塊面包?!鄙碳毴镆桓拿鎸υ鴲塾駮r的嚴肅緘默,眉花眼笑歡樂地答應了,并說:“這面包壓根不管飽,都是空心的蜂窩,不如包子呢?!卑岩黄姘康煤窈竦囊粚庸俞u。程鳳臺接到手里咬了一口,眉毛煩膩地皺著那么一點,還是有哪兒不痛快似的。 曾愛玉看他挺難受的樣子,心說這可真是作孽??!放著好好的富貴日子不過,去找這份稀罕,完事了知道疼了吧?你也該受受這份罪!最終還是不忍心,小聲勸告道:“二爺,我勸您今天吃點兒稀的?!被仡^對趙媽說:“去給二爺弄碗粥湯?!?/br> 程鳳臺無心地應了一聲,但是突然從曾愛玉的口吻里品味出點異樣的內涵,緩緩放下面包,與曾愛玉四目相對,正看見曾愛玉眼里感同身受的憐憫與關愛。程鳳臺瞬間就明白了,他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想說什么,但是也沒法兒說什么,他總不能扒開商細蕊的屁股給曾愛玉看證據呀!把面包往桌上一扔,憤怒地盯了曾愛玉一眼,飯也不吃了,起身上樓換衣服去了。商細蕊本來聽不出他們稀的干的什么意思,就覺得程鳳臺今早是特別的別扭,他撅屁股被弄了大半夜,程鳳臺反倒委屈上了!驢臉拉得老長!后來聽曾愛玉氣呼呼抱怨了一句“活該干死你的”。商細蕊想了想,居然給他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他就無聲地展開一個欣慰的笑容。曾愛玉看見他那么閻王一笑,打心眼兒里發憷,同時卻也覺得,他笑起來可真好看??!難怪二爺愿意被他揍,被他睡呢! 程鳳臺穿了一件范漣留在這里的襯衫和西服,下樓來也不與曾愛玉打招呼,只向商細蕊遠遠地嚷嚷一聲:“還沒吃夠!不吃了!走了!”商細蕊把程鳳臺咬了兩口的面包塞進嘴里,也不與曾愛玉打招呼就走了,他一路把這口面包嚼到汽車里,滿撲撲的果子醬,一咬就溢得滿嘴,甜得他心都齁了,心里一甜,他就握住了程鳳臺的手,心里就更甜了。程鳳臺因為前一夜帶傷上崗,做得有點虛脫,但是竟然被人誤解了他的虛脫,那憋屈就別提了。商細蕊握著他的手,他就在怔怔地想:娘老子的,我能像在床上被戲子玩兒的人?! 到了南鑼鼓巷把商細蕊放下來,商細蕊還囑咐他:“明天別忘了來給我當跟包!”說完摸了一把他的臉,一蹦一跳跑了。程鳳臺摸摸自己的臉,更覺得疑惑了。 第83章 程鳳臺當天中午回到家去,因為對徹夜未歸和行頭的變換做賊心虛,想著要避開二奶奶才好,偷偷摸摸找了家常的衣裳,偷偷摸摸躲進廂房里替換。那時候也恰好是二奶奶帶著孩子們歇中覺的時候。但是像程家這樣的人家,要有點避人耳目的事情是很難的。程鳳臺前腳剛把衣裳脫了,后腳就有丫鬟桂花打水進來伺候他洗臉,一眼正瞧見他渾身大大小小的淤青,他還盡遮掩著,不耐煩地把桂花支了走。桂花極有城府地眉毛眼睛都不抬一下,放下臉盆就退出去,然后待二奶奶睡醒了細細地報告給二奶奶聽,說是瞧見了很清楚的牙印和青痕,身上衣裳也不對了,別是被誰“魘住了”。 二奶奶聽說是駭得很了,既心疼又生氣,頭也不梳了,猛然站起來要去看個究竟,想一想,還是先坐定下來盤問丫鬟。程鳳臺從來都不是會打架的人,在她剛認識他那會兒,程鳳臺連臟話都不會說。后來去關外走了一次貨,才學著會罵兩句人了,但是他那么個細皮嫩rou的公子爺!打架!來了北平沒幾年,倒打了兩回架了!誰人打架難道還能上嘴啃了!別還是商細蕊! 二奶奶聯系到堂會就疑心了七八分,先去打電話探探范漣的聲口。她是很有心計的婦人,電話一接通,劈頭就罵:“昨兒你和你姐夫一塊兒出的門,我是把人交給你的!他空架子一副不會和人動手,你是死的?由著那個犯賤的東西欺負他?” 這樣的說法,雖未所指,卻好像已經知道行兇的人是誰了。范漣被唬得一愣,心想莫非昨日離席之后,商細蕊把程鳳臺給打壞了?忙問程鳳臺這是怎么了,要程鳳臺聽電話。二奶奶聲色俱佳地拿手絹一抹鼻尖,吸了吸鼻子,由那頭聽來,仿佛她是哭了一般:“你不用和你姐夫套詞兒來哄我,昨天堂會上有些什么人,我心里有數!你是我親弟弟,怎么事到臨頭,總幫著外人騙自己jiejie?你是從人家身上得了什么好處了?” 范漣在那頭慌張地說:“大姐你別生氣,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嗎?誰知道姐夫真被傷著了呢?!?/br> 二奶奶厲聲道:“你怎么不知道!你難道不在場?你沒看見?” 范漣道:“當時人那么多,又亂,姐夫沖上前帶著商老板就走了!當時我看商老板被他壓住了,我就沒……” 二奶奶不待他說完,火得“啪”一聲扣了電話,找程鳳臺去了。 程鳳臺和察察兒在堂屋里吃水果,程鳳臺比劃著察察兒的身量,計算她這一向長高了多少,看到二奶奶,笑道:“二奶奶睡醒了?!庇质涞貙λ袊@道:“我們察察兒真是大姑娘了,以后可真不能膩著哥哥啦!” 察察兒咬著一枚紅果子,對哥哥嫂子彎彎嘴角,扭頭把辮子一甩就走開了,一點兒也沒有要膩著哥哥的意思,哥哥純屬在自作多情。二奶奶微笑著坐下來,聲色不露地與程鳳臺說了幾句家常話,隨后道:“昨天的堂會怎么樣?你辦得順手不順手?” 程鳳臺拍拍大腿,跟二奶奶吹得眉飛色舞的,說場面有多大,孫主任有多興頭,但是絕口不提商細蕊水云樓,自動解釋道:“唱完了都三更天了,我怕回來吵著你睡覺,就在范漣那兒湊合了一宿?!倍棠糖扑@份吹,心里恨得牙癢癢,表面上涵養功夫極好地點頭笑道:“那好,老葛那件長衫回頭我給你收著,以后再要辦堂會,興許還用得著?!?/br> 程鳳臺想也不想地說了一句心里話:“這份苦差事我可不干第二次了!上一次當就夠了!和唱戲的打不成交道!都不是人!”一面撒謊說:“衣裳我全脫范漣那兒了,一身的汗!不要了!” 二奶奶橫他一眼,也不揭穿他什么,想他要是有本事就把這一身rou捂嚴實了,一早一晚都別露出一點兒來!弄得人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大家下不來臺!她心里生著悶氣,程美心來了。曹家一家子文化程度都不大高,因此專門延請一位擅于書法的名士替寫喜帖,名士窮而清高,來回都要曹夫人親自登門才勉強肯干這筆買賣。程美心捧著一匣帖子,一見程鳳臺就笑道:“喲!二阿弟??!你昨天一走了之倒挺逍遙,我忙成這樣了還得給你撐臺面,你也不知道給我道道乏!” 程鳳臺唯恐她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格外的多一點,把婚禮的事情東問西問。程美心埋怨道:“別提了!司令不用說。我們家大公子號稱是特為趕回來吃喜酒,口口聲聲心疼meimei的,結果呢,一到北平就東奔西跑,跟幾個當官的串來串去,成天也不知在忙什么,根本指望不上他!全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喝了一大口茶水,起身找出兩張描金大紅喜帖,道:“范漣弟弟那邊的請帖我就不去送了,實在抽不開身。自己家里人不講究,改天見了面,你就替我給他吧!” 二奶奶也起身笑道:“jiejie跟我來,我這有一塊整幅的三色金料子,你看看三小姐做喜服用不用得著?!边@就把程美心的隨從和程鳳臺全擱著了,單獨帶程美心去了后院廂房,一進屋,她就關了門,神情肅然地問程美心:“jiejie,昨天堂會到底怎么回事?二爺身上的傷,是不是教商細蕊打的?” 程美心呆了一呆,問:“二弟受傷了?傷得厲害?” 二奶奶忿忿地說:“桂花瞧見的,錯不了!說渾身一片連著一片的青!他還跟我捂著裝傻呢!我是不與他當面撕扯,反正問到臉上,他也沒一句真話!” 程美心拉著她的手拍了拍,真誠地說:“這事你就不問,我也打算告訴你的?!苯又鴥蓚€人促膝而坐,程美心敘敘地告訴她商細蕊當眾毆打常之新,曹大公子勸架,同樣遭到商細蕊攻擊的殘暴場面。那口吻語態,簡直就像見了鬼一樣,直教二奶奶毛骨悚然的。其實程美心坐在前排,對后頭發生的事看得不全,商細蕊為什么打的常之新,曹貴修與商細蕊誰勝誰負,她全憑想當然,她就是為了要抹黑商細蕊:“然后二阿弟就把他拖了走了,他還張牙舞爪的呢!要說二阿弟身上有傷,我看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br> 在二奶奶以為,商細蕊純粹是一個被包養在外的姘頭姨太太的角色,擅長各種勾引爺們的技巧,以狐媚妖巧取勝。然而他居然敢使脾氣,與金主東家動手,真是自絕前程,難以想象,驚駭道:“他怎么敢打二爺?” 程美心哈地一笑:“嗨??!他連我們家大公子都敢動手!我們大公子那是有功夫的??!”她忽而臉色一變,陰下臉來恨恨地說:“他就是個神經??!你是不知道,他剛到司令身邊那會兒,顛三倒四,癡癡傻傻的,有時候睡一覺起來就不認得人了,凈說點怪話,真嚇死人了!我怕他發毛病傷著孩子,就找大夫來給他瞧病吃藥,他還不樂意!我不是在諷刺他呀!他??!就是被夢萍妹子刺激瘋了!時不常的要發作!” 二奶奶更想不通了:“二爺能看中他,可不是中邪了嗎?” 相比起二奶奶總把丈夫看做一個沒有心肝的好色之徒,一個不帶思想的為rou欲驅使的男人,程美心對弟弟的了解更為深刻。她很清楚,程鳳臺對商細蕊,根本就不是財色交易那么簡單的事了,猶豫著,終于將那天曹公館里發生的事情告訴二奶奶:“……后來我在門外聽著,二阿弟和司令攤牌說……說商細蕊是他的人,以后不許別人碰了。把司令氣得拿槍指著他,他還挺倔,也不改口,像是有了真心似的?!?/br> 二奶奶聽得愣愣的。程美心傾過身子,與她細語:“所以上回我忙著勸你留神,管住二阿弟的手腳。你現在要把趙元貞說給他,他哪肯要???過去和趙元貞再要好,到如今也是舊不如新。當然了,阿弟要是和他玩玩的,我從一開始也就不著急了。怕就怕阿弟當了真,沾上這么個東西,要闖禍的!你忘了張大帥怎么死的?” 被她這么一說,二奶奶心里的主意全亂了。要是說年輕的時候見不得程鳳臺有個故事是因為吃醋,現在,至少在商細蕊的事上,則是憂心和恐懼的成分居多——程鳳臺軋上壞道了!落進壞人的陷阱里去了!如果趙元貞這根拴夫繩不管用,她就徹底沒招兒了。把程鳳臺關在家里,總不是長久之計;逼他和商細蕊一刀兩斷呢,以程鳳臺的油滑,嘴上肯定答應得好好的,出了家門該怎樣還怎樣。反正她就是管不住他,拿他完全沒有辦法!二奶奶心里紛亂,賭氣說:“他對妖孽有了真心,我能怎么著?我幾時真的管住他了?全看他良心了!” 程美心立即接口道:“二阿弟良心是好的!”但是光看男人的良心,似乎也不太可靠。程美心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一勞永逸,斬草除根的好主意,只能反復叮囑一條她們做太太最要緊的立足之策:“家里的賬本,你查得還清楚吧?” 二奶奶點點頭。 程美心道:“我早告訴過你,千萬要把二阿弟的經濟看住了,凡是出入大筆的錢,你得多長個心眼,把伙計招來問仔細再支給他。二阿弟傻,商細蕊可不傻!商細蕊圖他什么?難道就圖他是個小白臉?還不是為了錢!把錢管住了,你看吧,沒有三五個月,你就不逼他們分開,商細蕊那方面還要提出分手呢!等著花大錢捧角兒的人有多少!商細蕊能撂著他們,干陪著阿弟一個人玩?阿弟連司令都不讓,還能讓給別人分一口?你看吧,到時候準得散!” 二奶奶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當天下午就把察察兒喚來,協助她將賬本和支票根清點了一遍,也沒有發現值得疑心的地方。想想程鳳臺手里那點活絡錢,要捧商細蕊這么大的角兒,必然是不夠的,心里略微穩了一穩。攥著程鳳臺的錢,也就等于攥著他的人了。 程鳳臺與商細蕊相好,誰見了都道是錢多得花不完的,買了名氣響得頂了天的一場風流。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不是那樣的,除了他們自己,唯獨小來也知道。小來掌管著商細蕊一切存款頭面首飾等資產,誰給添了點兒物件,小來記得比商細蕊還明白。商細蕊只要程鳳臺的一份真心,別的都不在乎,她可替商細蕊覺著吃虧!這個程二爺,送兩件頭面首飾是有,但是始終不曾在商細蕊身上花過大錢。商細蕊所有的入幕之賓里,數他最占便宜,最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