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程鳳臺驚詫地反問:“你比我有本事?商老板?” 商細蕊扭頭看著他:“是??!你看看你,做生意都是靠著二奶奶娘家,還有你姐夫,這叫什么本事!我不一樣啊,我會唱戲,在哪兒都能活。找趟街畫個圈,往里面一站,一開嗓子就是錢!”說著一拍褲子口袋:“有的是錢!” 程鳳臺從來沒有這么參透本質地想過兩人的能力問題,但是也無法反駁商細蕊所說的事實,心服口服地點頭:“這么一說,倒也是的——商老板有一技之長,是比我有本事?!?/br> 男孩子喜歡被人夸有本事,就相當于女孩子喜歡被人夸有姿色。商細蕊聽見這個,可是太得意了,心中頓生豪氣,蹦跳起來很輕浮地摸摸程鳳臺的臉頰:“商大爺要去后臺了。你乖乖的??!小二爺!” 程鳳臺委屈道:“我真成了來應卯的了!非得讓我來一趟,來了跟我說兩句話就跑了。那什么錦師父,那么要緊,那么入你的眼?”程鳳臺笑了一下:“我可聽范漣說了你錦師父的閑話?!鄙碳毴镂⑽澫卵?,偏過臉來聽。程鳳臺道:“說他年輕的時候傍了幾個當官的,就是把他帶去南京的那幾個。后來年紀上去了,傍不動了,就把手下的徒弟全薦上去伺候枕席,有沒有?” 商細蕊當然也聽說過這樣的傳聞,畢竟沒有親見過,不好毀謗師父,搖頭道:“我不知道?!彼麄兝鎴@界的許多師父、班主,確實兼任著皮條客的活計,好像一個老鴇子似的,臺上排兵點將,臺下也不荒廢戲子們的用處。戲子們下臺來卸了妝,馬上就被撮去金主的床上。有那些心思大的,還要拜托班主為他們找一個好前程哩!商細蕊學戲時遇到過這樣的師父,搭班唱戲時也遇到過這樣的班主。等他自己當了班主以后,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過也從來不反對戲子們自己勾搭靠山,他根本沒有這份閑心去理睬這些事。 程鳳臺掐了一把商細蕊的腰,笑得壞得很:“那么,商老板在他手下學戲的時候,有沒有……” 不等他說完,商細蕊就啐了他一臉西瓜味的吐沫,然后認真地說:“錦師父,唱得還行,人也還行?!毕肓讼?,心不在焉地下了一句評語:“就是活得太長了?!?/br> 程鳳臺一懵:“什么?” 商細蕊含糊一聲,晃晃腦袋下了樓去。 錦師父是活得太長了,六十好幾的人,還在臺上扮小姐賣俏。錦緞腔調即便還在,嗓子是又干又沉了,是一匹經過風吹日曬,失去了光鮮的錦緞,如棉似麻了,成了一匹布了。那身段和扮相更加令人不忍卒睹,得閉著眼睛聽,才能品嘗到舊時的韻味。錦師父因為名氣響,人緣兒好,現在許多上了年紀的官員都是他的票友,在北平還是很吃得開的。只要賣得出票,多老都能上臺,理兒是這么說的不錯,商細蕊看在眼里,卻覺得很過不去。想到當初見到錦師父的時候,錦師父還不算老,是票友口中的“錦老板”,文人筆下的“錦帛兒”,很有光彩和風度,對比今天,人也木了眼睛也混了,油彩蓋不住他臉上的褶子,就有種唏噓不勝的感覺。商細蕊在心里暗自下了一個決心,自己中年以后——頂多到四十五歲,就決計不再唱旦了。如果能轉成老生老旦那最好,轉不了就去拉琴,絕不拋頭露面。座兒們為了懷舊,是還愿意聽一嗓子老家伙唱的老戲,但是跟同行面前,就太現眼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一定不以為然。這世上哪有不老的寶刀,不謝的牡丹。商細蕊認為自己比錦師父知羞,斷斷丟不起這個臉。進而又認為,自己活到四五十歲,其實就到時候去死了。天不讓死,自己也該找著去死,不要活在世上一天比一天衰老,向世人展示殘敗。拿疲疲老相和過去的輝煌做個對比,鮮明到慘烈的地步,那是對過去的一種毀滅。盛極而終,那一瞬間的戛然而止,才是真正風光過的人最完滿的結局。于他是,于寧九郎也是。商細蕊這幾年回避不見寧九郎,或許也是因為這一層原因。九郎但凡表現出一點點老態,他看著心里就難受。前年最近一次見面,他摸了摸九郎發白的鬢角,心里又悲傷,又憤怒。本來不知道為什么會難受,只知道不想見,現在看見錦師父,他算知道了??墒蔷爬珊湾\師父都沒有他的覺悟高,他們寧愿茍延殘喘。他只能自個兒孤單地圓滿了。 商細蕊偏激地進行了一番思想,自覺非常有深度,非常有內涵,有機會可以與杜七探討探討,杜七保準要拍巴掌贊同。一邊走一邊這樣想,冷不防撞著了一個人。喬樂喬老板提著胡琴被他碰得往后一趔趄,便拿那琴弓戳了戳商細蕊的胸膛:“合著你們老商家的人走路都不帶眼!”喬樂與商菊貞也是老交情了,看來過去也沒少被商菊貞撞個倒仰。 商細蕊沖他微微一鞠躬:“喬老板?!?/br> 喬樂譜很大地哼了一聲,商細蕊越過他要往里進,被他喊?。骸鞍?,小子,聽說何少卿有一把琴在你這兒?拿來我練練?!?/br> 商細蕊道:“是有,不過現在在寧老板那兒?!?/br> 喬樂怒道:“寧琴言早都不唱戲了,他要琴干嘛?小子!別跟我耍心眼兒??!” 商細蕊好性兒地也不分辨,眼巴巴地楞瞅著喬樂,不言不語。他對外人和長輩脾氣好起來,那是判若兩人,溫柔如水。這時候錦師父在里頭出聲了:“你個老不修的!少欺負我徒弟!琴在手里也不給你看,看在眼里你還拔得出來嗎!真是!吃了豬肝想豬心,得了白銀想黃金!小商別理他!”錦師父唱了一輩子的旦,聲調里頭盡是女氣和戲音,聽不慣的人覺著怪聲怪調的娘娘腔;愛好這口的,得要不甚恰當地夸他一句說話比唱戲還好聽,聽得人銷魂蝕骨的,筋rou都酥了。 喬樂扭頭沖里面罵了一句什么話,拿琴弓把商細蕊戳到一邊兒靠墻立著,自己慢悠悠地哼著戲,踱步走開了。 鈕白文迎過來,輕聲笑道:“您看這老刺兒頭,還就服錦老板。倆人打從二十歲上認識到現在,罵架吵嘴大半輩子了也,當年以為喬老板老北京人,不肯離開北平呢,結果錦老板說要走,喬老板罵罵咧咧地就跟去了。這不管是拉弦的傍上個角兒,還是角兒撈著個好弦兒,那都是……”鈕白文嘖嘖地搖著頭:“那都是千金不換的??!比找著個好媳婦兒還難呢!” 商細蕊聽著鈕白文的話,抄手目送了喬樂的背影,進屋去和錦師父說話。 錦師父在北平的最后一場戲,程鳳臺在外與人談生意吃飯到半夜,沒能趕上。那晚是唱的一折《西施》,商細蕊給串的伍子胥。商細蕊也不知如今北平的座兒都是怎么了,或者是他的生角兒戲有所退步。許多回他改了生上臺,臺下就總是笑,他一亮相,下面就莫名其妙地笑不可抑,還飛呼哨,但是叫的好又不是倒好,就跟看見了脫衣舞女郎那么興奮,幾乎都要蓋過西施的彩頭了。商細蕊下臺來納悶地對著鏡子原地轉圈照了好半天,鏡中活脫脫一個軒昂正氣的伍子胥,一點兒也沒有可笑之處嘛!他不會知道這是因為他每年封箱開箱都愛反串,反串了凈不好好唱,亂改戲詞、改劇情、跟天橋的相聲藝人學包袱,以致于座兒們看見他的某一些生角扮相就找到了過年的氣氛,就要發笑。這個緣故沒有人告訴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和程鳳臺說了,程鳳臺也分析不出個原因,最后說:“你干脆找個座兒問一問,不就知道為什么了嗎?”辦法是不錯,可是商細蕊跟陌生人很靦腆,不好意思去打聽,這個疑問最終也沒有能夠探知究竟。 送走了錦師父回南京,暑天也快過去了,天氣還是熱。這幾日水云樓沒有商細蕊的戲,程鳳臺去后臺找商細蕊,卻沒有找見人,但是發覺后臺的氣氛漂浮著微妙的緊張感,幾個潑貨收斂了玩鬧,安安分分地各自窩踞一角,大氣兒不敢出。沖沅蘭挑了挑眉毛:“大師姐,”沅蘭指了指臺前。程鳳臺走到戲臺側邊往上張望,臺上并沒有,再仔細那么一找——原來商細蕊正坐在鼓樂班子里,埋頭拉胡琴呢! 他滿頭大汗地緊緊擰著眉毛,頭發像淋過雨似的,穿了一件半舊不新的藍布長衫。本來就火氣很旺的男青年,此時半卷袖管,把長衫的前胸后背都洇濕了兩片汗印子,讓人看著,都覺得他受罪極了。 程鳳臺立刻就知道戲子們為何噤若寒蟬,不由得也有種如臨大敵之感,問道:“這怎么?” 沅蘭道:“胡琴今兒個告假,班主嫌別的琴不好,這不,親自捉刀呢!本來嫌天熱,這幾天偷個懶不給自己上戲,結果還是得閑不了!您就知道他今兒那脾氣,呵!” 程鳳臺道:“黎伯真是不行了?” 沅蘭道:“可不是嗎!心里倒是明白,嘴上話都說不出來了。班主給找了兩個老媽子伺候屎尿,我看活著都挺夠嗆的?!?/br> 程鳳臺坐到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看報紙,不敢要茶,不敢要水。水云樓此時節沒有搭班的戲子,全是熟人,商細蕊在熟人面前不大按捺脾氣,在程鳳臺面前,更是喜怒隨心所欲,從沒有克制一說。商細蕊假如發怒了,這里最倒霉的就是程鳳臺,這戲子火起來動手動腳的,爪子撩著一下都是真家伙,想起來就叫人皮rou發緊。 半晌的工夫,前面停了戲。座兒上有認出來文武場上拉胡琴的是商細蕊,起哄讓拉一段《夜深沉》,又讓索性唱一段《風吹荷葉》。商細蕊對座兒總是很客氣很敬讓的,座兒們呼聲如潮,商細蕊忍耐著燥熱,回頭與樂器師傅們商量了幾句,打算勉為其難地給拉一段??墒且坏┱胬狭?,那也是渾身起激靈地全心投入著,有著唱戲時候萬古洪荒的那股勁頭,使座兒們跟著入了戲。有一點奇怪,聽商細蕊唱戲,底下是山呼海哨的叫好;聽商細蕊拉琴,底下卻是窸窸窣窣一片輕悄,沒有人叫喊出聲,像是怕喝斷了商郎那兩根琴弦。戲子們早已溜下了臺,現在是商細蕊個人的胡琴戲,這一段胡琴擱在虞姬舞劍里,顯得激昂;擱在禰衡罵曹里用,顯得慷慨。單獨這么拿出來和著鼓點月琴,不知怎么,一股蒼涼豪邁的意味,大熱天里叫人體膚發寒,胸中頓生遼闊之氣。待這一段琴拉完了,有叫好的,有丟彩頭上臺的,比之前看戲那會兒熱烈得多,好像壓軸大軸都不必上了,座兒們已經相當過癮,相當酣足。撿場的滿滿托了一大盤子彩紙包裹的銀元鈔票,想來是底下把看大軸戲的彩頭都扔上來了。 商細蕊拉完了這一段,趁座兒們起哄之前,搶先一步給座兒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道:“我接著再伺候爺兒們一個壓軸。今晚的大軸是《羅成叫關》,這出的嗩吶是一絕,也就用不著我了?!?/br> 底下馬上就有人接茬兒,扯嗓子喊道:“商郎!您今晚可得好好伺候爺兒們??!咱爺兒們等著您!” 這一聲喊出來,引發一片嬉笑和口哨,其實都是幾年下來聽戲聽老了的票友,并非有意輕薄,而是出于逗小孩兒的心,不肯放過他,要勾搭他多說兩句話,要看他臉紅耳赤。而商郎之憨,與商郎之癡是同樣著名的。商細蕊入北平之前,人未到,癡名先到;商細蕊入北平之后,座兒們聽聽戲看看人,漸漸覺出了商細蕊的憨,從而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一種大人疼孩子的心態,有機會就撩一句薅一把,不大尊重他,但是很維護他很疼愛他。 商細蕊果然被攪和得心煩意亂,無言以答,額頭汗珠大如豆,滲過了眉毛就要落到眼里去,撩起腿上墊琴的毛巾抹了一把腦門子的汗,抹得滿頭白乎乎的松香粉。于是底下又發出一片笑聲,商細蕊不知道他們又在笑什么,窘得漲紅了臉,直接示意開戲。 底下喊的那一句流氓話程鳳臺坐在后臺也聽見了,然后就聽一陣笑過一陣,不由得也跟著笑了。彩頭分揀去了大洋鈔票,把首飾珠寶蓋了一塊紅綢布,端到茶幾上等商細蕊挑選頭一茬。商細蕊不在這里,幾個戲子不好先下手,新來的小戲子們眼睛一眼一眼地朝托盤瞄。程鳳臺不把自己當外人,放下報紙,一把就將紅綢揭開了,一件一件擺弄看寶貝。他在琉璃廠入股了一爿古玩店,暗中替曹司令出手一些“疙瘩”——曹司令在西北,就是靠著“刨疙瘩”——挖墳掘墓起的家。當年刨出一個皇后墓,一直到今天,墓中的殉葬品也沒有賣光。程鳳臺長久以來過目多了,自覺得有一份眼力,在珠寶中挑挑揀揀,企圖撿漏一樣古董,但是也沒有古董,光是金銀寶石,那是沒有什么可稀罕的。 楊寶梨蹲在茶幾旁邊,瞄兩眼珠寶,便笑容可掬地望著程鳳臺:“二爺,二爺眼界真高!咱們見都沒見過這金山銀山的,二爺看都不帶細看!”程鳳臺耷拉著眼皮掠他一眼,笑了笑,隨手從里面抓了個嵌寶戒丟給他。楊寶梨顯然是動心了,攥在手里仿佛很燙手似的,不知往哪里揣起來是好。周香蕓走過來輕輕踢他屁股一腳,對他皺眉瞪眼地搖搖頭,楊寶梨這才驚覺戒指咬了手,把戒指拋進托盤里一邊站起來退了一步,笑道:“謝二爺打賞,小的可不敢要!班主還沒看過呢!”戲班中的師兄姐都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楊寶梨是新來的,而且也沒熬到這個地位,師兄師姐們暗中勾結賬房,不知坑掉了商細蕊多少座實打實的金山銀山,這么點小玩意兒,是絕對不會放在眼里的,都在那笑話楊寶梨小孩兒家,眼皮子太淺了。程鳳臺也沒有說什么,在他這里,一只戒指連個玩意兒都稱不上。最底下有一只手帕包著的鉆戒,松垮垮地打了一個結,戒指亮晶晶的,成色還行,程鳳臺對著燈光看了看。包著戒指的手帕特別有意思,上面繡了兩只彩蝶,兩行楷書小字: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細聞聞,還有點香噴噴。 門外盛子云一探頭,看見程鳳臺在這里,正猶豫要不要把腦袋縮回去打道回府。程鳳臺坐在那里已經看見他了,朝他一招手:“來?!笔⒆釉谱叩剿?,他一面把手帕抖給他看,一面把戒指套在小指上:“來看看,這是不是情詩?”要是繡的莎士比亞,程鳳臺倒能明白,看古詩詞,就有點似是而非了。盛子云掃了一眼,他票商細蕊這兩年,可見得太多向商細蕊示愛的姑娘了,這個繡工和路數,不用看也就知道是情詩無疑。剛要解釋這詩的出處,手帕被程鳳臺抽回去掖進口袋里,門外商細蕊走進來了。 商細蕊大汗淋漓地一路走一路甩頭發,活像條落水狗似的,汗珠子濺了人一臉,熱得氣勢洶洶的。小來給遞上一條毛巾,他混頭混臉那么一抹,簡直是個苦勞力的做派,真不像個唱旦的;又遞上一壺涼茶,商細蕊嘬著涼茶一屁股坐到程鳳臺身邊,看也沒朝那些珠寶看一眼,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又抹了把汗,悶聲垂著頭坐著。 大家都看出來了,班主這是熱蔫了,誰都不敢出聲大氣兒,怕撞著邪火。程鳳臺也沒覺得這天就熱到這個地步了,怎么商細蕊就那么難熬。本來想和他打趣打趣,見他煩熱成這樣,拍了他兩下背,抹一把他后脖頸的汗,沒有說話。 盛子云還很沒眼色地與他搭茬:“細蕊,今天還拉琴?你都好多天沒唱戲了,往下排什么戲呢?” 商細蕊理都沒理他,很不耐煩地撥弄一下面前那盤珠寶,還是沒興致,往外一推,就站起來走了。 沅蘭沖他背影喊了一句:“班主,咱們拿了??!”商細蕊也沒答聲。盛子云想要跟過去說話,被程鳳臺攔著了:“商老板去找顧經理說事呢,你跟著干嘛?我去看看?!?/br> 程鳳臺隨口一搪塞,想不到商細蕊還真的就在顧經理辦公室。后臺沒電話,商細蕊在經理辦公室打電話。顧經理也察覺到商細蕊今天神色不善,乖乖地回避出去,留下他一個人與電話暢所欲言。商細蕊先給琴言社掛了一通電話,他倚在寫字臺旁邊站著,剛才拉琴坐久了,腿都麻了。程鳳臺跟過去坐在寫字臺上,面對面溫柔地笑看著商細蕊,商細蕊眼睛也定定地看著他,但是心思明顯不在他身上。 一會兒電話接通了,商細蕊找鈕白文,鈕白文也正在督戲。商細蕊要找一個人,辦一件事,就非得立刻達到不可,又把電話掛到戲院去,幾經周折,他等得又快發脾氣了。程鳳臺挑起他的下巴,一顆一顆給他解開長衫的扣子,解到露出他的鎖骨。商細蕊覺著涼快了,程鳳臺覺著好看了,電話也接通了。 “鈕爺,是我啊?!鄙碳毴飳χ馊?,口吻態度是異常的和氣友善,有那德藝雙馨的模樣:“是,還是那事,我這挺急的,不能每次都是我替吧。您還是再費費心?!?/br> 程鳳臺聽他裝犢子裝得那么乖,心里就犯癢癢,俯身上去含住商細蕊的一節鎖骨慢慢吮,商細蕊搗了他一拳,喉嚨里無聲地一嘆。 電話那邊鑼鼓錚錚,鈕白文嗓門特別大,說什么聽不清。商細蕊也拔高了一點嗓門,道:“是,那幾個見了,是湊合,可是和黎伯也差太遠了……老邱是好,可是老邱不是傍上角兒了嗎?不能總在水云樓待著??!北平現在的胡琴我都知道,早都傍上人了……是啊,要是有趁手的新人就好了,誰徒弟好呢……” 程鳳臺從商細蕊的鎖骨開始親,親到脖子上,舌尖抵住那一點點若有似無的喉結又是一吮,商細蕊渾身輕輕哆嗦了一下,一手扣住他的肩頭,向電話里說道:“反正勞您上心吧!您忙著!”就掛了電話,撲在程鳳臺懷里深深地嗅了一口氣,嘟囔道:“熱死了!”但是他懷里的氣味相當不對勁,商細蕊摸索著掏出一塊手絹來一抖愣。 程鳳臺給他晃晃手指上的鉆戒:“你看,那個裹著這個,這倆是一套的?!?/br> 商細蕊怒喝一聲:“誰給你的??!” 程鳳臺道:“誰稀罕給我???我周圍的女人沒有那么詩情畫意的。這是給商郎的!上面繡的字認識嗎,我給你念念——呵,你看,還繡倆蝴蝶,這是要與商郎梁?;?!” 商細蕊聽見是女票友給他的東西,立刻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種虛榮得意的神氣,和顏悅色地展開手帕看了看,又把戒指從程鳳臺手上褪下來,自己戴上比了比,自夸道:“商老板又招姑娘了?!币驗檫@兩樣物件很容易讓人構想出一個通俗的戲里的故事:某家小姐聽了商細蕊的戲以后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將全副相思寄托在飛針走線之中,完了把自己貼身的首飾也一塊兒擲給臺上的人,好比是一片清心向明月。如果這真是一出戲,那么在不久的將來,小姐陰差陽錯的,就要與名伶成就一段驚世駭俗的姻緣了??墒沁@又不是一出通俗的戲碼,在他們的這個故事里,小姐們除了讓商郎滿足虛榮心之外,似乎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程鳳臺摟著他的腰,故意逗他道:“怎么知道是姑娘?說不定是個像云少爺一樣的小子?!?/br> 商細蕊道:“就是個姑娘!” 程鳳臺說:“也有可能是個范漣那樣的爺們兒。這有誰知道呢?” 商細蕊怒了:“肯定是個姑娘!我見多了!” 程鳳臺道:“好好好,商老板就是招姑娘。那商老板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招姑娘,恩?”說著這話,就很曖昧地又去解商細蕊的長衫扣子,笑道:“你說,你這樣的一只繡花枕頭,哈?那脾氣,塞活驢??!又不懂得心疼人。她們為什么喜歡你?我不懂?!?/br> 商細蕊一面應付程鳳臺動手動腳,一面很認真地說:“因為我好看,有錢,而且戲還唱得好?!?/br> 程鳳臺親一下他的嘴,鼻尖對著鼻尖,親昵道:“???嫁給你,就為了聽你唱戲???” 商細蕊道:“是??!嫁給我,有錢花,還天天給她唱堂會聽!多美??!” 程鳳臺道:“這不是吧?我跟你在一塊兒,是,一開始你是給我唱過兩段,可是日子久了怎么著?讓你私下賞一段,十有八九都打了回票了。你怎么說來著?——商小爺琢磨戲呢!沒空搭理你!邊兒去!” 程鳳臺學商細蕊的口吻學得又怪又刁,很糟蹋人,商細蕊氣得翻白眼:“你又沒有嫁給我!” 程鳳臺道:“我們都有了夫妻之實了??!你可不能不認我!”那件長衫都解得差不多了,被程鳳臺摟摟抱抱,已經皺巴巴的了,外衫脫下來,程鳳臺就去解他那褲腰帶,邪笑道:“我真怕你不認我,我要再坐實一下?!?/br> 商細蕊此時也不怕熱了,男人好像是越覺得熱,就越愛干那檔子事,他身上愿意,嘴上還較勁呢:“你怎么那么煩,那么下流?!?/br> 程鳳臺道:“我聽見座兒們剛才喊了,說商郎今晚要好好伺候爺兒們。沒見你說不愿意啊,這會兒反悔可不行?!?/br> 褲子一把拽下來,商細蕊又給刷地拽了上去,兩手緊緊攥著褲頭。雖然只是一剎那,程鳳臺可看清了商細蕊那物件的反應了,不待他出言調笑,商細蕊紅著臉說:“你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還不快去!快去把門鎖了!” 程鳳臺快樂地答應一聲,跳到地上去鎖門,那門果然開了一條細縫,虛虛地掩著。程鳳臺鎖上了門,就把商細蕊按倒在寫字臺上了。 后臺重新回到了快樂喧囂的氣氛,抽大煙的抽大煙,吃零食的吃零食,因為他們知道商細蕊一時半刻回不來了。而且就算回來了,必定也已經沒有火氣了。楊寶梨剛才繪聲繪色地與沅蘭匯報了一通,聲音雖然很輕,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但是那曖昧的態度卻讓眾人心知肚明,戲子們繃了一天,終于松懈下來了。 周香蕓下了戲端坐著,沅蘭拍他一下后脊梁:“傻小子,還不卸妝?不熱???” 周香蕓道:“班主說了,待會兒給我彩唱說說戲?!?/br> 楊寶梨捂著嘴就笑了。沅蘭也笑了,揮揮手道:“傻孩子,別等了,卸妝去吧!班主啊,一時三刻回不來!今晚顧不上你了?!?/br> 一位師兄在后臺的那一端遙遙喊道:“喲喂!師妹!不能吧!咱班主身子骨多棒??!怎么就一時三刻完不了?你試過了?” 眾人紛紛哂笑,沅蘭卻連一點點害羞的意思也沒有。從小看著商細蕊長大的,商細蕊在他們眼里,就是一顆驢糞蛋子兩面光,光爽的那兩面,英俊文雅談吐有節,哄哄學生姑娘們是差不多。掰開來一看,又蠻又愣,簡直就不算個全乎人!反正她們師姐妹之間,早已不把商細蕊當做適齡的男性看待了,她笑道:“這話忒不省事!咱班主得多少時候完事,那不是得看二爺嘛?” 那頭道:“二爺就不是一時三刻?” 沅蘭晃著脖子像一條美人蛇,道:“二爺準不是一時三刻!老娘試過了!怎樣?” 眾戲子笑得更厲害,楊寶梨深諳其中,與周香蕓咬耳朵,一會兒周香蕓的臉也漸漸的紅了,抿著嘴唇倒是很羞憤似的。盛子云在那里等商細蕊打完電話,誰知這個電話打到了西伯利亞,半天回不來,再聽戲子們這樣開黃腔,他心里仿佛是明白了,又仿佛是不明白,拉著楊寶梨問商細蕊。楊寶梨與他也半熟了,賤兮兮地笑道:“班主???你自己去經理辦公室找唄!”周香蕓警覺地給了他一肘子,覺得這種事不應當宣揚。楊寶梨仍然笑得吊兒郎當的。 盛子云心口慌張地跳,木訥訥地來到經理辦公室的時候,門已經被鎖緊了。他站在門口不知要不要敲門,只猶豫了一會兒,就聽見里面商細蕊喊了一聲,好像吃了疼似的。 盛子云立刻大敲其門:“細蕊!細蕊你在里面嗎?你怎么了?” 商細蕊在里面罵了兩句“無恥”“流氓”之類的話,接著聽見程鳳臺很大聲地笑了一陣,再往后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了。 程鳳臺道:“云少爺,天晚了,回去吧?!蹦窃捯衾镞€帶著喘息。 盛子云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心口冰涼冰涼的,扭頭就跑了。 第73章 程鳳臺與商細蕊風流半晌,雙雙衣衫不整地橫在沙發上說話。前臺的鑼鼓戲聲一絲半絲地傳進來點兒,像隔壁鄰居開了一只無線電。程鳳臺只能聽得出來是在唱京戲,敲鑼打鼓的高吊著嗓門,至于唱的是哪出,一個詞也聽不清楚。商細蕊耳朵卻很尖,開開心心說著話,臺上的動靜一點兒不漏地落在耳朵里,忽然就一個激靈彈坐起身——那個胡琴又給拉懸乎了,這要是趕上他在臺上唱,不知要惹出他多大的脾氣。 一直豎著耳朵聽到完戲,談笑的心情也沒有了,穿衣裳系扣子。商細蕊的動作比程鳳臺要快,穿著整齊了坐在那里翹著二郎腿,無聊地兩手翻過來覆過去,比了一個戲里小姐的蘭花指,覺得這只愛慕者送來的戒指的效果很好,很亮,很能抓人目光。程鳳臺一面系紐扣,一面沒好氣兒地瞅著他在臭美,忽然兩步上前攥住他的手,就把戒指給擼下來了。 商細蕊跳起來:“你干嘛!還給我!” 程鳳臺道:“這算個什么好東西,把你給美的!戴了人家的戒指,就該娶人家了知道嗎?你愿意嗎?” 商細蕊不愿意,但是說:“誰說戴了人家的戒指就非要娶人家了!我戴的戒指就多了!” 程鳳臺盯了他一陣,道:“別人給你的戒指是彩頭。那手絹上繡的是什么?是情詩??!戒指就是定情信物啦!姑娘在臺下一看你戴著了,可不就以為你對她有意思了嗎?” 商細蕊當然也明白這一層含義,但是為了和程鳳臺抬杠,說什么也要討回來,不給就要搜身硬搶。程鳳臺被他揉得哈哈大笑,掏出戒指在商細蕊眼前一晃:“吶!”就把那戒指拋進墻角的一只金魚缸里——金魚缸里種著許多婆娑搖曳的水草,戒指落進去就找不見了。商細蕊和金魚們隔著玻璃兩兩相望,正猶豫是否要下手去撈,一尾金魚瞪著水泡眼游過來向他吐出一串氣泡,肚子下面還拖著半條魚糞。商細蕊立刻覺得這些魚長得太蠢相了,太惡心了,實在讓人下不去手。 程鳳臺還在那逗他玩兒:“商老板,我看見戒指被魚吞掉了,真的!” 商細蕊扭頭指著程鳳臺道:“那你得賠給我!” 程鳳臺點頭:“這個好說?!?/br> 商細蕊存心刁難他:“我要你jiejie那只藍光大鉆戒!” 問女人索要珠寶首飾那是好比問女人索命那么難,然而程鳳臺一口應承下來:“沒問題,給你弄來?!?/br> 兩人一邊走出辦公室的門,商細蕊一邊嚷嚷著餓死了,往后臺去看戲子們一眼,幾個與人有約的已經先走了,剩下幾個慢騰騰地卸妝說笑,商量待會兒去哪里吃夜宵,看見商細蕊探頭往里邊瞧,朝他招手道:“班主來,咱們一塊兒去吃涼粉和醬鴨子,二爺也一起吧!” 商細蕊道:“我想吃炸醬面,你們誰和我一起去吃面?” 這個時候將近午夜了,誰有那么大的肚子吃這樣沉甸甸的主食,戲子們在乎身段,都沒有人愿意跟他。唯有那個拉胡琴的在后臺收拾東西,此時搭訕道:“班主一說,我倒真有點餓了?!焙孟袷窍敫コ哉ㄡu面的意思。 商細蕊心想就憑你這湊湊合合的手藝,混個餓不死就該知足了,還吃什么夜宵!默默地不聞不問。胡琴被晾了一會兒,覺得商細蕊是不是有點不待見他,背著琴訕笑著就走了。他一走,沅蘭馬上笑道:“這位也是鈕爺薦來的?鈕爺可真是……現在我們班主最恨的人就是他?!贝蠹也唤獾赝涮m,沅蘭笑道:“這位胡琴一響,我們班主就擄袖子跳起來坐不住了呀!鈕爺這不是往班主屁股底下插了跟針嗎?”商細蕊對琴師的挑剔已是人盡皆知,大家都跟著笑了。雖然他們的耳朵都不如商細蕊尖,覺得這位琴藝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