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侯玉魁面目是老來瘦的那一類人,腮頰凹陷進去,眼眶的那一圈骨頭明顯地凸出來。因為常年吸大煙,臉色泛著一層暗青。他厭煩地拿手背遮著光亮,悠悠然吊起眼皮瞧瞧安貝勒,拉長聲道:“喲呵!貝勒爺!不往前頭去陪著老福晉,又來后臺招貓逗狗吶!” 安貝勒到后臺來只為著商細蕊,侯玉魁這么一比,商細蕊仿佛就被劃成貓狗之流了。安貝勒很不安地看看商細蕊,商細蕊對此類言下之意弦外之音,自然是毫無察覺的。他只聽得懂字面上的那層意思,再往下深一寸,他就可能聽不出了。 鈕白文忙湊上前:“侯老板,這戲……” “什么戲?今兒不是《定軍山》?” “老福晉另點了《武家坡》!我這就伺候您扮上?” “哦……《武家坡》,《武家坡》是出好戲??!誰的王寶釧?”不等鈕白文再夸一遍,侯玉魁便皮笑rou不笑地擺擺手:“哎!鈕爺,咱們有言在先。您可別兔子堆兒里刨個粉頭給我,???糟蹋戲!我都這歲數了,跟這伙兒賣屁股的搭著唱,我丟不起人!” 這回商細蕊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臉上的紅潮逐漸褪去,抿了一抿嘴,很不是滋味。別人說他什么都還好,侯玉魁這樣說他,特別的心涼特別的委屈。 他聽出來了,大家就更聽出來了。以侯玉魁的傲性,往下恐怕還有更難聽的話,戲子們怕商細蕊當眾難堪,能避的都避了出去,走不掉的就正襟危坐只管給自己扮裝,做出一個充耳不聞的樣子。這兩位角兒要是掐起來了,保準又是一樁大新聞。 第30章 其實自古以來,男旦有點斷袖的故事那是不計其數乃至在劫難逃的。大環境這樣臟爛,一個孤零少年身陷其中,就算自己不愿意,在種種逼迫之下也很難保得住干凈。這根本就是梨園行默認默許的事情了。既然人人皆是,哪至于同行之間拿出來說嘴。但是侯玉魁就是要讓商細蕊難堪,他就是瞧不上商細蕊。本來行里一直是生角兒的地位高于旦角兒,二十年前出來一個寧九郎,生生的把旦角兒拉拔起來了,居然和生角兒平分天下。到了商細蕊,那更了不得,整個兒翻轉陰陽顛倒乾坤!光是這樣也就罷了,好好唱,安分唱,沒人說他的不是??墒撬谷贿€要改戲,把好端端的本子改得枝節叢生不可思議。這叫侯玉魁怎么看得慣!簡直是大逆不道,梨園行中的忤逆之徒!后來聽說商細蕊跟過兩任軍閥,曹司令是他的靠山,并且與安貝勒周廳長等等新舊權貴皆有瓜葛。于是料定商細蕊賣身求榮,乃是個被大洋捧出來的相公。只是想不通寧九郎當年怎么也盡捧著他,還捧得不遺余力苦下心血,侯玉魁知道寧九郎并不是貪圖財色虛名的那種人。 侯玉魁給商細蕊沒臉。鈕白文來不及開口圓場,安貝勒先替商細蕊打抱不平。他是滿蒙男人的莽撞脾氣,登時冷下臉來道:“老侯,煙膏子里摻槍藥了吧?您可是行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了,扯這些jiba貓膩的有勁沒勁?商老板活兒好就得了唄,說那個找不痛快!” 侯玉魁呵呵笑起來:“得,招貝勒爺心疼了。不說了,不說了!” 他長長地一舒氣,伸個懶腰,道:“不過活兒好不好??!您看著可不算?!?/br> 鈕白文又想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商細蕊的能耐有多大功夫有多深了,抻足一口氣就要長篇大論??墒呛钣窨粯芬饴?,翻一個身,命隨從給他燒上煙:“對不住您吶貝勒爺,我還得抽一口。上了歲數,這精神頭比從前短多了……” 安貝勒懶得搭他茬,笑嘻嘻地與商細蕊湊近乎去了。商細蕊忽然一轉身,鈕白文神經一緊,以為他賭氣要走人了,兩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輕聲道:“商老板!商老板!今兒的戲我都大包大攬了,您可不能讓我作難!侯老板就那糟心脾氣!您瞧我了!瞧我面子了行不行?” 商細蕊愣了一愣,看著他說:“唔。你讓開,我是去上妝?!?/br> 商細蕊盡管孩兒氣重,容易擰上勁兒,對老前輩卻是非常的尊重非常的原諒,絕不會頂嘴或者拂袖而去什么的。他在安貝勒的聒噪中妝扮,侯玉魁還在榻上不緊不慢地抽大煙,仿佛已經把唱戲的事情拋之腦后了。商細蕊畫著臉,嘴里哼起了《武家坡》的調子。他一沾到戲音,馬上就輕松愉快了,另一個桌子上擱著那錠三兩三的道具銀子,他夠過來摸摸玩玩。安貝勒道:“這銀子雖然輕,看著卻很真?!?/br> 商細蕊笑道:“因為它是鍍銀的?!?/br> 侯玉魁忽然厲聲喝道:“放下!” 商細蕊手中托著銀子就呆住了。趕在安貝勒發作之前,鈕白文連忙從商細蕊手里把銀子拿出來擱回去,一面對商細蕊擠眉弄眼地作揖,一面對侯玉魁賠好話,講點新鮮事企圖把他的注意力從商細蕊身上岔開來。鈕白文真是提心吊膽的快要累死了,帶一個戲班都沒這樣難。好不容易把侯玉魁伺候上妝穿戴利索,外面天都暗了,燈光盞盞照在戲臺上,特別有種繁華和隆重的感覺??腿藗兣d致已濃,談笑熙攘,這里像一座小小的戲園子。 侯玉魁化好妝以后,倒是很好的相貌,面容也豐滿了些,濃眉大眼的,是有那么點薛平貴的英武。商細蕊盯著侯玉魁的鞋子,手抓著自己一片衣角,然后又不自覺地咬起手指甲,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忽地站起來,跺兩跺腳再坐下去。鈕白文和安貝勒都覺得他是在緊張,要不然就是尿急。應該是尿急而不是緊張。他是什么人,商細蕊??!什么場面沒見過!要說看客身份貴重,他在天津給皇帝唱過戲;要說怯場,在上海走xue的時候,天蟾劇院三千座兒滿。多大的陣仗都闖過來了,今天才算個屁,他有什么可緊張的,一定是尿急! 鈕白文悄悄說:“商老板,要不要先去方便方便?臺上時候可長?!?/br> 商細蕊搖搖頭,一心一意地啃指甲。 前面的《八仙過?!肪涂煲萃炅?。侯玉魁閉目養神,合著眼道:“別啃了,都禿了?!?/br> 商細蕊紅了紅臉,放下手。 侯玉魁睜開一條眼縫看他:“怕了?” 商細蕊怯怯地輕聲說:“我還沒同您對戲呢?!?/br> 侯玉魁冷笑:“用不著!《武家坡》是多少年的老戲了。壓著板子規矩唱,少整那些花招子,就沒人潑你開水?!?/br> 商細蕊被他一諷刺,心里更緊張,又開始啃指甲了。他當然不是緊張老福晉的堂會,他是緊張侯玉魁。侯玉魁無疑是他心目中的神,能夠與之同臺搭戲,是夢里才有的事情。今天千年難得的機會,要是差錯一點,他要懊悔一輩子! 小來很清楚他的心思,商細蕊想起來就要放一遍侯玉魁的唱片,奉若佛音,只差給他老人家安個長生牌位供起來。侯玉魁這樣羞辱商細蕊,別人看著是氣憤,小來看著是心疼。特別是商細蕊含辱忍屈,那么老實那么乖,真是可憐死個人了。 小來貼身站在商細蕊身邊,期望這樣能給他一些勇氣和支撐。侯玉魁睜眼掃過商細蕊,心想說不讓你啃指甲,你怎么又啃上了?不滿地拉長聲音恩了一聲,商細蕊忙把手縮回去。鈕白文低頭一悶笑,侯玉魁瞥一眼他,戴上髯口準備登臺了。他自己沒發覺,因為商細蕊的老實和乖,他的態度已然不知不覺軟化了一些。 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盼來了夫君薛平貴。夫妻闊別重逢的第一場戲,薛平貴裝作登徒子調戲了妻子,試探她是不是真烈女。 商細蕊上臺之前閉了一閉眼,再一睜開,他可就不是那個老實而乖的小戲子了。王寶釧的錚錚傲骨和剛烈性情都從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來,行止間有那么股端莊。侯玉魁足足一震,覺得對面站的真是一位貞烈淑女,連帶自己也真成了薛平貴。這一段詞對氣息和口齒的要求很高,一不留神就吃字兒了。商細蕊真是好,每一個字眼都是飽滿洪亮,輕輕巧巧地從嘴里吐出來,氣定神閑。他是真的名副其實,唱演俱臻。就連侯玉魁也完全挑不出不足之處。侯玉魁都有點兒迷了。 程鳳臺看慣了商細蕊扮一個角色就換跟換一個人似的,一會兒貞烈不移,一會兒風sao入骨,喝著茶望著臺上微笑。他完全不懂戲,范漣是懂的。范漣嘖嘖稱道:“今晚商老板真不一樣?!?/br> 程鳳臺道:“哪里不一樣?” “很在狀態,很給勁兒。也是的,跟侯玉魁同臺,不卯足了勁頭能行嗎?氣勢一弱就給蓋過去了,就只看得見薛平貴了?!狈稘i撫掌嘆息:“今兒這場要能錄成唱片該多好!真是傳世之作!” 齊王爺那里站起來,大喊了一聲好。今天他最不虛此行。 第31章 臺上兩人暢快淋漓地對完了一場戲,弦樂停住,他們還沒有立刻從戲里醒過來,站在原地互相望著發愣。侯玉魁是著名的“云遮月”的嗓子,開篇兒唱來一般,越往后越好聽,好似初月出云,清朗敞亮,丹田音托著腔兒,一點兒也聽不出來是快七十歲的人。臺下幾個老人品著,都覺得他不減當年,寶刀未老。商細蕊正是風華正茂,唱這么點戲跟玩兒一樣。兩人氣不喘臉不紅的。反而順子在他們唱戲的時候扒著戲臺的雕花圍欄聲聲狂吠,現在累得夠嗆,拖著舌頭在那兒喘氣。來了一個丫頭想要抱它走,它還不答應,爪子勾住欄桿不放開,顯然是沒有聽過癮。 范漣拍桌子搖頭贊嘆:“這一出可名垂千古了,今天真沒有白來!這輩子都值了!”接著以茶代酒一干而盡,十分暢意。程鳳臺聽不出什么好賴活兒,只覺得看著有點不對勁,怎么臺上爺倆對視著的眼神里,有那么股熊熊熱烈。 侯玉魁道:“小子,再來一段兒?” 商細蕊點頭:“好!” 侯玉魁道:“哪段兒?” 商細蕊道:“都行!” 侯玉魁道:“嗬!口氣不??!” 商細蕊很羞澀地笑了一笑。 侯玉魁道:“不動真格兒的還收不了你!” 這段簡短的對話只有他們自己聽得見,下面的人只看到他們殷殷對望了一段時間。鈕白文情知倆人有變故,跑上臺來聽話兒。侯玉魁如此一說,鈕白文直笑道:“您老人家這是什么話?您是封了神的泰山北斗!多來一嗓子,正求之不得呢!那是給老福晉面子!”他一面伸脖子問商細蕊:“商老板,您看……?” 侯玉魁一瞪眼:“問他干嘛!我還做不得娃兒的主?!” 商細蕊又很羞澀地點了一點頭,表示確實一切都憑侯玉魁做主,他沒有意見,萬事依從。鈕白文當場笑出來。從前商細蕊對寧九郎也是這樣乖巧,不過因為寧九郎寵著他,他有時候還要撒撒嬌,爭辯兩句。在侯玉魁這里,他真乖得跟兔子似的。 鈕白文笑道:“我斗膽給二位出個主意,自家唱堂會,打扮也不用改了,索性來一出《汾河灣》怎么樣?” 《汾河灣》與《武家坡》妝扮差不多,內容也差不多。不過《武家坡》只要口齒清楚,嗓子在調兒,人人都可上臺來票一段?!斗诤訛场肪吞简炞龉ち?。非行家不能演,非行家不能品。好多名伶都難以把《汾河灣》演出彩來,是很吃功夫的一出戲。而且這兩個人沒有排演過,今天之前甚至從未相見,難度就更大了,簡直就是一場冒險。 侯玉魁居高臨下地睨著商細蕊:“這出可難!” 商細蕊腰背挺直了:“不怕!” 侯玉魁滿意一笑,回頭對鈕白文道:“這出戲不大熱鬧,今天這日子怕是要忌諱,您還是問問老福晉的意思?!?/br> 慈禧太后最愛看做工戲,老福晉也就最喜歡,客人們更是巴不得今夜里全是他倆人的戲,有得看就很高興了,哪兒還敢挑揀悲劇喜劇。主顧點了頭,再沒有話說的,所有戲單靠后排,專給他倆騰出一場《汾河灣》。 侯玉魁和商細蕊一前一后下場,進了后臺,侯玉魁把手里一件東西往后一拋。商細蕊反射性地接住一看,是那錠三兩三的道具銀子。 侯玉魁道:“小子,還行?!泵髅魇强洫劦囊馑?,他口吻還是那樣高傲。 商細蕊一下子就眉開眼笑了,悄悄叫小來把銀子收起來,他要作紀念,不打算還給人家。 兩位角兒很簡單地換了幾件打扮,使角色看起來與之前有所不同。倒是等候扮演薛丁山的小戲子上妝需要一點時間。這期間,侯玉魁閉眼坐著,幾個隨從又是給他揉肩膀,又是給他沏濃茶切水果丁,擺譜的動靜把整個后臺都攪翻了。侯玉魁幾十年的老煙桿,煙癮非常之深,一般這樣唱完一出之后,都該要抽一口了。隨從給他拿來煙具準備點上,不想他擺擺手,又給撤了下去。今晚他被商細蕊激得老夫聊發少年狂,興致很高昂,不用大煙來提神。 商細蕊坐在一個角落,默默把戲在心里過了一遍,自己覺得十拿九穩。和老輩的人搭戲雖然額外考驗功底,但是他們一步一動都在點兒上,那就拿得住了。今晚的戲,要想在哪里別出心裁博個彩頭恐怕是不能夠了,只能在穩健中見真章。 侯玉魁閉著眼,道:“小子,師父是哪一位呀?” 商細蕊不知道這是在與他說話,低著頭沒反應,鈕白文趕緊撞他一胳膊,商細蕊茫然道:“???” 鈕白文湊他耳邊說:“問您師從吶!” 商細蕊忙道:“哦!家師商菊貞。是從前的升平署供奉?!?/br> 侯玉魁張眼看了看他,又閉上:“玉麒麟商菊貞!上點兒歲數的老人誰不知道他。我和他可是老朋友吶!他也來京城了?嗬!老東西?!?/br> 侯玉魁許多年不問江湖,商細蕊紅得頂天,大報小報輪番地刊載傳記,他對商細蕊的身世還一無所聞。商細蕊道:“家師多年前就故去了?!焙钣窨樕狭⒖搪冻鲆环N驚訝,問到商菊貞去世時的情形,商細蕊不愿細說,三言兩語就給交代了。 侯玉魁聽后沉默一陣,忽然一笑:“他比我還小幾歲呢!倒走我前頭了!當年一撥兒人里,就數他爭強好勝,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老佛爺安的腔他也敢指手畫腳!如今埋土里蟲吃鼠咬,還傲個屁!” 商細蕊的師父被人這樣輕蔑了,商細蕊的神情還是淡淡的,好像也沒什么義憤的情緒。 侯玉魁又道:“商菊貞是唱生的,你的旦戲是誰教的?” 這話說來就長了,一時半刻講不清。商細蕊道:“旦戲是零碎學的,東家學一點,西家學一點,不成個體系。后來是九郎替我梳了一梳?!币簿褪钦f,他是無師自通的。侯玉魁閉著眼沒有再問什么。 演薛丁山的戲子化妝完畢,好戲開場了。這出《汾河灣》程鳳臺過去也看商細蕊演過,每次都有一種看電影的感覺。其實比起電影,底下的座兒并不能清楚地看見臺上戲子的表情,因為離得太遠,劇院戲園子不必說了,常有外國人戴著望遠鏡來看戲的——就為了瞧個真綽。堂會戲算是最近距離的,起碼也得有兩三丈遠。但是程鳳臺仿佛就能看見商細蕊的表情,演到悲愴處,他還能看見商細蕊入戲到流淚了。然而這一次的戲與別處不同,沒有叫好和喝彩,座兒底下都鴉雀無聲的,個個眼睛發直。 程鳳臺有點擔憂,問范漣:“這演得算怎么樣?我瞧著不錯??!” 范漣眼里盯著戲臺,咬著牙根低聲道:“什么叫不錯!這是入了化境了!” 程鳳臺心想既然演得好,你怎么還咬牙切齒兇神惡煞的。程鳳臺發覺自己除了《長生殿》,其他的戲那是相當外行,偏過頭剛想請教范漣,范漣一揮手,差點拍到他的鼻子:“姐夫!別搗亂!這輩子的眼福都在今天了!天大的事兒回頭再說!”這時候別說是姐夫了,就是親爹親娘范漣也不要搭理了。 在戲臺上營造出來的悲戚氣氛里,壽堂大片大片的紅綢都顯得慘淡陰冷了。程鳳臺悻悻然左右一顧盼,看見客人們都凝眉含淚的,齊王爺在那兒抹眼淚擤鼻涕,比見老福晉那會兒還要動感情。老福晉也拿手絹擦了幾回眼淚,安王爺探身勸了幾句,大概是寬慰額娘莫要把戲當真之類的話,但是沒有任何效果,老福晉還是淚汪汪的。安王爺心里很不自在,不知道今兒這出究竟是拜壽來的還是吊喪來的,想要讓臺上停下來,可是老福晉又不答應。 程鳳臺心里也在想這出不要是小戲子的主意??!那是個缺弦兒的,只顧自己唱著痛快,不顧今天是什么場合?;仡^得罪了王爺追起后賬來,夠他喝一壺的。 第32章 《汾河灣》在安王爺的怨念之下總算是演完了。老福晉年紀大的人,反倒沒有那么些忌諱,可能還是因為慈禧太后看戲也向來不忌諱悲喜,高聲一喊:“賞!”一托盤紅紙卷起來的銀元堆得像小山一樣送上來,鈕白文連忙親手接過,然后下后臺直奔商細蕊,對他耳語了幾句話。商細蕊今天演得額外用心,體力上雖然沒有付出什么勞動,喉嚨也不累,但是因為入戲入得深,心里真的很疲憊了。柳迎春的悲劇使他心神俱傷。鈕白文要他再來一本,商細蕊都快哭了,心想就算看在九郎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拿我當牲口使喚啊,哀怨道:“鈕爺……” 鈕白文堵著他話頭:“別!商老板!商老板!今兒您無論如何不能推脫!您受累!趕明兒我來府上給您道乏!再說,嘿,這不都賴您嘛!” 商細蕊呆了一下:“賴我?” 鈕白文嬉皮笑臉的,放聲道:“也賴我,低估了二位角兒!誰想二位能把《汾河灣》演這么好呢!招得人都哭了!嗨!別說座兒了!我見過多少好戲!今兒我都看哭了!”一指自己的眼皮:“瞧這眼睛還腫著?!彼彩墙铏C奉承侯玉魁,說著話,朝侯玉魁哈腰作揖,侯玉魁沒搭理。鈕白文轉過來對商細蕊接著說:“這是壽宴的堂會,您把底下人都招哭了,我得找補回來??!這兒誰夠格找補的?”他朝侯玉魁那邊使了個眼色,輕聲道:“我倒還想叨擾這位爺,可是哪敢吶!我和您才是有交情的?!?/br> 商細蕊想想,鈕白文作為寧九郎的弟子,幾乎能算是他的師兄了。當年在齊王府住了大半年,鈕白文進進出出一直對他很客氣,還給他帶糖白糕吃,這交情確實不淺。無可奈何點了頭。鈕白文一拍巴掌:“成嘞!”掀簾子登臺向下笑道:“商老板說了,《汾河灣》不喜興,怕福晉見怪。再給來一出《珍珠衫》!” 下頭連連爆出叫好。在等候好戲的時候,先演一出《雙背凳》做墊場。商細蕊悶悶地對著鏡子補妝。侯玉魁兩三個小時沒有碰過鴉片,到這個時候,什么精神意氣都使完了。抽了兩口大煙,打了小片刻的盹兒,再睜開眼看后臺,視野里水波蕩漾的一片漣漪。商細蕊扮完妝該上場了,他點翠的鳳冠,大紅連珠戲服,桃花妝面水杏眼,已然是柴郡主托世。侯玉魁之前還沒發現他扮相也那么好。燈火暈染里,一個珠寶堆出來的戲中美人兒,發著光一樣。 侯玉魁想到在很多年前,南府戲班的后臺里,他抽大煙抽暈了神。那時候寧九郎商菊貞他們都在。少年寧九郎也是這樣一身艷麗的郡主裝扮,他拍拍他膝蓋,笑道:侯老板!再不扮裝就誤戲啦!老佛爺要怪罪啦!商菊貞在旁拉長著臉道:讓他睡!反正老佛爺體諒他!你就讓他睡!睡到天亮才好!看看砍不砍他的頭! 這一晃眼就改朝換代,花去枝頭了。一樣戲子擁攘的后臺,一樣的鴉片煙,不過換了個地方,換了個主角兒。侯玉魁覺著沒了老搭檔,唱戲就沒什么趣味,上戲臺對著那些初出茅廬的后生們,怎么著都不對付,不知道是后生不夠好,還是他太固執。商菊貞他們走后他就仿佛xiele氣似的,所幸還有寧九郎撐他一撐。后來寧九郎專心帶徒弟,他就干脆不唱了,沉寂幾年,以為這輩子和戲的緣分已經到頭了。想不到今天還能找到些許過去的激昂,夾著傷懷,匯成一種感動,非常復雜。 商細蕊要上臺了。侯玉魁對著那大紅色的背影懶懶道:“小子,閑了來家坐坐?!?/br> 商細蕊眼睛嶄亮地一回頭,幅度太大,搖得滿頭珠翠嘩朗朗響,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侯玉魁怎么會請他登堂入室。侯玉魁當然不會再重復一遍或者再對他表示出什么好意,閉上眼接著打盹兒。商細蕊看向小來,小來笑著對他點頭,證明他聽到的是真的。商細蕊頓時心花怒放,之前的疲倦一掃而空,活龍活現地上場去,他風姿萬千的柴郡主一出場,也使得臺下客人們精神大振。范漣和齊王爺激動得雙雙站起來鼓掌叫好。 程鳳臺心想,這個小戲子真是沾到戲就跟打了嗎啡似的。 《珍珠衫》再演完,都到夜里近兩點鐘了。老福晉又賞了一盤子銀元,指名是賞給商老板的,目測總有一千多塊。她年紀大的人到底撐不住,辭了客就去睡了,安王爺一個個貴客寒暄過來將他們送走,程鳳臺和范漣拖在最后磨磨蹭蹭的。范漣壞笑道:“姐夫,怎樣,你回家歇著?還是……恩?” 程鳳臺斜他一眼:“多廢話!”然后撇下小舅子就往后臺去了。 后臺的戲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程鳳臺進去,正撞著小來嘟囔著個臉從里面跑出來。小來抬頭瞅了瞅他,目光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好像有種驚慌和羞愧。程鳳臺含笑叫了一聲小來姑娘,她也不理,埋頭走開了。程鳳臺好奇之下快步進去一看,肚子里頓時躥出一股火氣——安貝勒站在商細蕊椅子背后,手伸在他襟口里來回亂摸呢!商細蕊還有心思摘下頭面很認真地歸置進匣子里,完全不受影響。他甚至也不避諱那幾個剩下的戲子——名聲就是這樣被他自己作踐壞的! 程鳳臺先是臉色一沉,然后馬上裝出一個笑,放重腳步邊走邊叫道:“商老板!今兒的戲真好!您的《汾河灣》可是爐火純青了!喲!貝勒爺也在!” 安貝勒飛快地把手從商細蕊衣服里伸出來,一臉沒有過夠癮的掃興:“程二爺也是票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