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海棠書屋網 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 《鬢邊不是海棠紅》 作者:水如天兒 文案: 一九三三年的北平,是全中國最熱鬧的地方。這熱鬧和別處不同,不是燈紅酒綠,十里洋場, 而是一種瑰麗的嘈雜,昆曲京戲,梆子亂彈,秦腔大鼓,快板評書, 任何你能想象的傳統藝術都在這里融匯到一起——這是千年梨園最輝煌的舞臺, 也是最后一位梨園魁首商細蕊占盡風流的地方。 堂會上的一聲喚,一照面,教上海來的程鳳臺程二爺程結識了這位仿佛活在流言和傳奇中的名伶, 他摘下商細蕊衣襟上簪的紅梅花,一笑,插在了自己西裝的花眼里。 雙眼一閉一睜之間,已身在長生殿上。商細蕊唱,來來來,我與二爺步一回者。 程鳳臺卻道,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著你吧。兩個人因戲結緣,表白的話也說得像兩句戲詞。 后來,有風流才子將他二人的故事敷衍出來,好教各位看官瞧個明白,便是這出《鬢邊不是海棠紅》。 內容標簽:歡喜冤家 民國舊影 種田文 主角:程鳳臺,商細蕊 ┃ 其它:紈绔,戲子 編輯評價: 一九三三年的北平,昆曲京戲,梆子亂彈,秦腔大鼓,快板評書,任何你能想象的傳統藝術都在這里融匯, 形成一種瑰麗的嘈雜。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商細蕊、程鳳臺與粉墨登場的眾人,精彩演繹了這出《鬢邊不是海棠紅》。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嬉而不俗,笑而不媚,怒之有理,罵之有道。 含蓄而辛辣的嘲諷,細節處理上的細微變化真切地點燃了人們的情緒,撩動著人們的神經。 活潑的生活描寫,詼諧的語言表達,一群有血有rou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在內容和形式上都體現了獨特的新穎性。 隨著劇情的慢慢展開,越來越吸引人,如醇香的陳酒,讓人沉醉其中。 ===================== 第1章 程鳳臺是早就聞知商細蕊的大名了。 商細蕊,水云樓的班主,當今數一數二的名伶,扮花旦和青衣的。追捧他的票友多如繁星,前胸貼后背挨著排,能繞著北平城轉上兩百圈,因此便把商細蕊捧成了一輪海島冰月——高高在上掛于九天,銀光普照,可望不可及。 要問商細蕊是不是真唱那么好,北平百姓定要與你提一提當年慈禧太后欽封的梨園尚書寧九郎。當年商細蕊帶著水云樓初來北平,演了三場便聲名大噪,寧九郎慕名聽了他一場宇宙鋒之后,長嘆一聲,回轉戲班封箱隱退,把第一旦角兒的稱號拱手讓出。 有人說寧九郎是被商細蕊的嗓子震撼住了自嘆弗如,作為一個戲癡,便認為雛鳳清于老鳳聲,世難容二美,自己再也沒有登臺的意義。又有人說寧九郎出宮二十多年,早已攢夠了家私,有金盆洗手的打算,不過是借著商細蕊的風頭找個轍罷了。事實如何且擱一邊,寧九郎這一摘冠禪位,是徹底把商細蕊的名聲捧出來了。報紙上天天有他大大小小的花邊新聞和生平事跡,票友們聚在戲園子門口圍追堵截狂呼爛號的,捧得他比大總統還要風光。所以一開始,程鳳臺對商細蕊的憑空印象,就是角兒,一呼百應,執耳梨園的紅角兒。 但是在程鳳臺的jiejie程美心嘴里,商細蕊,那就是個下賤放蕩的狐媚子,因為是個男狐媚子,所以更要可惡了十倍。 不怪程美心恨透了商細蕊。商細蕊曾與她有過奪夫之恨。那時候程美心還是西北軍閥曹司令的六姨太,曹司令一路往東攻城略寨,大破張大帥的城門,商細蕊穿一身錦繡戲服,素面朝天的在城樓上清唱一折霸王別姬,反反復復那幾句詞,唱得動情而忘我——他也不怕子彈不長眼的。兵卒們看著很詫異,一時都忘了放槍,指指點點說那人是個瘋子吧?一定是瘋子。瘋得真漂亮。 曹司令在城樓底下仰頭一望,商細蕊正在唱那句“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這聽著就像是在給曹司令歌功頌德,真新鮮真夠勁兒,曹司令一下子就迷上了,馬鞭子指住商細蕊:別傷他!老子要活的虞姬!于是手下人馬不敢隨意放槍,愣是多花了一個鐘頭破開城門。 破城之后,商細蕊卻沒有學習虞姬自刎駕前的忠貞精神,他無比順從地被曹司令囫圇擄走了,擄到程美心的眼皮底下夜夜歡歌,把程美心氣得發瘋。 幸而最后的戰果是程美心贏了,擠兌走了勁敵商細蕊,熬死了曹司令的原配,她現在正果修成,是曹夫人了??墒翘崞鹜?,依然宿怨難消,氣得發瘋。 程美心是上海灘的洋派家庭出身,但是在近幾年的交際花和姨太太生涯中,嘴巴和心思已是錘煉得相當毒辣流俗,但凡在背地里提到商細蕊,她就要發表兩句很難聽的評論,并且勒令家中男性不得與之往來。然而除了丈夫曹司令與弟弟程鳳臺,她并沒有其他男性親屬可以勒令。曹司令是程美心挖空心思討好的人,對這個軍閥相公,她不敢有任何逆言背語。這一番勒令就落在了程鳳臺身上。 這一天下午,在北平程府闊大高敞的廂房,大琺瑯花瓶里插著幾支孔雀翎毛,紅木雕花的家具,墻上幾幅梅蘭竹菊,所有的這些都是這座舊王府原來的擺設。辰光過午,屋里有人抽著煙,夕陽映進來,被煙霧這么一蒙,一切好像一幅陳舊的落了灰的靜物畫。程美心一只手肘支在炕桌上,另一手夾著象牙制的煙管子,厲目盯住程鳳臺,訓誡道:“你可不許學北平的男人玩戲子,那些登臺賣藝的下作胚,專門瞪著眼睛勾引有錢有勢的男人。你要是不學好,阿姐跟你不答應的,聽到了伐?” 程美心就是這點強,心里再怎么毒,一口綿糯酥軟的江南口音是不改的。 程鳳臺兩手插在戲裝褲的口袋里,很敷衍地笑著應道:“聽到了聽到了,一個男戲子,有什么好玩的?!?/br> 這句話的重點似乎是說,因為是男戲子,所以才不好玩。假如換成女的,大概就有興趣玩一玩了。 程美心看一眼旁邊的弟媳婦,弟媳婦程二奶奶果然留了意,把手里那支細長的煙桿往痰盂里磕了磕,倒出一捧煙灰,冷眼望著程鳳臺。 程美心趕忙追道:“不單戲子不可以,舞女歌女也不可以。弟妹那么個大美人,已經給你生了兩個小囡了,你還不知足???做人不能沒良心的哦!” 她忘了程鳳臺的生母,原來的程家二姨太就是個歌女。還好程鳳臺也沒上心,拿一只柑橘剝開了笑瞇瞇的遞過去:“曉得啦!阿姐你難得來一次,一半時間罵戲子,一半時間訓弟弟,這脾氣是和姐夫越來越像了?!币幻嬲f著,擦著了洋火給二奶奶點煙。二奶奶的眼睛里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很喜歡丈夫為她做這些細碎貼心的事情,就好像程鳳臺俯首帖耳很奉承著她似的。二奶奶湊在火苗子上嘬旺了煙絲,嘴里卻要說:“放著丫頭我不會使喚?一個爺,上趕著干些伺候人的活兒,不知尊重?!?/br> 程美心掰一瓣橘子放在嘴里,笑道:“弟妹這就不懂了,阿弟這是疼老婆呀?!?/br> 二奶奶瞟了程鳳臺一眼,表示看不上他,臉上笑意卻不減。程鳳臺始終是帶著敷衍的笑,笑到后來是真的覺得可樂了。這兩個女人,一個上海官腔,一個東北大茬子味兒,一遞一句夾在一起說,好像在唱滑稽戲一樣。后面房間里三meimei察察兒睡醒了中覺,揉著眼睛撩門簾走進來,看見大姐程美心,愣了愣就要退回去。程鳳臺連忙招手喚她:“察察兒過來?!?/br> 察察兒不情不愿地走到程鳳臺跟前,她是性情孤潔的女孩兒,從小就和大姐不對付,因為看不起大姐的為人和作風。程鳳臺拍拍膝蓋,察察兒一歪身坐了上去,把臉埋在她二哥胸口犯迷糊,看也不看程美心。程鳳臺兩手托住她的腰背搖了兩下,皺眉道:“阿姐來了,怎么不叫人呢?恩?”可是語氣里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察察兒鼻子里哼哼一聲,算是同jiejie問過好了。 這要是放在過去上海家里,程美心早就要開罵了。但是她深知程鳳臺的脾氣,對幾個姐妹雖然都是愛護有加,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卻只有這個察察兒。察察兒像個小洋娃娃那樣柔順地躺在程鳳臺懷里,陪他熬過了人生最為抑郁恐怖的少年時期,察察兒是他抱大的,他們兄妹兩個感情最深。批評批評程鳳臺倒沒什么,批評察察兒,就等于戳了程鳳臺的心肝,他是要光火的。今非昔比,程美心不愿得罪這個富商弟弟,便在心里罵,罵察察兒雜種丫頭不懂規矩,隨她那個蠻子的娘,是個賤胚。含笑看著這兩個親親熱熱摟在一起的異母兄妹,進而又很鄙夷地想:一個歌女養的,一個蠻子養的,他們倒是一路里的。 在當年,程家還在上海的時候,父親的工廠倒閉破產,父親一急急死了,大太太面對這樁爛攤子愁斷肝腸,也跟著上了吊。程家四個孩子都不是出自一個娘,程美心是嫡長女,當時只有十八歲,下面有一個弟弟兩個meimei。弟弟程鳳臺的母親本來是上海灘的紅歌女,生下兒子以后在家里呆不慣,又跑去香港重cao舊業。三meimei察察兒的維族母親來去無蹤,程美心幾乎就沒有見過她,聽人說是出洋去法國了。最后一個寒門出身的四姨太和一個襁褓里的四meimei,再連帶傭人奶媽司機,一大家子的人。銀行派人把家里值錢點的東西都搬去抵債了,鋼琴銀器電風扇,甚至包括花園里的大理石立地臺盆,統統拿走了。傭人們看到這個情形紛紛辭工,程美心攔在花園門口一個都不讓他們走,撕破了喉嚨大喊道:到日子給你們工錢不就好了?走什么! 可是程美心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呢,為了保住房子,為了給傭人發工錢,她去做了高級交際花。 程美心在上海灘的富小姐里絕對算不上是頭挑的美貌,然而一副西洋做派,講英文穿洋裝,又會發嗲,會享受,會取樂。最主要,她可是程家的大小姐啊,落架的鳳凰,誰都想要沾一沾滋味的。程美心還記得她的第一次是跟一個父親的舊友,一個一直被她稱作伯伯的老男人。那次她拿到六千塊——六千塊,放在過去,只是她母親玩一晚上麻將牌的出入,如今卻要她以貞cao來換。 程美心至今還記得,那晚上她強忍住悲憤一夜承歡,早晨起來身體很痛很累,但還是繞了個遠路買來凱司令的栗子蛋糕帶回家。過去他們家早晨都要吃牛奶和蛋糕的,所以現在也要吃,一家人都要吃。這并非出于對弟弟meimei的愛心,這是為了她自己。原來所有的榮華富貴,失掉一點點程美心就要痛心死,非得拼命保持原狀。相比之下,這一夜的付出就不算什么了。 程美心手里提著蛋糕推開飯廳的門,飯廳的一面墻都是落地玻璃窗。晨光照進來,照在弟弟程鳳臺的身上,照亮了他的頭發和皮膚,使他整個人有種圣潔的漂亮。程鳳臺只穿了一件白襯衣,坐在餐桌上摟著察察兒奶媽的腰。他的臉孔依偎在女人的胸脯里,一動不動的。女人似乎被他吮得很是舒爽,兩手揉捏著他的肩膀,瞇起眼輕輕地在呻吟。眼前的景象很是色情,大大地刺激到了程美心昨夜飽受蹂躪的身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看著他們,忽然發現程鳳臺不是在做那茍合之事——他是在吃奶! 察察兒那時還小,兩腿懸空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望著二哥和奶媽,又回頭望了望大姐。 程美心氣得心都在發抖。她在外面忍泣吞聲陪老頭子睡覺,程鳳臺,她唯一的弟弟,不說替她分擔點什么,竟然還在家里摟著奶媽吃奶!這個不要臉的下流胚子!她賣身難道就是為了讓他繼續舒舒服服地過少爺日子的嗎?可沒那么容易! 奶媽一睜眼看見了程美心,尖叫一聲掩住衣服跑了。程鳳臺怔怔地跳下餐桌,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紅著臉,拿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奶汁子:阿姐…… 程美心咽了咽喉嚨,很和氣地笑著把栗子蛋糕放到桌上,叫程鳳臺的英文名字:edwin真淘氣,這么大了還和meimei搶奶吃。餓了吧?叫他們燒點甜麥片,都過來吃蛋糕。 飯桌上,程美心思量著所有出賣弟弟meimei的門路。兩個meimei實在太小,再漂亮也賣不掉的。這個弟弟倒是很美,比自己美——可惜是個弟弟,還不知道上海有哪個富商老爺喜歡玩男孩子的。程美心把大江南北所有相識的富豪翻了一遍,終于在北面的邊境線上想到了一個人,救星一樣的一個人。 她握住程鳳臺的手,目光懇切地說:edwin,我想……我想把你北方的未婚妻范小姐叫來上海。給你們結婚。 程鳳臺猛一皺眉,差點把嘴里的牛奶噴出來,手抽出來往桌子上一拍:no way! 程美心又一把拉住他:jiejie知道范小姐大了你好幾歲,又是個鄉下姑娘。當初父親提這件婚事的時候,jiejie也站在你這邊,替你反對的不是嗎?可是……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已經沒辦法了呀。我們還有兩個meimei,還有這個家。你不娶她,一家老小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呀! 程鳳臺驚叫:我怎么能和那種女孩子過一輩子!你不是不知道!她……她還裹小腳呢! 傭人和四姨太看到姐弟口角,早把孩子們都抱走了,餐廳里就剩下姐弟二人。程美心默默淌了一會兒眼淚,心想再不使出點非常手段怕是不成了。她解開胸口的鈕扣,露出昨夜里情事的痕跡,目中哀哀落淚,道:你已經是大孩子了,你知道這是怎么來的嗎?你知道jiejie昨夜在哪里,和誰,做了些什么嗎?哦!my dear,如果不是我做出犧牲,我們就要流落街頭了?,F在該換你了,對嗎? 程鳳臺心中一痛一憾,再無話講。翌年娶了范家大小姐,便是程二奶奶。程家東山再起,比父親那輩還要富有。 程美心吃下最后一瓣橘子,心道若不是我的高明安排,這兩個賤胚哪有現在的好日子過呢?笑道:“三meimei好像又長高了諾。怎么還不上學呀?” 程鳳臺說:“察察兒不合群,我請了老師在家里教她。等過兩年,長大點了再去學校,直接去讀中學?!?/br> 二奶奶噴出一口煙,懶懶地插嘴說:“洋學校有什么好?丫頭小子混在一塊兒打打鬧鬧。就是畢業了,程家總不能讓三姑娘出去做事,念了派什么用?不如省省吧?!?/br> 程鳳臺很不贊同二奶奶的論點,但是也不便和她爭論,說:“到時候看吧,察察兒念著好玩就念,不好玩就回來,這也是無所謂的事?!?/br> 程美心對二奶奶笑道:“二阿弟還是這么寵著三meimei?!?/br> 二奶奶望著丈夫,笑了一笑。 第2章 其實對于商細蕊,程二奶奶也有她的一番認識。夫妻之間談閑話的時候,二奶奶把這番認識與程鳳臺說過兩三遍。每一遍都與原先的版本有些微的出入,然而差不離也就是這么回事。 傳言說,商細蕊還在平陽的那會兒,愛慕戲班子里一個叫做蔣夢萍的師姐。蔣夢萍在當年也是地方上的名角兒,專唱青衣的,與商細蕊挑班水云樓,占足了平陽的梨園行市。后來蔣夢萍背著商細蕊另有了人,那人是平陽常家的三公子常之新,也是二奶奶母親那邊的一房表兄。 常家大門大戶,規矩也大,兄弟之間暗地里使手段爭家產,鬧得頭破血流。常之新雖然不是正頭老婆的兒子,但多少也能分得一份不菲的家當,只等病床上的老頭子一閉眼,他就能帶著黃金和蔣夢萍遠走高飛。誰知就在常老爺子快要入土的當口,他們之間的私情被戲班子里存著歹心的人撞見了,轉眼傳到了商細蕊的耳朵里。 商細蕊獲知以后,登時勃然大怒,在戲院門口堵著常之新大嚷大叫,吵了個人盡皆知。這下子,常家弟兄可算找著借口了,攛掇幾個族中長老和姨娘們,成天在老頭子耳邊說長論短。還找報館登了報,說什么常三少爺戀上女伶,甘愿為之cao琴弄曲,另有一些艷俗的內容,活活把老頭給氣死了。老頭一死,他們以敗壞門風之由把常之新逐出家門,其他一分錢也沒有分給他。其實當時常之新完全可以拋棄蔣夢萍矢口否認,然而他毫不猶豫地認下來了,只帶了點體己衣物就離了常家。那一邊,商細蕊見蔣夢萍是鐵了心的要跟常之新在一塊兒,惱恨之下,使出種種手段把她擠出了水云樓,擠得她在平陽沒有立足之地。過了沒多久,常之新與蔣夢萍結婚離開平陽。商細蕊賭氣跟了當地的軍閥張大帥,在平陽相當于貴妃娘娘壓寨夫人的身份。又過了不到一年,張大帥與程美心的丈夫曹司令干架,吃敗仗死了,商細蕊被曹司令收入床榻,連著水云樓,舉家攜口從平陽帶到北平。 這個版本凝練得多完善得多,而且二奶奶是個厚道人,講故事的時候不加個人感情在里面。不管事實真假有幾分,措辭上比較的客觀。只在故事講完以后評論道:“男婚女嫁各人情愿,他一個師弟,肖想到師姐頭上去了就該打,還有臉出來攔著。鬧的這出雞飛狗跳……” 程鳳臺還在上海念書的時候,私奔私逃的故事看得太多,骨子里存著許多羅曼蒂克的幻想。于是對常蔣之戀疊聲贊嘆。在這個故事里,商細蕊就是那個棒打鴛鴦制造戲劇沖突的反面角色。但由于劇情需要,由于常蔣二人的圓滿結局,反面角色就不那么可惡了。 程鳳臺說:“常之新這人,能屈能伸,矢志不渝,很有骨氣,有機會一定得見一見?!莻€蔣夢萍,是個美人吧?” 二奶奶恨恨地看他:“可不是?美著呢。傾國傾城的??上О?,有主兒了?!?/br> 程鳳臺倒下身來枕著手,故意咂咂嘴:“恩??上Я?,是可惜了?!迸赃叾棠痰臒熷佔与S即就要劈上來,程鳳臺早有預備,哈哈大笑著攥住煙桿子,把媳婦兒仰面按在炕上。程鳳臺的身上也有著煙味,那煙味混在法國香水里面,變成一種冷冰冰的復雜的香。二奶奶被他的精瘦的胳臂一摟,再聞見這個氣味,頓時渾身酥軟。 程鳳臺的嘴唇摩挲著她的面頰,笑道:“可惜了,二爺也有主兒了,有二奶奶了?!闭f著話,作勢把二奶奶端詳一遍:“我就不信蔣夢萍比我媳婦兒還要傾國傾城,我媳婦兒一身好白rou??傻冒巡睾昧?,外面壞人多?!?/br> 二奶奶也就近端詳著程鳳臺。秀眉俊目的一張瘦長臉兒,奶白的膚色,睫毛太長太濃,顯得有些脂粉氣。那雙眼睛覷著人微微笑的時候,又痞又狡猾,簡直壞透了,凡是個女人,見了都要臉紅心跳。那么多年夫妻做下來,二奶奶仍然招架不住,被他望了這半刻,身上就發燙。 這是她的小男人,英俊風流,新派摩登,慣于甜言蜜語,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幸好人是不壞的,會賺錢會交際,愛惜家眷,是個好丈夫??墒嵌棠炭傆X得不足,因為她總也抓不住他——程鳳臺那個性子,時風時雨,恣情隨性。順著他的心意走,他脾氣好的時候,肯拿手去接孩子撒的尿。一旦擼了倒毛脾氣壞起來,親娘老子都敢殺,沒有他不敢的——但是恐怕他的魅力也就在于此。 程二奶奶也還記得當年的事情。她從小知道自己是與上海程家的小少爺訂了親的,可是等到程少爺十七歲,她二十二歲,她滿懷憧憬地準備嫁人的時候,程少爺卻不肯娶她。程家退了親事!海那邊的摩登思想并沒有傳進北方來,因此在范大小姐而言,這簡直是要命的事情。不管外面已經變成什么世界,她還是前朝的女人,不嫁二夫,不隨二主。家里想要給她轉聘,但是她綰了婦人髻發誓絕不另嫁,一心一意當起了老姑娘。 這樣過了一年,有一日程家傳信來,信里口吻殷切,請她過去一趟。但是那個時候,范大小姐心灰意冷,已經不想同程少爺好了,她去上海,只為了見一見她命中的冤孽是個什么模樣。 那個大雪天,她在仆婢們的簇擁下風塵仆仆來到程宅。程家是西式的花園洋房,門口立一個噴水池,傭人的裝束都是外國人的樣子。確實是另一個世界,她格格不入的一個世界。范大小姐站在花園里望著一只赤身裸體的小男孩塑像,洋房的大門忽然一開,跑出一個俊美白皙的少年。少年衣穿著一件很薄的絨線衫,赤著腳跑到她面前,滿眼熱烈的渴求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