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四目相對之間,他和鄭娥都微微怔了怔。 鄭娥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適才所見的雪色絲綢制的寢衣,她一頭烏發仍舊披散著,纖白如玉的素手上正握著一把玉梳子,顯然正在梳理她那一頭如絲綢般的長發。然而,在她看到蕭明鈺抬眼望來的那一瞬,只那么一個眼神她便認出來了:這不是蕭明鈺,或者說這不是她的四哥哥。 鄭娥只覺得心口一跳,下意識的抿了抿唇,咬牙道:“你是誰?!”蕭明鈺絕不會認不出她的聲音,更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鄭娥才剛醒不久,因為怕吵醒難得睡懶覺的蕭明鈺,便悄悄起來梳頭,可以肯定從她醒來到現在床上的人沒有換過。而她夜夜都與蕭明鈺同床共枕,如果真的是晚上被人調換了,那么她也不可能真的毫無所覺……最重要的是,蕭明鈺的脖頸上還有她昨晚上留下的吻痕,這個鄭娥是絕不會認錯的。 所以,是有什么鬼怪進蕭明鈺的身體了? 鄭娥其實平日里陪著二公主倒是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話本,自然也曾經知道許多借尸還魂的故事。只是蕭明鈺好好的,昨晚上兩人還鬧騰了好久,應該也稱不上借尸還魂啊…… 鄭娥滿腦子胡思亂想,可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卻瞪圓了,仍舊是緊張的盯著蕭明鈺,似乎要有什么異動,她就會叫起來。 這原本應該是極緊張復雜的局面,可不知怎的蕭明鈺見著鄭娥這模樣,不知怎的想起炸毛的小奶貓,心里卻是一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來。這一笑倒是緩和了氣氛,他到底還是沒有說謊,直接道:“我自然還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有點不一樣……” 鄭娥仍舊是十分警惕的看著他,一副“你說,你再說,反正我不會信”的模樣。 蕭明鈺指尖有些發癢,幾乎想要去揉一揉她那軟軟的發頂,心里情不自的想著:她怎么能這么可愛?就和他心里想得那樣可愛,簡直是搔到癢處一般。 只是,鄭娥此時這模樣卻和蕭明鈺記憶里有些不一樣,微微一蹙眉,他倒是緊接著問了一句:“你三歲的時候,是不是沒落水?” 在蕭明鈺的記憶里,鄭娥三歲時落過水,冬日里湖水甚冷,雖是及時被人救上來但到底還是留下了不可治愈的舊病。也因為這個,先帝遷怒于元德皇后:他將鄭娥托付于元德皇后,倘若不是元德皇后一時疏忽,鄭娥又如何會遭逢這般大難?就連元德皇后本人都心存愧疚,一直悶悶不樂,最后還讓蕭明鈺娶了鄭娥——他比鄭娥年長許多也比幾個弟弟更有能力和精力去照顧這么一個飽受病痛、不知還有多少年壽的‘meimei’。 即使是如今,蕭明鈺都還記得,新婚那一日,他站在榻邊,看著自己那孱弱的幾乎無法起身的妻子??v然是穿著如火的嫁衣,可她面上那毫無血色的蒼白依舊掩飾不了。 她躺在榻上,就像是易碎的玉,那樣的美也那樣的脆弱,是該被人捧在掌心中小心珍惜的。 大約是累到了,那晚上鄭娥又發了病,好在尚藥局派了人在邊上看著,一番折騰一直到半夜。蕭明鈺也不由得有些疲倦,他伸手攬著自己的妻子,輕聲道:“睡吧……” 鄭娥卻縮在他的懷里,有些虛弱的眨了眨眼睛,又長又卷的眼睫微微上揚,眼眸就像是兩丸黑水銀。她就這樣看著蕭明鈺,微微笑起來,明明那樣虛弱,可這一笑間依舊是掩飾不住的俏皮與靈動。只聽她輕輕軟軟的開口道:“四哥哥,對不起……”其實,她心里也很明白:依著她的身份和身體,還不知何時便會死了,嫁人其實更是耽誤、拖累對方。 蕭明鈺看著她那雙又黑又亮,滿是懇切的眸子,心一軟便也垂首吻了下去,低聲道:“沒事的?!彼梢愿杏X到唇下沁涼的肌膚,心中不由得這般想著:真可憐。這樣小的姑娘,自三歲起便日日受著病痛折磨,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明日就要死了。當真是可憐。 要是,要是當初能救下她就好了。這樣鄭娥便能如同其他小姑娘一樣,健健康康的長大,快快樂樂的做新娘子……就連父皇和母后也不會因此而生出嫌隙。 大概是因為回憶起了舊事,蕭明鈺的面色不可避免的沉了下去,眉頭微微蹙著,先是不大高興。 鄭娥卻仍舊是小心翼翼的盯著他,有些警惕回答道:“是啊,是四哥哥他救了我。你怎么會想到問這個?” 蕭明鈺沉默片刻,看著她清亮的目光,想了想便道:“在我的世界里,那一回落水,我沒能救下你……”頓了頓,他又解釋了一句,“佛說三千世界,總有些世界是和你現在的世界不一樣的?!?/br> 鄭娥認真想了想,決定還是相信他一點點,所以不恥下問:“那你怎么不回你的世界???”她自是十分擔心自家四哥哥,“這是四哥哥的身體?!?/br> 蕭明鈺也知道這雖然是另一個自己,可到底不是他,占了人的身體總是不好的。尤其是,對方還有個一心一意的妻子……他一念及此,有些想笑最后卻又抿了抿唇并作一個意味不明的苦笑。 他淡淡的應聲道:“這原就不是我想來就來的,自然也不是我想走就走?!?/br> 鄭娥瞪圓了眼睛,怔怔然的道:“那,那怎么換回來?” 蕭明鈺默默然的掀開被子,隨口道:“時候到了,自然就能回去了?!闭f著,他便利落的起了身,拎起衣服換了起來,快刀斬亂麻的道,“總之,我有些了,先用早膳,邊吃邊說?!?/br> 鄭娥蹙著眉頭盯著蕭明鈺昨晚上被她抓得滿是紅痕的后背,仔細的想了想,很快便抓住了最重要的一點:這是四哥哥的身體。 而且鄭娥與蕭明鈺自小一同長大,自然也很清楚:對方的言行神態、就連細微處的小動作都非常一致……所以,鄭娥多多少少都還是有些相信對方的話,覺得對方可能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既然是另一個世界的四哥哥,那么肯定也不會是壞人吧——不得不說,鄭娥對于蕭明鈺有著從小到大培養出來的天然信任,左思右想還是下定決心相信對方一回。 蕭明鈺動作迅速的換好了衣服,見著鄭娥仍舊呆呆坐在那里,仿佛出神想著什么,便又開口道:“你坐著不動?是等著我替你梳發描眉?” 鄭娥被他唬了一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自己來就好……”說著,她又拿著梳子梳了一會兒,很快便又反應過來,揚聲叫了宮人進來服侍。 左右宮人一入了內殿便覺出有些古怪:記得以往休沐,皇上總是喜歡拉著皇后多睡一會兒,有時候連早上都是端到床上去吃的。而現在,皇上的衣服竟然已穿好了,偏皇后的卻還沒有——簡直是和以前反過來了??!要知道,皇上替皇后穿衣、脫衣都是極熟練的,等閑都輪不到她們來伺候。 只是,能到帝后身邊服侍的自然也非尋常人,便是心里有再多的疑難,到了這會兒還是全都憋回了自己的心里,屏息斂神的端著東西服侍著帝后洗漱。 鄭娥見人捧了衣服要替她更衣,多少有些羞,瞥了眼不遠處的“蕭明鈺”,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叫人端架屏風來,沒想到對方已動作迅速的洗漱了一回,直接邁步往外去。 鄭娥悄悄松了一口氣,這才由著宮人替自己更衣洗漱。 竇嬤嬤瞧帝后模樣,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娘娘和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誤會?”帝后恩愛,一貫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山袢赵缙?,這兩人眼神都沒怎么在一起。 鄭娥甚少說謊,偏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麻煩,真說出口了恐怕還要多出許多事來,所以,她也只好畢竟了嘴巴不說話。 竇嬤嬤瞧她模樣,也只好搖搖頭沒再多說。 鄭娥坐在那里由著巧手的宮人替自己梳發,隨口道:“今日也沒什么事,直接把頭發挽起來就好?!狈凑母绺缫膊辉?,在‘那人’跟前打扮地漂漂亮亮沒準還要惹人誤會。她心念一轉,很快便又想起件事情,轉頭去問竇嬤嬤,“對了,嬤嬤,你遲些兒派人去法慧寺走一趟,去請主持來宮里一趟。就說我和陛下想要與他談一談佛法……” 竇嬤嬤原還想要再問幾句,可瞧著鄭娥那面色卻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仍舊是忍不住暗暗嘀咕起來:總不會是自家娘娘或是陛下,想要出家吧? 不一會兒,鄭娥便梳妝完了,起身便往外去,順嘴提醒了竇嬤嬤一句:“法慧寺的事情,嬤嬤可別忘了?!?/br> 竇嬤嬤連忙應了下來,轉頭尋了個小內侍去外頭傳話,自己則是服侍著鄭娥去外頭用早膳。 等她們一行人走到外間的時候,蕭明鈺早已端起碗筷喝了半碗粥,見著鄭娥出來,為了避免她尷尬緊張便抬手微微的擺了擺,沉聲吩咐左右:“都退下吧,朕和皇后有話要說?!?/br> 左右服侍的宮人內侍們全都俯首應了一聲“是”,不一會兒便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因著沒人在邊上,鄭娥多少也放松了一些,往前走了幾步,在蕭明鈺跟前的位置上坐好。在她跟前擺了一碗冰糖燕窩粥和碧梗粥,原本鄭娥還挺餓的,看著這些熱騰騰、甜膩膩的粥點自然也十分的喜歡,可一想起四哥哥的事情便又沒了胃口。她伸手把跟前的兩碗粥往前推了推,直截了當的問道:“你說時候到了就換回來,那究竟什么時候才好啊。四哥哥他沒事吧?” 蕭明鈺擱下手中的碗,拿起筷子給鄭娥夾了一塊紅豆發糕:“邊吃邊說?!闭f著,他便拿眼看著鄭娥,一副等她開吃的模樣。 鄭娥有些氣苦,只好端起粥碗喝了半碗的冰糖燕窩粥,然后又咬了幾口蕭明鈺給她拿的紅豆發糕——這也確實是她喜歡吃的,這家伙還挺了解她的…… 蕭明鈺見她吃得香甜,這才慢悠悠的道:“我適才感覺了一下,另一個我應該還在這個身體里?!彼D了頓,微微瞇了瞇眼睛,若有所思的道,“這種感覺,就像是他因為一些原因睡著了,然后我又醒過來了……” 鄭娥正在吃糯米糕,聽到這話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我現在把你打昏,這樣可以換回來嗎?” 蕭明鈺見她這般,倒是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卻還是搖頭:“不行……要換回來確實是需要一個契機,我能夠感覺得到,這個契機就在我身邊。等會兒吃完早膳,我們出去走一走,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br> 鄭娥十分利落的干掉了半塊糯米糕,拿著帕子擦了擦手,聽到這話終于還是試探著和他說道:“對了,我剛才派人去法慧寺找主持大師入宮了?!?/br> 蕭明鈺倒是不覺她有這般的小心機,手指尖又有些癢,想去揉一揉她的小腦袋或是掐一掐她的面頰。只是畢竟是另一個自己的妻子,蕭明鈺還是忍了下來,緊接著又轉開話題:“這倒是個好法子。只是,怎么是法慧寺?”這京城邊上的寺廟道觀多得很,法慧寺雖然出名但也稱不上是最最出名的。 鄭娥聞言卻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小聲道:“四哥哥之前為了等我,在寺里住了快五年,我也常去看他,倒是去慣了。這會兒一想起寺廟什么的,就想起法慧寺了?!?/br> 蕭明鈺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接口道:“你們之間似乎有很多事……”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那你呢?”鄭娥有些好奇反問道,“你那邊怎么樣?”其實她還想問對方的妻子是不是另一個自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問。 蕭明鈺沉默片刻,到底不愿教人小瞧或是憐憫,隨口便應道:“比你們簡單些,你那回落水沒淹死,后來父皇、母后賜婚,最后我們就成婚了?!庇行┰?,蕭明鈺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他沒有夫妻運,他的阿娥甚至沒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就那樣匆匆過世了…… 蕭明鈺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胸中的悶痛,很快便轉頭與鄭娥道:“你吃好了嗎?吃好了我們便去外頭轉一轉,或許能尋到換回來的契機?!?/br> 鄭娥連忙擱下碗筷,脆生生的應了一聲:“好啊?!彪S即,她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不過,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蕭明鈺抬目看她,似笑非笑:“先去冷宮的湖邊?!蹦鞘亲畛醪灰粯拥牡胤?,也是鄭娥三歲時險些落水的地方,或許他能夠在哪里找到些什么所謂的“線索”和“契機”。 鄭娥鼓著雙頰想了想,也覺得這個地方確實是有些問題,很快便也點頭應了下來:“嗯,就去那里?!痹囈辉嚳偛粫袎奶?。 第104章 魏王妃有孕的消息自然是瞞不住的, 很快京中各府都得了消息。楚王和吳王雖是暗自生了一回氣,可轉頭還是要叮嚀自家王妃備份厚禮送去“恭賀”, 面上倒也能端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樣。 竇嬤嬤老當益壯, 手里拿著那一疊疊的禮單,挨個兒清點送來的賀禮,一面看一面吩咐左右伺候的幾個宮人, 將那禮單上的賀禮一一歸類收入庫中,有條不紊。 因為有了孩子, 鄭娥也與二公主一般,整日里都被人拘在府內養身子。此時, 她正一身清閑的坐在邊上看著竇嬤嬤忙的滿頭熱汗,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嬤嬤且歇會兒吧?實在不行,這些東西便叫底下那些丫頭去點一點?!?/br> 竇嬤嬤伸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 喉中稍覺滋潤,便也跟著稍稍歇了口氣。她這才轉過頭去看鄭娥, 白凈的面上顯出一絲溫和的笑容來, 那望著鄭娥的目光更是十分的柔和, 嘴里輕聲應道:“這那里行?”她左右瞧了瞧, 擺擺手讓邊上伺候的宮人都退下去,這才起身走到鄭娥身邊, 附在她耳邊道, “如今王妃初初有孕,就怕有些個人不安好心,故意拿些壞東西夾雜在里頭, 要是沖撞了殿下您就不好了。再說了,奴婢在宮里伺候多年了,論眼力還是有一些的……” 鄭娥聞言一怔,嘴里小聲道:“這,這不至于吧?” 竇嬤嬤撇撇嘴,知道自家王妃素是個心善的,加上魏王一貫維護,有時候卻也不太明白人心險惡的道理,更不會平白把人往壞處想??扇缃衲耸欠浅r期,魏王也不在府上,她只得再接再厲,接著與鄭娥分說起來:“您想想,您這忽然有孕,楚王和吳王那頭說不得便有些個不高興。就算他們礙著陛下,不敢在自己的賀禮上動手腳,可他們底下難不成就沒人了?故意找個替罪的混些個東西進去,那是再簡單沒有的。還有宮里頭,謝貴妃、王昭儀那邊多半也有想法,咱們也得小心提防著呢……” 鄭娥點了點頭,伸手撫著自己還未顯懷的小腹,眉心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竇嬤嬤生怕嚇著鄭娥,很快便又接著道:“對了,王妃可是給王爺寫信了?這么大的喜訊,可得早些兒派人通知王爺才好?!?/br> 鄭娥面上的愁色一時便散開了,她不由得垂下眼,咬著唇,低低的道:“還沒呢……”她頓了頓,有些羞赧,“我也不知道該寫些什么?!逼鋵嵥€有些不好意思。 竇嬤嬤瞧著鄭娥頸后那毛茸茸的碎發,想起當年自個兒奶大的姑娘也有這么大了,如今竟也嫁人生子,心中不免更是欣慰,微笑起來:“那您也得趕緊寫信啊……”她眉目含笑,慈愛可親,“王爺要是知道這個好消息,心里頭不知該有多高興呢?!?/br> 鄭娥唇角也不由往上揚了揚,頷首應著,便道:“那,我去書房寫信了?!?/br> 竇嬤嬤連忙點頭,起身將鄭娥送到門口,自個兒則是叫了幾個宮人進來,慢條斯理的清點起剩下的一疊禮單來。 鄭娥到了書房,令人拿了信紙,研好了墨水,提了筆又覺得不好意思——她與蕭明鈺自小便一起長大,往日里都是形影不離的,好似還從未如今日這般遠到要寫信往來。她便是有千百句的話想要與蕭明鈺說,提筆在手卻也一時寫不出來。 總不能直接與他說自己有孕了吧? 鄭娥猶豫了一會兒,仍舊有些說不出的羞意。她想了想,索性揮揮手讓左右都下去,提筆先寫了自己與二公主在外頭酒樓吃羊rou的事情: “……不知北疆那邊可有肥羊?你那日去后,我便和二娘一起去了一家新酒樓,聽說那家的烤羊rou色香味俱全,乃是酒樓招牌菜,每日只供應一百份。二娘一個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rou,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還能再吃好幾碟羊rou。 不過你放心,我說的‘意外’其實也不算是壞事,是好事——是我們兩個人的好事。只是,接下來好幾個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rou了?!?/br> 鄭娥寫到這里,隱約覺得自己這言下之意已是十分清楚,想著蕭明鈺讀到信件時候的反應,她便覺得心中甜甜的,仿佛被澆了一層又暖又甜的蜂蜜,說不出的喜歡。她眨了眨眼睛,掩下羞澀,緊接著又寫起自己近日的境況:“府內一切皆好,我每日里也和平日一般的練字看書,只是你忽然走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不太習慣……” 鄭娥寫到這里,面頰微微有些羞紅,想了想便又加了幾句:“不過二娘常來陪我,父皇也常常叫我入宮伴駕,讓尚藥局派人給我看脈。倒也不覺得難過,除卻不能常常外出之外也算是十分充實的……”她順手便把自己這些時日的日常作息、消遣寫了一回后,鄭娥這才擱下筆。 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經寫完了兩張信紙。 鄭娥看著桌案上兩張寫滿了簪花小楷的信紙,略一猶豫,又拾起了一張嶄新的信紙,接著在上面寫到:“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br> 所謂“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出自《詩經·衛風·伯兮》,大致可以解釋為:自夫君東征,我無心梳洗的長發便如飛起的雜草,難道是因為我沒有洗發的脂膏嗎?并不是的,是因為我的夫君不在啊,我又要為誰梳妝? 而下一句“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眲t是出自《室思》,緊接著上一句的意思便是:所以,自從夫君你走后,我用來梳妝的明鏡便已不再光亮。 然而,鄭娥真正想說的卻是《室思》的下半句——“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睘榱诉@么一句話,她還特意尋了一頁衍波箋,此信箋上的紙紋一如流水之紋,恰恰合了鄭娥心中所思。 因著鄭娥一貫羞于言說思念,故而寫了那么三句詩詞后便停了筆,只盼著蕭明鈺能明白她想說的話——是了,他們一貫都是那般的心有靈犀,此回一定也能立刻明白的。 等再次擱下筆,鄭娥這才覺出自己頰邊的熱度,慌忙的垂下頭去把三張信紙收好,這才揚聲喚了人來將信件送出去,寄去給北疆那邊的蕭明鈺。 因是二月里,尚有幾分春寒。蓬萊殿內仍舊是捎著銀絲炭,重重的簾幔被放下來,只能依稀看見內里的衣香鬢影。 這偌大的宮殿,此時卻是一片寂靜。只有赤金雕花卉紋狻猊生香爐里生起裊娜的香霧,輕輕淡淡的一縷幽香,猶如微風一般輕輕的拂過殿中的簾幔,左右往來的宮人手里或是端著杯盞、或是漆盤……皆是恭恭敬敬的垂下頭,屏息斂神,不敢出一口大氣。 因為,六皇子來了。 六皇子雖是謝貴妃所出卻一直不大喜歡入宮,自從建府出宮之后便很少入宮來,平日里也多是謝貴妃派人催了好些次,他才端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姍姍而來。而每當此時,謝貴妃的心情總也不會太好,殿內的宮人自然是拿出百般的小心,生怕會因此被謝貴妃遷怒。 而此時,謝貴妃正如往日一般坐在暖榻上與六皇子說話。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常服,一頭如云的烏發只用一支簪子松松的挽了起來,越發襯得一身肌膚猶如雪堆玉砌一般。她那張絕色的素面亦是不施粉黛,透出涼絲絲的玉白色,叫人望之而生憐。 自小公主去后,她便再沒有穿過華服,永遠都是這般素凈到了極點的服飾,便如月下徐徐盛開的曇花,只剩下片刻的光陰,嬌弱到連那灼熱的日光都會燒傷她。 六皇子看在眼里,念及早逝的幼妹,倒是頗有幾分感傷,難得的對母親生出些許的歉疚來。他伸手倒了盞熱茶,遞過去給謝貴妃,低聲問道:“母妃近來身子可好?!?/br> 謝貴妃自是很快便察覺到了六皇子的愧疚,她伸出手去接那盞茶,從袖角露出的那一段手腕伶仃纖瘦,仿佛一掐就碎的青玉。她只是苦笑著:“如何能好?”她咬著唇,仿佛幽怨一般的道,“我一想起你meimei便心痛難忍,如何能好呢?” 六皇子垂下頭,只是恰如其分的轉開話題:“對了,我今日來,林氏她還問起來了。若是母妃覺得宮中寂寞,平日里倒是可以叫她入宮來,陪您說說話,也算是解個悶?!绷质夏耸橇首拥幕叔?,也算是謝貴妃的兒媳,讓她入宮陪著也不算太出格。 謝貴妃卻咬了咬唇,冷聲道:“我與她又有什么好說的?若真是日日叫她入宮來,恐是平白惹了旁人閑話,說我愛擺架子欺負人……”她輕輕的擱下手中的茶盞,那只猶如青玉一般的纖手很快便抓住了六皇子那只手掌,切切的道,“六郎,那可是你的meimei啊,一母同胞,血脈相連。她的仇,你可萬萬不能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