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堂上坐著的婦人就是正主的母親,名顧如素,是京城顧家的嫡出女兒,也是太常寺卿顧海林的掌上明珠。 當年她心高氣傲,又仗著容貌出眾,及笄之后就左挑右撿,直到十八歲還沒有挑的滿意的。顧海林急了,才把她嫁給許桐做繼室。 好在許桐尚年輕有為,長相俊美,又聽說他是個重情義的,但妻子生長女的時候難產去了,家里只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童,顧如素這才滿意。 顧如素摸摸女兒柔軟的頭發,又吩咐身邊的襲香把小廚房剛做好的糕點端上來,親眼看著女兒小口吃了一塊云片糕,才抿唇一笑。 她這女兒終于長大了,一顰一笑都帶著幾分氣質,矜貴又優雅! 許泠剛被顧氏摸頭的時候,神色一頓,眨眼間又自若的吃起糖蒸酥酪。顧氏自然是沒有發現。 許泠在心中暗罵自己:“都兩個月了!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嗎?盛永安,你給我記住了,你現在是許泠!” 母女二人正說話間,聽到門口的蕓香的聲音:“二姑娘!” 顧氏斂了神色,低頭掀開茶盞,由許泠伺候著喝了口香茗。一時間,室內的聲音都小了些,連正在看茶的慧香都放低了聲兒。 屏息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走了進來。她一襲蘇繡月華錦衫,只袖口用青絲線繡了幾叢蘭花草,越發顯得身姿如柳,氣質如水。她眉目清秀,面容秀美,只在發上插上兩支簡單的簪釵,一支鏤空蘭花珠釵,一支嵌珠珊瑚蝙蝠花簪,簡單的裝飾在發髻上,卻帶著一絲獨特的美感。 來人正是許二姑娘,許沁。她一進正堂,就先向顧氏問安。聲音干干凈凈,輕易就流入眾人的心。 顧氏淡聲“嗯”了一聲,讓襲香給她看了座。 許沁坐下之后就不再說話,只低頭品茗。 顧氏看著下首神色淡淡的少女,只覺得有一根刺卡在嗓子里。如鯁在喉! 想想也真是嘲諷,當年她看中許桐就是看中了他重情義,現在卻恨他的重情義,恨他只對原配及她的女兒重情義,卻對她這個繼室情意淡淡,連帶著,讓她的女兒也不受重視。 想到這里,顧氏看許沁的眼神也更加不耐。 顧氏又看看坐在紅撒花椅上的女兒,見她生的眉目如畫,皮膚賽雪,隨了自己三分,卻隱隱有種比自己容貌還要吸引人的感覺。這幾個月又長開了點,任誰一看,都會贊她是個小美人!一點都不輸于任何人!想到這里,她舒了一口氣,心里滿意極了。 對于顧氏的目光,許沁毫不在意。 一炷香的時間都過去了,許泠發現許沁從來到現在,竟然沒有正眼看許泠一眼,或者說,連個眼風都沒給許泠! 許泠毫不驚訝,從她醒過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月的時間,她見這位二姐的次數屈指可數。 剛醒來她就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那段時間許沁去看過她兩次,但她還陷入似生非生、似死非死的臆想中,還沒有接受重生的事實,自然也沒有精力去招待她。后來她漸漸清醒過來,許沁卻被她姨母接去小住了一段時間,這兩天才剛回來。她又見了她兩次,都是來給母親請安的時候。 昨天許沁還跟她說了句話,說她已經著人把禮物送到了芳蕪館。許泠回去一看,果然如此,那些禮物雖然不多,卻可以看出來,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 一時之間,許泠也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態度對這個二姐。 她正神游著,忽的被什么東西撞了腿,她只覺得鉆心的疼痛,痛覺從小腿,順著脊梁、神經一下子傳到腦袋里,讓她有那么一瞬,忘記了思考,只記得腦中一片空白。 她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唇紅齒白的五六歲男童,手里護著一方硯臺,剛從地上爬起,正立在她旁邊,見她看過去,還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又掃視到她的小腿,才臉色一白地收回視線。 沒過幾瞬,一個身著暗青色比甲的mama就跟進來。她一進來看了小主子一眼,就知道他又闖禍了,當即跪下。 “夫人恕罪,三姑娘恕罪,奴婢只是去給四少爺摘了支花,誰知道一轉頭四少爺就不見了蹤跡…… 顧氏氣極,也沒空理她,就把她涼著,自己趕緊起身去看女兒。她可沒看錯,兒子拿了一方硯臺跑過來,一跤摔在地上,手里的硯臺剛巧砸在了靠近門邊的女兒的腿上!作孽呦!這讓她先看顧哪個好呀! 她知道女兒傷的重,而兒子跟沒事兒人一般,她也沒猶豫,就朝女兒撲過去。 “娘的永安呦!讓娘看看,來,這得多疼呀!”她又瞪了兒子一眼,還要伸手去掀開女兒的裙子。 許泠用手捂住傷處,不讓顧氏碰。見她看過來才擠出一個艱難的笑,“沒事,母親,永安不疼!” 顧氏看著女兒故作堅強的模樣,心里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砸在許泠的繡鞋上,氳濕一片! 把許湛嚇了一跳,他偷空瞄了一眼一向親近的二姐,見她也是眉頭緊鎖,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即也“撲通”一聲跪下。 許泠笑著為顧氏拭去淚水,“娘,永安真的不疼!別讓弟弟跪著了,他也是無心之舉?!?/br> 這一聲“娘”她叫的格外真心。從醒過來到現在,她一直都是喊顧氏“母親”,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暫時接受不了母親的存在。 上一世,她母親因為生她難產去世,父親就再也沒有娶妻生子,只守著她,盼著把她好好養大,不辜負亡妻的交待。因為這樣,府里連個姨娘都沒有。她的母親也沒有什么姐妹,最疼愛她的女人除了太后就是皇后,但是皇后也從未像顧氏這樣親近、似把她看做珍寶一般呵護......所以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母愛是什么。 而今天,看見顧氏因為心疼她而落下的淚,她的心無疑是震撼的!加上先前聽奶娘沈mama說:她剛出生的時候身體羸弱,大夫都說養不活。顧氏卻不信,冒大不韙給女兒起了個與當朝郡主一樣的小名,只敢私下里喊,永安,永世平安。許桐見她愛女心切也沒阻止,沒想到,女兒竟一天天健康起來,這小名兒也叫順口了。 剛聽沈mama說的時候,她心中苦澀......原來,這里也有一個永安郡主。 或許,可以說,直到這一刻,她才接受了許泠的身份,接受了這樣一個娘親! 對于這件事,她真的沒有多責怪許湛,她的芯子到底是活了十九年的人,怎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怨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而且許湛也不是有意的,她又何必去為難這幅身體的親弟弟呢! ☆、夢境 顧氏看了一眼兒子,有點埋怨,又有點心疼。 許湛則驚訝的看了一眼許泠,心道,“今天三姐怎么了,這是在幫我?”他心里又是不信的,三姐那么嬌縱小氣的人,肯定不會這樣的。 “母親,湛哥兒估計是想來給您看看他新得的硯臺,急著給您看,才沒注意腳下,傷著了泠meimei?!痹S沁開口替許湛解釋。 許湛又感激的看著她,果然還是二姐最過溫婉大方。 顧氏聽了,不好落繼女的面子,又心疼兒子,只得讓兒子起來。又讓看顧兒子不力的mama罰去外面跪著,怨氣才算發出去了。 “娘,兒子就是想給你看看德方先生贈的硯臺!”許湛撒嬌。 顧氏不聽,她冷臉道:“還不向你三姐道歉!” 許湛拉長了臉,見顧氏仍冷冷的看他,知道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才拖著步子,走到許泠身邊,不情不愿的開口:“今日的事是湛兒魯莽了,還請三姐不要責怪?!?/br> 許泠其實挺喜歡這個聰穎好看的弟弟,但這個弟弟與她不太親近,許泠索性伸出手,輕撫他的頭,“沒事,三姐不會介意的?!?/br> 許湛想躲也沒有躲開,他抽空看了一眼二姐,見她并沒有生氣,才任由三姐摸頭。 氣氛瞬間輕松了許多。 顧氏經歷了這么多,卻是有些乏了,她張羅著讓人找治淤青磕傷的藥,當場就要給女兒涂上。女兒卻捂著腿不讓掀衣服,只說回去了再讓白英涂。顧氏拗不過女兒,只好吩咐手下兩個穩妥的婆子并一個大丫頭把許泠背送回去。 回到芳蕪館,沈mama等人見了許泠的樣子,魂都要嚇出來了,自家姑娘這好端端的出去了,怎么這般模樣回來了!沈mama瞪了幾個陪著的丫頭一眼,要告狀的話也不說了,趕緊張羅著讓姑娘躺下。 等沈mama掀開衣裙,露出那如玉般白嫩的肌膚,一室的丫頭婆子都被晃了眼,好一身冰肌玉骨!現在三姑娘不過十歲而已,等她長大......年紀長些的兩個丫頭對視一眼,皆是滿心的羨慕。 等衣裙漸漸上掀,露出那堪比嬰兒拳頭大小的青紫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辛夷已經哭了,“方才在夫人那里就應該擦藥的,姑娘非攔著不讓碰,還說沒事…我看著都疼!” 降香也附和道:“就是!四少爺雖然還是個孩子,勁兒卻不小,姑娘這得多疼呀!” 沈mama捕捉到了重點,“這傷是四少爺弄出來的?”她有些驚訝,四少爺年紀雖小,卻是老爺親自教養的,一向懂事,怎么會…… “湛哥兒還是個孩子,自然有不小心的時候,我是做jiejie的,自然要擔待點?!?/br> 許泠閉著眼咬著牙任沈mama給她涂藥,帶著一絲絲涼意的藥膏,涂在淤青處,是說不出的癢,先是冰涼,再是癢,最后變得火熱。 許湛此刻就站在門外,里面說話的聲音他自然一字不落地聽到了。他心情有些復雜,這,還是從前那個對他總是冷冷淡淡的三姐嗎?怎么說出的話處處透著對他的包容呢? 他把手里的藥瓶來回無意識地翻動兩下,心中糾結,一會兒他要怎么進去呢? 正巧辛夷出來找熱水,看見了杵在門旁的許湛。 “四少爺”辛夷看到了被四少爺瞬間藏到身后的藥瓶,忍住復雜地心情,帶他進去。 “四少爺,我們姑娘見您來,一定會很開心的!” 會嗎?許湛心里也有些不安。 許泠見了許湛,笑了笑,就讓人給他看座。 許湛有些不好意思了,伸手遞出藥瓶,“聽說用這個藥好的快?!?/br> 白英忙接過,在許泠的示意下直接打開瓶子,用指頭沾了一點,就抹在淤青處。 許湛見了,面上帶了一絲笑意。 送走了許湛,沈mama才開口問許泠,“小姐,你怎么知道四少爺送的是什么藥,萬一……” 話沒說完就被許泠打斷了,“無妨?!彼呀洸碌?,藥是許沁送的,許湛還是個孩童,即使心思再縝密,也不會想起送藥。 一時之間,她也摸不準許沁是什么意思,明明關心她,卻要借著孩子的手,還不愿讓人知道。 晚上睡夢中卻是有了答案。 因腿上有傷,許泠就簡單的洗漱一番,躺在拔步床上讓沈mama抹藥,白英則跪坐在小凳上,用金絲軟煙羅制成的帕子為許泠絞干頭發。 沈mama擦好藥,開始念叨:“今年姑娘命里有災,年里摔著腦袋了,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這才剛見好,又傷了腿!合該好生供奉神明。明兒我就去城西的開元寺里為姑娘祈福,再求個護身符,讓姑娘帶在身邊,避避災也好?!?/br> 白英笑道:“mama莫不是在說笑那開元寺建在西山上,光階梯就有九百九十九層,別說您,就是府里的年輕小廝去了,也得累去半條命!” 沈mama咬牙道:“老身的半條賤命值什么,能換來姑娘的康健就足夠了!” 白英見沈mama堅持的很,也不好勸,只提出了個委婉的法子,“其實也不必這般,聽說過幾日開元寺的高僧會在西城講經,到時候mama只消找人得一副高僧帶去的沾了佛光的經書即可?!?/br> 沈mama聽了,眼睛一亮,到時候把經書供起來,可不比護身符差。 “只不過聽說這求佛經是要看緣法的,大多人去了都是一無所獲?!卑子⑻嵝焉騧ama,免得到時候沒有求到,沈mama怪罪于她。 “老身不知緣法為何物,只知道只要心誠,連菩薩都會保佑!”沈mama當下高看了白英幾分,也似乎明白了姑娘為什么越來越看重白英。 沈mama正說著,突然發覺自家姑娘還一句話未說。 她扭頭去看,只見許泠小小的腦袋歪躺在兩眼花絲細的被單上,紅撲撲的小臉看起來健康又活潑,小刷子似的眼睫毛在燭光的照映下在臉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沈mama帶著笑意示意白英禁聲,又看了熟睡的許泠半刻,心中嘆道:自家姑娘這么可愛,怎么就不招人疼呢!如今瞧著,總算是懂事多了,那樣,老爺應該也會多疼愛幾分吧。 自家姑娘的頭發生的好,隨了夫人的,烏黑濃密,一把都攏不住。沈mama輕手輕腳地抱起許泠,把她放在床上擺正了,又怕她睡得不舒服,還為她解開衣服,生怕弄醒了她。 沈mama憶起姑娘剛出生那會兒,白白嫩嫩的,就跟個雪團子似的,也不怎么哭鬧,安靜又懂事,見人就笑,誰見了不喜歡連老爺都喜歡的緊!后來姑娘年齡漸長,被寵壞了,脾氣也越發大,連她這個奶娘都不敢對她說重話,老爺對她也不如二姑娘和四少爺上心了。 這樣想著,她不由為自家主子憂心,老淚也不受控制地流了滿臉。 白英見了,忙把沈mama拉到耳房?!癿ama這是怎么了,何故哭起來?” “沒什么,我就是感嘆三姑娘長得快,一眨眼就從一抱長長成小姑娘了?!鄙騧ama說著還伸手比劃了許泠剛出生時候的大小和現在的身高。 白英笑著安慰沈mama:“那mama應該開心。論起來,這滿院子的丫頭婆子就屬您對主子最盡心,別看三姑娘現在小,她可都記在心里呢,等以后長大了,可不得好好榮養您!” 沈mama聽了,才擦干淚、點點頭。等把白英打發出去了,她才又往臉上抹了一把脂粉,對著銅鏡照了照,見看起來無恙了才又進去。 她又為許泠倒了杯熱茶,收了窗,又吹熄了燭火,只留一盞用琉璃燈罩護著的,方便夜里照顧主子。收拾妥當了她才舒了口氣,正準備值夜呢,就聽自家姑娘發話了。原來許泠已經半醒了。 “沈mama,喚白英來值夜吧,你年齡大了,身子骨不便利,也受不得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