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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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一切毫無懸念。 符柏楠讓朝臣上疏彈劾,噴了個狗血淋頭。 下朝后,提交去御書房的文書中,還有翰林院太學生聯名寫的一份千字文,文中痛斥皇上親jian佞而遠賢臣。 更有甚者借此次不合規制的賞賜,搬出故人論調,引用思論家唐甄之言,批罵眾宦奴“豹聲陰鷙,安忍無親?!?/br> 天家起用,以奔走宮中傳遞書信端茶遞水,已經是皇恩浩蕩,而如東廠白靴校尉,或符柏楠之流,從頭至尾便不該出現在朝堂之上。 十幾封奏折,符柏楠閱完便全數壓下,沒做任何反應。 下午朝休后,他走在宮道上將廠衛喚出,問道:“今日朝堂上怎么不見左僉都御史?!?/br> 廠衛道:“回主父,薛大人今日稱病在家?!?/br> 符柏楠瞇了瞇眼,低聲道:“什么病?!?/br> 廠衛搖頭:“屬下不知。他是今日忽然病的,那片又是九哥轄區,還不到換鐘的點,故而不清。主父,要屬下替他回來嗎?” 符柏楠道:“不必,你去吃飯罷,晚上叫小九來一趟?!?/br> 廠衛點點頭,一個鷂子翻身消失在暗影中。符柏楠繼續前行,回到居所,他同符肆道:“明日隨我出去一趟?!?/br> 符肆將帕巾遞給他,笑道:“主父,明日休沐,還去吃面?” 符柏楠從帕巾中抬起眼簾,緩緩看了他一眼。 符肆瞬間收起戲謔,跪下道:“是符肆失言?!?/br> “……起來?!狈亻獙⑴两砣踊劂~盆,撩袍坐下,淡淡道:“薛沽今日稱病朝堂,未見人影?!?/br> 符肆起身:“昨日見他,他還一副神清氣爽的樣,怎么突染惡疾?” 符柏楠揣起袖子,靠在春榻上,瞇著眼隨意道:“今日彈劾本督啊?!?/br> 符肆瞬間了悟。 他思索片刻,躬身道:“主父,明日坐轎還是騎馬?” 符柏楠瞇著的眼幾乎要閉起來,半晌才懶聲道:“坐轎?!?/br> “是?!?/br> 片刻,房門被輕聲闔上。 符柏楠在春榻上靜躺一陣,忽然伸手到身下,緩緩摸了摸榻上的緞面。 大夏朝實行高薪養廉,皇帝比官員慘,朝臣十作一休,僅有刑部、兵部等重部終年不能缺人,年節無休,由皇帝親任軍隊直升的武將擔任。 符柏楠任東廠提督,又負掌印,身背十多項官職,手下閹軍一萬,按例也照國制休沐。 符柏楠轎子還在兩條街之外,薛沽便聽說他往這來,他本想借故逃出府去,可被符柏楠先一步堵在弄巷中。 見薛沽出門,符柏楠也不坐轎了,慢條斯理打簾出來。日頭下一身玄色,從宮帽到朝服烏沉沉反不出半縷光,死牢一樣鎖住生氣。 薛沽握著扇子的手全是冷汗,只覺得符柏楠每靠近一步,天就暗一分下來,待他走到近前,薛沽連襯褲都要濕了。 符柏楠掃了眼他打顫的雙腿,哼笑一聲道:“御史大人這是要去哪???” “……”薛沽咽口口水,干笑道:“隨、隨便轉轉,隨便轉轉?!?/br> 符柏楠帕巾掩口,諷道:“本督聽聞薛大人身染惡疾抱病在身,怎么,今日便好了?” 薛沽擦去頭上冷汗,顫道:“大好了,大好了,承蒙符公公掛念?!?/br> “哦——”符柏楠刻意拖長聲道:“既已無恙,那今日本督請薛大人酒樓一敘,大人不會拒絕吧?” “這,這老……老夫……” 符柏楠沒留下半分緩轉的余地,旋身上轎。 “薛大人,”符肆走上前來,行了一禮: “請吧?!?/br> 請字咬得極重。 薛沽前后一望,街頭巷尾站滿了東廠廠衛,他皺著老臉,用紙扇敲了下手心,也進了轎子。 行至京畿一家酒樓,二人入內請了雅間。 飯菜流水般上上來,席間符柏楠不發一語,只顧點上煙桿,半歪在太師椅上吞云吐霧。 薛沽在軟椅上坐立不安,紫煙中符柏楠那張肅白的臉影影綽綽,細目蛇一樣緊盯,薛沽每次同他客套,他卻只笑勸他多吃些菜,其他事宜半句不說。 一場飯局拉拉雜雜下來一個時辰之多,桌上飯菜卻幾乎沒動,直到符柏楠換第三管煙時,薛沽終于坐不住了,一撂筷子道:“符公公,老夫家中還有要事,若無他事,薛某就、就此告辭?!?/br> 符柏楠懶道:“薛大人,急甚么,再坐一會?!?/br> 薛沽一推桌子站起來,語氣有些強硬:“薛某告辭?!?/br> 符柏楠瞬間瞇起眼:“你敢!” “……” 薛沽張了張嘴,強道:“符、符公公,你敢拘禁朝廷命官?” 符柏楠低笑一聲,惡目道:“問得好。本督也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出,這可全取決于薛大人啊?!?/br> 他懶懶起身將煙桿兒擱下,慢條斯理地走至薛沽身邊,附耳輕道:“你說,若這臨時稱病的左僉都御史,朝中四品大員家里搜出買賣官位,盜取稅銀的證據,本督做不做得出拘禁他嚴加審訊的事呢?” 薛沽面色一白,抖著唇道:“你……你……你這……你這純屬子虛烏有,構陷……構……哈……”說到最后,捂著心口喘不上氣來。 符柏楠拍拍他肩膀,道:“薛大人,在朝為官,又有妻兒要養,本督非常理解你的做法,甚至看見了,還要交手稱贊?!?/br> 他將薛沽扶到座上,雙手撐在他肩兩側,笑容可掬地道:“本督只是給咱們的談話做一個良好的起始,并不是為此事而來,薛大人萬不要誤會?!?/br> 薛沽臉上已是汗如雨下,聽他這么說,心中剛松,符柏楠忽然厲聲問道:“薛沽,你昨日為何稱??!” “我、我……” “本督要實話!” 薛沽慌神道:“昨日群臣彈劾宦官,我身為御史必要聯名同叱,但……我……”話剛出口他立刻后悔,可已覆水難收。 符柏楠又笑起來,輕聲細語地替他接下去:“但薛大人不愿彈劾本督,又不好得罪黨人,故而稱病,可是這樣???” “……” 薛沽半張著口和符柏楠對視,他望著他眼神,知道一切為時已晚,他此番已站在懸崖邊緣,若不咬牙吞下著碗毒酒,轉身便只有粉身碎骨。 他吞咽一下,閉目點點頭。 他感到肩被放開,耳邊聽得符柏楠輕笑一聲,睜開眼,便見他身形歪斜地坐回原位。 “薛大人,”符柏楠撐著頭,輕慢的聲音仿若毒蛇吐信:“本督記得,你大兒子薛紹元可是今年初夏被送進宮中了?” 薛沽猛然握緊雙手,咬牙道:“老夫所做之事與我兒毫無牽連!符柏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柏楠低笑道:“薛大人誤會了。本督只是覺得,鄭家一雙兒子在皇上身邊侍奉已久,她老人家想必膩了?!彼纯醋约旱氖直?,緩緩道:“皇恩……可是很難揣測的?!?/br> 薛沽眉心一跳。 屋中時間仿佛停滯了。 良久,薛沽將紙扇擱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忽然沒頭沒腦道:“我答應你?!?/br> 符柏楠微瞇起眼道:“薛大人不會回府后酒一醒,便將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凈吧?” 薛沽抿著嘴,搖了搖頭。 符柏楠道:“那薛大人,明日可否表一表您的誠意???” 薛沽捋捋胡子道:“符公公想要甚么?!?/br> 符柏楠道:“明日早朝,要勞煩您遞本折子?!?/br> 薛沽用膝蓋想都知道是什么:“為避今日之嫌,可是要老夫彈劾符公公?” “對也不對?!狈亻俅螌煑U拿起,輕聲道:“彈劾是不錯,只是不只本督,還有宮正司?!?/br> 薛沽沉默片刻,微微點頭。 符柏楠笑起來,他伸手倒酒,沖他舉杯:“薛大人,官運亨通?!?/br> “……” 薛沽亦默然舉杯,一飲而盡。 酒落入肚,符柏楠打袖中掏出個瓷瓶,推到薛沽面前:“還有一事,要勞煩薛大人決斷?!?/br> 天青色瓶肚上映出符柏楠的笑臉,扭曲容顏一閃而過。 薛沽此人,本是前朝進士,論資排輩不在徐賢之下,但他身材五短長相頗丑,符柏楠高他近乎兩個頭有余。 當年殿試,朝堂之上國策文書他對答如流,可惜滿腹詩書全被一張丑陋容顏壓住,惜落一甲,加之他頗有些懦弱,官途也被橫在中游的四品左僉都御史多年,未前進半步。 薛沽有個容貌極美的妻子,家中兩房妾室也是天仙之姿,又得老天垂憐,妻子小妾都戰勝了他丑到不行的基因,一雙兒女沒有半點像他,常被人拿做茶余飯后的談資,都說他生兒子不用自己出功出力,凈是鄰人的骨血。 他送兒子薛紹元進宮,原是想從偏路上一搏,誰知兒子不僅被埋沒后宮,自己也還是沒有出頭之日。 他已在四品御史位置上待了十年,這職位低權重,得罪人不說還撈不到半點油水,十年,十年又十年,何時才是頭! 舔符柏楠的鞋底雖為士人同僚所不齒,但他是被這妖人強逼而行,說來說去,怎么也錯不到他頭上。 閹人這種東西,怪得很,它們是世事夾縫中的怪物,非男非女,左右不容,茍且偷生。 世人懼它,士人厭它,可到頭來,卻還是要靠它。 靠它,靠一只閹狗。 薛沽站在群臣之中,沉沉一聲吾皇萬歲過后,他視線上抬,望了眼坐在皇帝下首的符柏楠,出列,躬下身去。 “臣,有本奏!” ☆、第六章 日子很快滑過又一個輪休,那天早朝過后敲定了兩件事,一是整頓吏治,二是華文瀚又被罰俸了。 打一個月前雁回居失火之后,這小子已經被二度罰俸,滿打滿算下來得替皇家干上半年的白工,氣得他腦仁兒疼,背地里沒少罵符柏楠。 雖說明面上的收入減少并不影響生活,可宮正司和東廠頭子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原先不過打照面時互相噴兩句毒汁,現在華文瀚恨不得撕巴了符柏楠,一天踹他八遍??伤涔]有符柏楠高,只能暗自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