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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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本來是我的?!?/br> “對,可你給了我,就是我的?!?/br> “那是借給你,什么時候說給你?” “你都做好收不回的準備,不等于是給我?!毙熘倬判Φ煤芸蓯?,“別說那些,連你的人都是我的?!?/br> 明芝不甘示弱,“你一個肯做上門女婿的人,連姓都要跟我,誰是誰的還不一定?!?/br>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壓著對方說話,卻在服務生走過來前同時收聲,不動聲色各自吃喝。等服務生一走遠,他倆又同時出聲,“你是我的?!?/br> 兩個聲音疊在一起,格外帶著股咬牙切齒的勁兒。 他倆一愣,不覺笑了。 “你啊”徐仲九嘆道,“嘴上不說,心里憋勁,傻不傻?誰會在乎?累的不是你自己?” 被他這么一嘆,明芝倒也莫名有兩分感慨,“你不懂?!彼D了頓,“這樣我心里舒坦?!笨嗍强嘁稽c,但她真是受夠了樣樣聽人擺布的日子。 “我懂?!?/br> 要說世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明白她的心境,恐怕就是他了。 然而明芝并沒接受他的好意。她淡然戳穿他,“你一時說要跟我做生死知己,不談兒女之情、不論婚嫁,一時又說些甜言蜜語,不過想把我拴在你的西裝褲腿下,不離不棄,替你看好了錢,幫你做成了事?!?/br> 徐仲九呵呵一笑,“你也可以這樣對我,我會樂在其中?!?/br> 明芝看他一眼,“嗯,知道了?!焙竺娴娜齻€字被她說得錚錚作響。 不管真情假意,兩人說說笑笑,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融洽。到了晚上該休息的時候,明芝把被子把身上一扯,背對著徐仲九,自顧自睡了。她曾經照顧他那么久,不是親人也像親人,在他面前無扭捏可作。 徐仲九在自己鋪位上慢吞吞躺下,突然低呼一聲。 明芝騰地坐起,絲毫不像睡著的樣子。徐仲九一笑,“沒事,我剛想到一件事忘了做?!?/br> 胡扯,分明是故意逗她。明芝心知肚明,懶得跟他打嘴仗,復又睡下。 誰知徐仲九在她身側坐下,湊在她耳上小聲說,“還生我的氣?說那些只是想逗你,你嘴上不說心里生悶氣的樣子特別招人愛?!?/br> 明芝一動不動。 他扶著她的肩,湊上去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又輕聲道,“我知道你現在不需要我了,不過我總是在的?!?/br> 他站起來要走,明芝仍是背對著他,卻是開了口,“你放心?!敝劣诜判氖裁?,她沒說。 徐仲九站了一會,見她不肯再說,便回到自己鋪位,一時又想起來,“你喝不喝水?” “快睡?!泵髦サ秃?,卻是帶了幾分嗔怒,“哪有那么多話?!?/br> “好好?!毙熘倬乓恍?,終于老老實實睡了。 第七十七章 傍晚時分,兩人住進飯店。 明芝扮作來中國游歷的日本人,她雖然做了些修飾,但看上去仍是個俊俏的少年。而徐仲九則裝成會社的中國職員,受社長委托來做向導的。他倆衣著時髦,相貌出眾,難免引起旁人注目,不過見兩人出手闊綽,又以英語交談,間夾日語,茶房不敢怠慢,殷殷勤勤地招呼周到。 等進了房,明芝走到窗邊看外頭景色。對面是一家日本銀行,再望出去,盡是尖頂的西式洋房,她不由生出感慨,這可是曾掀起風浪的東交民巷。 明芝在學校時沉默寡言,從來也不是有主張有行動的那批,對國事毫無見解。然而再怎么淡漠,一想到要做的事,她莫名地緊張之外更有幾分興奮,頭腦間竟有些嗡嗡作響,扶在窗欞上的雙手緊緊縮成拳頭。 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她回頭看向徐仲九,后者坐在桌邊,握著杯子慢慢地喝著熱茶。他濃密的睫毛垂著,臉上是個無悲無喜的表情,讓人看不出端倪??伤牧硪恢皇?,不緊不慢輕叩大腿。 明芝看了一會,覺得自己看出了一點他的心思他也是同樣的心情。她早知道,就算他已經修成老jian巨滑的外殼,內里終究還是留著青年熱血的部分。來的路上,他倆彼此試探得也差不多了,明芝算明白了他的想法,雖然已經認定對方,可要做的事那么多,誰知道哪天會不會不知不覺死在外頭,若是敲定關系,豈不多了層牽腸掛肚。 要知道,溫柔鄉是英雄冢。他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能心有旁騖。不過明芝不急,他有他的方向,她也有她的,不管誰先到達,總是等著對方的。 明芝沉下心,過去倒了一杯熱茶給自己。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她道,“既然來了,總歸找得到機會?!?/br>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進進出出,把周圍的地段踩了個遍??∏蔚摹靶∪毡尽辈辉趺聪矚g說話,他的英俊向導卻是和氣人,好說話,每天回來帶點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徐仲九跟茶房混得爛熟,輕輕一挑話頭,把軍閥的房間、隨從、起居時間給問齊全了。 軍閥住在二樓,原本就是無所不為的性子,如今自恃有了新靠山,幾乎夜夜笙歌。為了方便和女人過夜,他讓隨從們中午才來。因此要有機會的話,大概就在上午。 徐仲九想是想出了個法子,如果讓明芝扮作舞女和他里應外合,此事定然輕輕松松。顧先生之所以推薦明芝,也有這一用意在內,她年輕漂亮,足以讓男人動心。 這念頭一閃而過,立刻被他否決,且不說明芝愿不愿意,光是想到那老色鬼握住她的手,他的頭發已經要豎起來了。萬一到時控制不住情緒,反而會壞事。 如今全城都是日本勢力范圍,要是事情不成功,徐仲九想象不出自己落在敵人手中的下場。他加入組織是為了升得更快,更靠近權力中心,并沒有憂國憂民奉獻自我的精神。如果被俘,他既不想被打成廢人,也不想壯烈犧牲,但除非叛變,否則誰會手下留情。 可叛徒向來不值錢,俗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換了是他,也不喜歡用軟骨頭。不想投敵的話只能等人來救,徐仲九指望不了組織,很有可能來者就地“解決問題”,永久讓他閉嘴,免得被敵人當作把柄引起外交糾紛。 徐仲九把自己和明芝的命看得很重,不想輕率交出去。所以,此次行動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須成功,這個成功還包括成功離去。 * 東交民巷全長有一公里多,使館林立,駐扎著外國部隊。明芝每天早晚借著散步的名義,把四周情況查了個透徹。剛到北平的第一天,天津站便送來一輛汽車供他倆使用,有車有槍,更別提給錢的爽快勁,所以明芝愁的是如何得手而不是全身而退。 軍閥已到知天命的年紀,年老成精,每晚和幾個保鏢交換房間睡,即使心腹也摸不透他的心血來潮。 除非……明芝一搖頭,把那個念頭從腦海中剔掉。倒不是舍不得自己,只是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就怕沒等到回飯店,她已經按捺不住一巴掌甩出去打得老男人滿地找牙。她跟精武體育會的師傅學了許久武術,如今手上的力氣不小,脾氣也相應變大,見不得賊眉鼠眼的在面前晃蕩。 槐樹亭亭如蓋,月掛枝頭,明芝仰頭看向天空,卻見立在窗口的徐仲九。房內燈光朦朧,映得他如同畫中人一般,說不出的清俊淡逸。徐仲九察覺到她的注視,低頭對她微微一笑,她回以一笑,暗暗計算以此時站立的位置有多大概率能一擊而中樓上人。 結果是以她的身手擊中概率極大,但不能保證擊斃,所以只有在近距離想辦法。 明芝暗暗嘆口氣,繼續轉圈子。 沒走出多遠,身后有追上來的腳步聲,明芝無須回頭便知道那是徐仲九。他倆各懷心事,默不做聲地并肩同行,直走到西交民巷的盡頭。 不知哪家使館正在辦舞會,擦拭得晶亮的車子直排到麥加利銀行門口,遙遙飄來音樂聲。明芝側耳聽了會,突然想起在上海和徐仲九的那次共舞,明明不過數年,不知怎的恍若隔世。她抬手摸了摸鬢角,短發擦過掌心,毛茸茸的微微作癢。 徐仲九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不知怎的心里難得地一軟,柔聲道,“累了?” 明芝剛要說話,遠遠的來了一幫子“熟人”,那個小軍閥的隨從們。 隨從們也看到了小日本和他的向導,他們不敢招惹明芝,笑嘻嘻地和徐仲九稱兄道弟,“哪去啊,這早晚飯吃了吧?” 徐仲九掏出煙,一人發了一根,鬧哄哄都點上了,煙霧繚繞中他指指已經走遠的明芝,壓低聲音道,“吃過了。這不,書呆子氣發了,想見識咱們北平的夜景?!?/br> 隨從們全是粗人,對那個精致的小家伙抱著點不懷好意,“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br> 徐仲九呵呵一笑,“難服侍著呢?!彼衷诓弊犹幰粍?,做了個手勢,“弄得不好小命就丟了?!闭f的可都是真心話,落在明芝手上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想過會不會死。 隨從們心領神會,非我族類,兇殘之處不能以外貌論之。 于是各走各的路。 這樣過了十來天,徐仲九和明芝差不多拿定了方案,只等機會。 第七十八章 這天早上,明芝和徐仲九一前一后從外面進來。明芝穿著青布長袍,徐仲九是襯衫西褲,外套拿在手里。如今已是季春時分,北地早晚涼,不過走動后就熱了。 多天住下來,茶房已經知道“小日本”看著冷漠,其實并不難侍候,因此只是打了聲招呼,隨口道,“今兒要變天,一會兒您兩位出門時別忘了帶上傘?!?/br> 徐仲九笑笑說好。 下雨天不方便行動,明芝皺了皺眉。她跟徐仲九已經把城里城外的道路摸得滾瓜爛熟,但一直沒遇著下手的好時機,一天天耽擱下去,也不是事。平時不覺得,這一出門,明芝時不時想起自己的小家。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可不是自家的才舒適自在,外頭再好也不是她的。 到樓梯拐角,徐仲九加快步伐,替她撣掉肩上的一片落花,對她微微一笑。他雖然也急,可比明芝多活了幾歲年紀,耐心相應要好得多。明芝懂他的意思,回以一笑。她是鵝蛋臉,不笑還罷,笑時滿溢青春氣息,說不出的甜美婉約。 徐仲九心里微動,剛要湊上去再說些話,距他們幾步之遙的一間客房傳來聲響。他看過去,發現站在門口的是軍閥的保鏢,此刻正唯唯諾諾聽著軍閥發號施令,有關安排車輛和侍從的。軍閥大概沒睡醒,語氣頗為不耐煩,雖然聲音不大,但句句帶粗,直沖保鏢發作。 閃電般的一瞬,徐仲九刷的回頭看向明芝,明芝刷的抬起頭。 一秒之間,兩人不約而同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做! 無須言語,徐仲九掉頭往樓下奔去,而明芝大步上前,抬手就是一槍。 保鏢應聲倒地。 明芝毫不停頓,一腳蹬開房門,對著目瞪口呆的軍閥連開三槍。她并不檢查對方死活。 也不用檢查,紅的白的噴得到處都是,要是這樣還能活,那也沒辦法了。 隨著槍聲響起,樓上樓下的腳步亂作一團,但同是往這邊來的。明芝按照事先和徐仲九約好的,踏上窗臺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 明芝在地上打了個滾卸掉勁道。與此同時,一輛車子在她旁邊剎停,發出尖厲的摩擦聲。徐仲九探出身,朝樓上開了數槍,不在傷人,只為逼退窗臺那里的追兵。他并不戀戰,等明芝一上車便縮回車里。 不等明芝關好車門,徐仲九已經把油門踩到底。 發動機經受如此重壓,爆出一聲濃重的嗚咽,在零亂的槍聲中如同離弦之箭橫沖直撞,奪路而逃。 沒跑出城大雨就下來了。烏云退散,灰白色的天幕嘩嘩地倒下雨水,雨刮搖擺得吱吱作響,明芝在座位上脫下外袍,換了身短打。他們本來也沒什么行李,必要的東西早已放在車里,隨時準備事了撤退。 徐仲九把車開得風馳電掣,是一付咬牙切齒的急相,幾乎可以說猙獰了。他的目的地是天津,等到天津和站點接上頭,才能算脫離險境。明芝換好衣服后默默坐著,手始終沒離開槍,心里卻是一片寧靜。她覺得自己極其古怪,更喜歡看徐仲九翩翩外表下不好看的“真相”。 等進了天津市區,徐仲九才深深吐出一口長氣,突然覺出疲倦。這路上顛簸不平,又需要全神貫注于路線,他也算拼了老命,不光眼酸手酸腿酸,連屁股都酸。然而能夠平平安安脫身,辛苦些也值得。 停下車,他轉頭看向明芝,她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對,他嘴角上翹,伸手替明芝捻去耳垂上一點血跡。明芝沒有躲閃,任由他動作,只是耳垂慢慢熱起來,漸漸漫延到頸項。 他倆住進租界的一處公寓,等風聲過后打算坐船從海上走。 明芝原是不習慣北方水土,只覺飲食粗陋,盡是大魚大rou,比不上江南細膩,一飲一食無不精心細做,更不用提北方連喝的水都帶著股土腥味。她雖然沒把牢sao說出口,但徐仲九哪會沒感覺,等事情完結得順順利利,他才有了心思慢慢哄她歡喜,經常親自下廚做菜。 有回買了新鮮的黃花魚,他做了一桌魚菜,有南方的糖醋燒法,也有北方的鍋貼黃花魚,還有剔出魚rou做的餛飩。 “怎么樣?”他期待地看著明芝的表情,“聰明人做什么都行,我要是做個廚子,肯定也是個大廚?!?/br> 他大言不慚,明芝故意搖頭,“略帶腥氣,湯也不夠鮮?!?/br> “不可能?!毙熘倬艎Z過碗,挾起餛飩細嚼慢咽。為了除腥,特意取的魚背上的結實rou,加上好花雕釀過,又用七精三肥的rou和在一起拌的餡,而湯是以雪菜吊的鮮頭。雖是家常手工,但也不輸于館子,吃在嘴里又香又嫩。他嘀咕道,“不喜歡別吃?!?/br> 明芝只管左一筷子又一筷子去吃桌上的魚。一口菜一口酒,別提多美。 徐仲九知道她故意逗自己,也不和她置氣,倒了杯酒舉杯敬她,“祝我倆前程似錦?!?/br> 花雕入口平和,后勁卻足,喝過幾杯兩人臉上浮起紅暈,想起往事,不知不覺不敢直視對方。 還是徐仲九打破僵局,“著你的道后,我已經很久沒喝酒?!?/br> 明芝握著杯子,金黃色的酒液微微蕩漾,她不想替自己辯解。 徐仲九一笑,又舉杯在她杯上輕輕一碰,“不過也好,不然錢是多了,可沒現在清凈自在?!彼麚u頭嘆道,“也不知你家怎么教的,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br> 明芝抬眼淡淡瞄來一眼,徐仲九連忙閉嘴,“是我的錯?!彼自捳f酒是色媒人,他借酒勁問道,“你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