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原來這河岸邊不便停車,沈茹讓車夫將馬車停在了一處空曠的地方,陸歆抱著姑娘到馬車跟前的時候,趕車的是個長著白須的老伯,他一看嚇了一跳。 “趕緊送回去吧!” 忠伯忙去趕車,陸歆將沈茹送到馬車上,可是女子還未醒來。 小茜慌得手足無措,問他:“公子不是說姑娘沒事嗎?怎的還沒醒過來?” 陸歆有些為難,他讓沈茹平躺在馬車的地毯上,伸手在她胸口驀地一按,只見女子口里吐了一口水出來,喘息了幾聲似又昏了過去。 小茜瞧著他方才在姑娘胸口一按,已是驚得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這要是給姑娘,給老爺知道可怎么是好? 陸歆道:“方才,不得已為之,你家姑娘現在應該沒事只是昏了過去,我想這件事只你知我知,最好不要給別人知道?!?/br> 小茜覺得有理,立即點了點頭。 陸歆不敢看她,想起放手手下溫軟柔膩的感覺,頓時耳根隱隱的發燙。 馬車疾馳,很快就到了沈家門口,陸歆看到沈家寬闊華麗的門楣,心里有數,方才看到這女子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家,原來是春陵第一首富家的姑娘。 陸歆立即抱著姑娘下了馬車徑自送進了門內,里頭正碰著沈萬銀出來,一瞧見一個陌生男人抱著自己家的女兒,驚得不得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怒喝。 忠伯上前解釋了一番,沈萬銀看陸歆的眼色依然不善,立即吩咐身邊的嬤嬤:“你們兩個還瞧著干嘛?還不快去將姑娘接過來!” 兩個老嬤嬤立即上前,從陸歆的手里接過了沈茹。姑娘脫了手,陸歆覺得懷中空了,心里隱隱有點失落。 沈萬銀蹙眉瞧著陸歆,上下看了一遍,道:“這位公子,請跟我到廳內來談談吧!” 廳堂內,沈萬銀坐在椅上,冷眼瞅著眼前的男子,只見他上面穿著白色的粗布單衣,渾身濕漉漉的,衣服緊緊的貼著身體,不由得問:“方才是你將我女兒從河中撈起,一直抱到車上的?” “是?!?/br> 沈萬銀扶額,心里一陣憋屈,他救了女兒沒錯,可是女兒是跟縣君兒子定親的人,這事情倘若一傳出去,那可是不得了! 他看著這人覺得眼熟,驀地問:“你,不是城西破廟的破落戶?”他時常見到那些破落戶在城中晃悠,竟似見過這個人一般。 “我是陸歆?!蹦凶悠届o的說。 沈萬銀一驚:“陸歆?!”那可是破落戶的頭子,家徒四壁不說,打架鬧事可是少不了他,頓時,他似乎幡然醒悟。 他勃然大怒,指著陸歆罵道:“難道不是你這廝故意害的我女兒落水,壞了她的名節,然后過來訛詐?!” 陸歆瞇起眼,頓時怒從心頭起,惱道:“我陸歆雖窮,卻還不至于靠此為生!既然沈老爺無話可說,我現在就告辭了!” 他幡然轉身,驀地想起自己的衣服還在沈府,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哼了一聲,大跨步出了沈家大門。 沈萬銀看他走的這么快,又在想是不是自己想錯了。思來想去,便讓人準備了一盒金銀給陸歆家里送過去。 可是到了晚上,那送金銀的人就捧著金銀原樣的拿回來了。 他居然不收?! 沈萬銀暗地里詫異,沒想到這個陸歆也是個有氣節的人。他倒是看錯他了。 第二天,段家的媒婆便來了,說起來,沈家大姑娘被破落戶所救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春陵,沈萬銀也知道事情傳出去不好聽,生怕段家退婚。然而王媒婆來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退婚,她說了云氏的意思,只要沈家再加一倍嫁妝,這件事段家就可以當做沒發生。 沈萬銀暗暗rou疼,沈家給的嫁妝已經夠豐厚了,還要再來一倍?不過為了這樁婚事,他咬了咬牙,還是答應了。 王媒婆大喜,沈家嫁妝加倍,她又可以獲得一筆收入了。 沈茹醒來疲累,喝了一碗粥,一直睡到第二天才真的清醒過來。醒來時,看到床邊的一襲粗布青衣,想起了白天游玩落水的事情,無端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英俊的臉孔來,他的目光那般深黑,看自己的眼神直勾勾的讓人害羞,好像是那個人救了她? “姑娘,醒了?”小茜過來,看到那青衣,立即收了起來藏在身后,她可不想姑娘再問起那件事。 “嗯,是不是有人來過?”沈茹輕聲問道。 “前廳里,段家的媒婆又來了呢?!?/br> “哦?所為何事?” 小茜臉上露出心虛的笑容:“哦,沒事,大約只是為了一些婚禮瑣事吧。姑娘才剛剛受了驚嚇,好生的歇息吧,過一陣子,姑娘便要出嫁了呢?!?/br> 沈茹眉間微蹙,想起自己婚期在即,的確很快就要出嫁了。 她的夫君是現今春陵縣最有權的縣君家的公子,那公子不但模樣清俊還是個舉人,將來出入朝堂指日可待。 父親也對她說,將來嫁給段公子說不準就能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整個春陵縣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婚事是父親定下來的,她在路上也曾經數次見過那位段公子,的確長得俊俏,看著斯文有禮,是春陵未嫁女子心中的良配。 這樣的婚事,看似無懈可擊,她除了感謝父親的安排,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在她心中,總是缺少了一份悸動。 與此同時,她的腦海中卻再次浮現出那雙深邃暗黑的眼,那炯炯的目光透著熱情的目光,怎的印象就那么深刻? 她有些心慌,自己是個待嫁之人,怎能老是想到別的男子? 她甩了甩頭,決定將那張臉完全的忘記。 沈茹出了青松小院,發現下人們又忙碌起來,問起來才知道,老爺吩咐采買嫁妝,嫁妝再加一倍。 她有些驚詫,想到父親竟對自己如此厚愛,心中著實的感動。 她去看了母親,母親臉色不好依然病弱。 “娘,茹茹就要成親,你一定要好起來?!彼罩捠系氖忠笄械恼f。 蕭氏苦笑:“我也希望你成親那日,我能好好的送你走啊??墒沁@身體真是不爭氣?!?/br> 沈茹看著她,不由得眼淚就下來了。 三月十八是個好日子,沈府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掛,合府熱熱鬧鬧的,紅艷艷的嫁妝擺了大半的院子,下人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沈茹坐在閨房之中,小茜陪在她身邊。 “姑娘今日可真美!”小茜由衷的贊嘆。 沈茹看著鏡中的人,頭發盤起做了婦人的發髻,插滿了金玉珠翠,精致的五官經過細致的描畫潤色,越發的明艷照人恍若牡丹仙子下凡。她身上的錦繡霞衣是最好的云緞,用真正的金絲繡線繡成花邊和紋樣,鑲嵌著瑪瑙珊瑚珠,這一身嫁衣當真是流光溢彩瑰麗非常。 沈茹淡笑:“你羨慕什么,做女子的總是有這樣一天的?!?/br> 小茜道:“奴婢哪里能同姑娘比,姑娘是老爺的掌中明珠,這嫁衣可是老爺花了大價錢托人從京城購得。像奴婢這樣的,不過一乘小轎一件紅衣罷了,姑娘嫁的是官家子,奴婢還不是找個小廝隨便配了?!?/br> 沈茹嗔道:“你這丫頭,凈胡說呢。你若真想嫁,到時候姑娘我便找個俊俏的小廝配給你如何?” 小茜一聽羞紅了臉:“若真是俊俏小廝,沒錢我也認了?!?/br> 她這話惹得沈茹笑了起來,這時,外頭兩個喜娘進來了,滿臉歡喜的說:“姑娘,還在說笑呢,快點戴上鳳冠,新郎官要來啦!” 沈家的婚事辦的盛大,這乃是春陵首富同段縣君家的聯姻,兩家都是富貴人家,又最愛熱鬧愛面子,那沈家更是辦了百日流水席,隨你是誰,都能進去吃酒。 這事情鬧得大的,新郎接新娘時,沈家門前的街面上人山人海的,仿佛全縣人都來看熱鬧了。 沈茹坐在花轎之中,只聽到耳畔是人聲、鑼聲、鼓聲、鞭炮聲喧鬧個不停。 她前頭有英俊不凡騎著高頭大馬的相公,身后是沈家那一挑挑的嫁妝,從街頭一直挑到街尾,哪個人看著不覺得風光,不稱羨? 沈茹坐在轎中,心情有些緊張,又有些復雜。她時常會有一種悵然,是否繁華到了極致便是落寞? 這樣的錦繡華章就真的能一直到底嗎? 她恍然之間,眼前劃過一個畫面,仿佛看到自己衣衫襤褸面目憔悴的坐在一個光禿禿的墳包頂上,凄絕的看著手里的剪刀,一刀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驟然的,她覺得腹部巨疼,仿佛做了一個噩夢一般,醒來時,睜大了眼,隔著珍珠流蘇向著外頭看去,外頭人聲如沸,到處是一片歡天喜地的場面。 那,只是她的一個幻覺罷了。她這一生必定能繁花似錦,她倉皇的想著。 沈家送嫁,所過之處鞭炮齊鳴,沿路的圍觀百姓都有喜糖發送。陸歆就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一切,他的眼深若古潭,與人們眼中的欣喜熱鬧相比,他仿佛在一個孤島上一般,眼底透著落寞。 他只見了她一面,然后看著她出嫁,他于她不過是一個路人而已。 他為何心里仿佛被一只小手緊緊揪住一般?可不是自作自受。 他轉了身,如同一只孤狼般穿過人群,人群的歡喜雀躍仿似都與他無關。不知不覺,他來到了河邊,坐在河邊安靜的看著河里的水禽。 那日她真的在這河邊看到了一對錦羽鴛鴦,可是今日,河里出沒的只剩下一只形單影只的黑色野鴨子。 那野鴨子一個悠游自在的在湖面上劃水,并未有他這樣如同喪家之犬的痛感。他甚至有點嫉妒那只野鴨子了,他拾起一塊石頭,驀地朝著野鴨子扔過去,野鴨子“嘎”一聲,展開翅膀在湖面上飛了一陣,才又落到了湖面上,扭了頭,一雙黑豆樣的鴨眼警惕的瞪著他。 陸歆悵然的站了起來,他甩了甩頭,打算忘記這么一個短暫的回憶,這短暫回憶中記憶深刻的那個人。 他今年二十,繼續過他的光混生涯好了。 陸歆第三次見到沈茹的時候已經是一年之后,是的,他數的很清楚,這是第三次見到她。她瘦了。 他遠遠的瞧著她,她的腰肢更加纖細仿佛盈盈不足一握。 段家的事情他也聽說過一些,聽聞段棟樓娶了一個外室,早已養了個兒子,還娶了他表妹做平妻,納了一個丫鬟做小妾。 這一次見她,她是做少婦打扮,正在他們沈家綢緞莊里擇些布匹,臉上并沒有戴帷帽。 她的發髻已經束起,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憂郁之色,一樣的是她還是同以前一樣美麗。這樣的憔悴并未損害她的美麗,反倒讓人我見猶憐。 他安靜的站在街角看著她,并不敢走近,即便他走近,恐怕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沈茹挑了幾匹布,掌柜立即包了起來。她要給銀子,掌柜急忙說:“大姑娘,這可怎么用得著?要是老爺知道,肯定要說我的?!?/br> 沈茹還是堅持把銀子給到了他的手里。前陣子發生的事情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沈家發了大火,庫房里存的銀票燒了個精光,同時燒光的還有爹存的古玩字畫,沈家大宅燒的不能住人,好容易搶救出來的財產,只能用來另外置辦宅子。 沈家出了這樣的大事,沈萬銀痛的躺在床上一連病了半個月余,沈家生意資金鏈一度斷裂,更有供應商生怕沈家沒錢付賬,一個個時間未到便上門要賬,讓沈家的情況雪上加霜。 所謂墻倒眾人推,今時今日,沈家已今非昔比了。 她有心拿當初的嫁妝來填補沈家虧空,誰想那云氏竟將嫁妝全部封了起來,一個子都不讓她動用。 明明是親家,段家不但不幫忙,反倒倒打一耙,趁著沈家大亂將生意全部搶到段家來做,沈茹聽聞這些消息一度氣的吃不下飯。 她原以為嫁到段家真能有個錦繡生活,誰想到那個地方對于一個媳婦而言,豈止不是錦繡,簡直比糟糠還不如。 段棟樓自是風流瀟灑,更加風流多情,簡直是處處留情,一年以來,她便先后接應了三個女子外加一個庶長子進門。 她開始還勸,還鬧,每當這個時候云氏便出動了,以婆婆的身份壓她一頭,教訓她不懂事。說什么妻以夫為綱,吃醋便是犯了七出之條,要將她逐出段家。 她后來看得多了,也心冷了,沉默了,她說什么鬧什么都是枉然,一切都改變不了,她多說一句話,云氏便要將她逐出家門。棄婦,不但給娘家抹黑,出了段家更是毫無立足之地。 沈家出現頹敗之相之后,云氏和她的外甥女傅青芳更加不把她放在眼里,恐怕她在她們的眼里,比一個下人還不如。 沈茹令侍女抱著布匹,想著又要回到段家那個腌臜的地方,竟是腳步沉重舉步維艱。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踏出了店門。嫁了人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她終究還是段沈氏。 上了馬車,車子緩緩的行駛,車簾隨風飄起,她沿著車簾縫隙看出去,驀地好似一道青影映入眼簾,也就是在這一剎那,一個記憶深處的臉容浮現在腦海之中,是他嗎? 或許因為時間久了,那張臉已經有些模糊。 她自嘲的笑笑,一個陌生人而已,她記得那么清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