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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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富十知道的官員并不多,然而眼前的竹承語卻是聽說過,對方面如冠玉,長身而立,但是那翩翩公子的樣貌氣度都能甩了他十條街去,顯然剛剛屋內亮著燈是…… 張富十當真是臉一下子白了。 他一瞬間喉頭哽住,本來有好多的話想說,一瞬間全凝住了。 裴六想開口,卻不知怎么解釋,僵在了原地。 張富十幾乎是怒極反笑了,拱拱手對裴六道:“呵,那是我抱歉,打擾了?!?/br> 裴六真想把還在撩頭發的竹承語給塞進米缸里去,然而她的脾氣又不是會急著去挽回去解釋的那種人,她剛要開口,張富十卻走出幾步又猛地回過頭來。 他好像想要做出無所謂,卻又實在無法熟視無睹,指了指裴玉緋,道出幾個字,又噎?。骸澳憧烧媸恰?/br> 一瞬間裴玉緋腦子里涌出多少男人惱羞成怒能用來羞辱她的詞。 什么放蕩,什么缺愛,什么不知檢點,她可聽了多了去。張富十沒跟別人似的把她當個露水情緣的愛人,這時候自然有千倍的怒火,他說出這種話,裴玉緋知道自己必定會難受,卻也不意外。 然而張富十似乎永遠也沒法說出某些傷她的話來,指了指她,卻又指了指自己,就跟知道自己卑微卻沒法改變似的,垂頭道:“我早該知道的,是我要求太多,本來這事兒就是怪我。我走了?!?/br> 看著張富十一句話罵不出來,只能悶頭快步往外走,她才覺得自己心里頭被猛地敲了一下,快步追上去。張富十身高腿長,幾步邁出院外,等她追到道館門口,他都已經下了十幾步臺階。 裴玉緋抓著門,想喊他,竟也不知道喊什么。 她也說過,張富十不過是來往男人之一,這事兒倆人可也都講明白過,她也不會覺得自己可能會拴在張富十身上。他若是接受不了,這樣是最好。 但她總想說點什么。 彎彎曲曲的臺階下去,只有幾盞石燈亮著,兩邊黑漆漆的竹林把窄窄一條山道越夾越窄,她忽的開口道:“你的馬呢!不要了么!” 遠遠的似乎張富十站住了腳,回頭頗為委屈又賭氣似的回了一聲,順著竹林飄上來:“我不要了!” 裴六呆呆的捏著濕漉漉的木門,忽然咬著帕子笑了:“臭男人,還想給自己留后路?!彼乇既?,進了院內道:“他的馬呢,在后院墻外?” 丫鬟剛點頭,就看著披著紅紗的裴六奔出院外,丫鬟急道:“娘子,你這是做什么!” 裴六只留下了聲音:“送馬去?!?/br> 第341章 327.0327.$ 張富十沒回頭, 兩腳發疼,一路在城外的石路上悶走。路兩邊的枝椏偶爾擋住月光,他聽到背后一陣馬蹄聲, 他知道那是軍中分給他自己的戰馬,跟著出生入死過, 只要一揭開韁繩, 它自己就能跟著找回來。聽見馬蹄聲,應該就是裴六放它回來了。 這是連個回頭再去的臺階都不肯留么? 張富十剛要回過頭去, 就看著裴六穿著輕薄的衣裙, 也忘記加一件衣裙,顛的頭發也散亂了,她懊惱的捂著腦袋,另一只手摟著韁繩又捂著胸口, 騎著馬過來。 在他看來,穿成這樣騎馬出門實在是有傷風化,更何況馬背顛簸她緊緊捂著胸口是因為什么……也很明顯了。張富十陡然想起來自己出征前的事情, 傻站在原地面紅耳赤,幸而天色黑,并未有人能夠發現。 它的戰馬四蹄撒開朝他蹦來,張富十打了個呼哨,它總算是老實了,馱著被慌得七暈八素的裴六停在了張富十面前。 裴六還有平日里無懈可擊的完美樣子,有些后悔似的扶著自己珠釵都快掉下來的頭發,干脆直接拔下來珠釵捏在手里,道:“你的馬。拿回去?!?/br> 張富十也是永遠都不會撩,悶聲道:“那你下來啊?!?/br> 裴玉緋氣笑了:“那你的意思是讓我下來,你騎馬回去,我走回道觀?” 張富十抬起臉來:“……那要不我把你送回去再走?!?/br> 裴玉緋氣的拿起披紗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腦子里缺了十三根弦!竹侍郎是我幼時就認識的朋友,來了洛陽他認出我來,他父母在前兩年變故里雙亡,只是偶爾來這里敘舊。他今日身上受了些傷——” 張富十拽住韁繩,只聽到了一個重點,道:“青梅竹馬?!?/br> 裴玉緋真想捶開他腦子,道:“你回來洛陽有幾日了,到今日才來找我,你難道還有理了么?” 張富十剛要開口,這條經常有人通行的洛陽城外的石道上,突然有兩三匹馬車飛馳而過,馬車內還有人回頭張望他們。他連忙拽著韁繩到了路邊,似乎又怕路過的人覺得他和一個馬上衣衫不整的女子聊天,遭人側目,對裴六道:“你下來?!?/br> 裴玉緋高傲的昂頭:“不,你說?!?/br> 緊接著又有幾匹馬從路上通行而過,馬上的人回頭也有些驚詫的看著大半夜一個女子出現在官道上,裴玉緋瞪了那行人一眼,張富十實在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裴玉緋披頭散發的樣子,直接抱住她的腰,將她從馬上扛下來。 這個走南闖北,嚇得崔季明都哆嗦的女人也不比一把鐵槍重多少,個頭只到他下巴,腰盈盈一握,裴玉緋驚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張富十抱下來。 裴玉緋氣的拿手去擰張富十的耳朵:“我讓你動手了么!” 張富十把她放在了地上,卻松不開手,道:“我沒見你,難道不是你也忙著么?哪個詩會晚宴你沒有去?我沒走正門,夜里好幾次都撲了空?!?/br> 裴玉緋確實為了幫竹承語搜集證據,本來不愛對外露面的她出席了不少這樣文人雅士的宴會,雖然歸來的晚了些,卻也都回來了。怕是幾次都與張富十錯開了。 裴玉緋掐著他的手背道:“我確實出去了幾回,卻是有事要辦。宴會上能得知的事情最多,他們醉酒后能說的消息也是最多的,可我確實都回來了?!?/br> 張富十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往前與你說……飛蛾撲火也不怕的。如今想想卻是怕,我若是不靠近你,這些事兒自己天天琢磨,或許過了一些時間也就漸漸熄滅了,可靠近了就是一瓢水一瓢油的往火上澆?!?/br> 裴玉緋別過臉去:“……大男人說著話可真不嫌惡心。所以怎么著?你這是干脆覺得吃著果子了就放棄了?” 張富十是真的感覺到不知所措。 人都是貪心的,從最早的裴六看著他能與他說話也覺得能高興半天,到后來想要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她或給她回應,或對一部分置之不理,然而他卻覺得自己跟饕餮一樣,想要的越來越多。 他希望她不要對別人那樣的態度了,他希望她的道觀也不要再有別人來了,他希望她也可以掛念他而不是將他當作隨便的某個人。 然而有時候達到他的要求,或許就不是那個自由肆意,被奪取一切,失去勢力失去愛人被家族背叛,也能一身紅衣面對著無數陌生人談條件的裴玉緋了。 他不希望她變成平庸的樣子…… 張富十道:“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樣……” 裴玉緋陡然拔高了音量:“你不知道?” 他偏過頭,下一秒就被裴玉緋拽住兩只耳朵,逼著他直視她,月夜下她的眼里也跟燃著火苗一樣:“不知道?!你是覺得自己說過的話就可以當放屁,你是覺得來了招惹一下想滾就滾了?姓張的,你覺得我這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他媽早知道你就是在騙我!說什么飛蛾撲火,我他媽燒著你了么,你就退卻了!” 張富十剛想開口解釋,她就跟能把他耳朵擰掉一樣,逼著他低頭下來,惡狠狠的咬上去。女人心可真狠,張富十吃痛都叫不出來了,感覺滿嘴都是血味,這個女人就跟要磨牙吮血咬碎他一般。 他試圖想要去安慰卻無果,好似她一直隱匿在悠閑外表下的精神緊張與惴惴不安,此刻全都要化成殺意了一樣。 張富十又疼,又覺得她牙齒都在打哆嗦,對他而言,裴六這個人太復雜,他永遠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只得將她微微抱起來一點,貼他更近一點。 就是這個沒推開的動作,裴六身子反而軟了一下,松開口來,兩只手還抓著他耳朵不肯松開,嘴上的血比朱丹還紅,死死盯著他:“我早就說過,我一身你招惹不起的刺兒呢,你這才到哪兒,你覺得我不把你扎的渾身是血,你能走么?” 張富十一霎那被她這氣勢震在原地,喃喃道:“可我發現我確實看不得你道觀里再出現旁人……” 裴玉緋理所應當的大聲道:“那就要求!你不說出來沒人知道你要什么!你不表達沒人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他媽怕什么!是覺得我還能被你傷害?!你若是怕二人毫無瓜葛,現在你不都決定要退走了么?退走之前提些要求又能怎樣!人就他媽該活的自私一點!” 張富十只覺得她一番話就跟涼水點進滾油鍋里似的,明明不冷不熱,卻渾身打顫:“我、我……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就不像你了,我覺得你也不會答應……” 裴玉緋道:“沒有覺得不覺得,答不答應在我,變成什么樣由我自己決定!我要是后悔了難道不會踹你么,難道不知道反駁么!張富十,我發現你沒搞清楚一件事情,我現在在洛陽,我不是在那個險惡的裴家里,也不是在山東河朔,我不需要一個站在我背后悶不作聲的男人了!” 張富十大概永遠都記得迥郎死了的時候,眼前這個跋扈的裴六抱著那個人的尸體,靜靜發呆的樣子。他覺得裴六人生大概能愛的男人也就那種了,他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畫了個框框。 裴玉緋不知是覺得冷,還是在用她的手段和優勢,她緊緊貼著張富十,他只感覺自己都能感受到裴玉緋胸腔里,那顆心在蓬勃的跳躍著。 裴玉緋鼻子抵著他鼻尖,說道:“你是個將軍,不是個侍衛,你之前跟我說圣人不會給你封賞了,回來之后不依然還是升了官。想想你自己。想過的憋屈,那你沒必要找我,有的是法子給你自己找不痛快。你要來找我,那咱倆活的像自己一點,合適就每時每刻都真,不合適就一拍而散——換言之,咱倆互相折磨吧,別一個去給另一個人當模具?!?/br> 張富十低頭望著她。 有時候常說,兩個人會越活越像,他也該去學她的肆意么? 裴玉緋看著張富十居然輕輕笑了。 她驚了:“你是不是真傻,我說互相折磨,你還高興了?” 張富十笑:“折磨這兩個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br> 互相便是一對一的平等關系了對吧。 他跟得了天大的好處似的一笑,霎那就跟月明星稀枝椏飛移,盡數的月光全傾盆淌在了她心上,涼涼的黏黏的,浸過她每一個毛孔,讓她只覺得心里哆嗦腿腳發軟。 不論是怎樣的愛法,怎樣的情人,永遠都是某一秒某一瞬展現出來的至誠,成為了兩人攜手摩挲前路上的燈火。 她忽然道:“你抱得太緊了,你沒感覺出來?” 張富十:“什么?” 裴玉緋:“我沒穿里頭的小衣。哎,你別瞎想,我要是跟姓竹的有一腿,我明兒爛臉行不行。他喜歡男人?!?/br> 這樣一個愛美的女人發爛臉的毒誓,那張富十絕對是信了。 張富十明白裴玉緋的暗示,卻不敢亂應。 裴玉緋看他居然悶頭半天不說話,推了他一把:“你沒毛病吧,上次不都留你了么?你現在這還裝毛頭小子是么?” 張富十:“不是、你、你上次那樣笑話我——” 裴玉緋瞪眼:“你丫連……都分不清楚,我還不能笑話你!滿臉寫的都是‘有奶就是娘’,沒見識那樣兒,我不笑話你笑話誰!你們村兒原來就沒一個女的是么?!” 張富十都快惱羞成怒了:“最后不也成了么!你、你……最后不也……” 他說不出口了,直接把裴玉緋又扛上了馬,裴玉緋被自己抱來抱去的行為想翻白眼:“干嘛???” 張富十憋了半天,脖子都紅了:“上我家去?!?/br> 裴玉緋瞪眼:“這兒離你家還有幾里地,天為被地為席這兒不行么!跑回去幾里地,我一身汗都吹涼了!” 張富十畢竟還是新手,哪里能提出玩野戰這種高級副本,抱住裴玉緋:“那我給你捂著別吹涼了?!?/br> 裴玉緋有些無奈的扶額,嘆了一口氣,往他懷里一歪:“……我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前一刻剛經過城外官道的車馬,正被堵在洛陽城內擁擠的人群之中,刁琢跪在軟墊上,微微拉開車簾往外看:“唉,洛陽現在可真不一樣了。剛剛還路過看著那女子衣衫不整的騎在馬上,跟個男子要在一起,指不定要在外頭做什么呢。這會兒都已經大半夜了,城內居然這樣喧鬧?!?/br> 澤拖著她的腰,將她拽回來:“等過兩日你想出來玩,我們再一同來就是了?!?/br> 刁琢看起來卻像是越活越像少女了,轉過身來推在他肩上道:“誰要跟你玩,天天看你我都要看煩了,我要見蕭先生,要見以前一起讀書的小姊妹們!你可就這兩天,去找你的好弟弟吧,可饒了我?!?/br> 澤:“你難道就不想見博?” 刁琢轉頭:“倒是想見,不過一直也有通信,他會寫的字還是少呀,但圣人和太妃也經常也有送信來,就說我們這每日東南西北的跑,就算是他沒被圣人抱走,我們一年也未必見得上他幾面?!?/br> 澤卻是惦記著博,他還沒說,就聽見外頭一陣更大的歡呼喧鬧,刁琢探頭出去,只聽見無數的人吶喊著:“棋圣!”“棋圣!”,抬著一個類似神轎一樣掛滿鈴鐺和彩紙的轎子,人群如黑云般圍繞著,滿條街望過去盡是飄搖的燈籠和喧嘩的人群,那轎子上坐著一個惴惴不安的少女,戰戰兢兢的笑著揮手,抓緊了把手生怕自己掉下去。 刁琢回頭驚喜道:“是今日決出了棋圣!” 第342章 327.0327.$ 一時所有的歡呼掌聲, 所有的光都隨著妙儀所乘坐的轎子而去。 唯有他一個人呆呆坐在廣場上的蒲團上,從下往上仰視著著那掛滿巨大黑白子的棋盤,一陣風吹過, 那些棋子來回晃動如波浪一般。有些被喧鬧的人群落在后頭的棋士、圍觀者,也有些走上來, 拍了拍熊裕的肩膀。 大團螞蟻一樣的人群朝外如潮水褪去, 極度喧鬧之后安靜的廣場上,仿佛跟他說話的人都被他推得好遠。 說些什么“實在是精彩”“熊國士也是大鄴頂尖人物”, 卻看著熊裕眼睛凹陷著坐在原地, 兩邊照亮棋盤的燈單照在流光的黑白子和他臉上,照不進他眼窩里,他似聽聞回應,似神魂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