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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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是家的方向。 皇城古都下百姓慣有的一種堅韌溫和,隨意與忍耐,他們身上也淋漓盡致。 建康城墻幾乎一大半都蕩然無存,連磚塊都好像是被人煮湯吃了一樣不在了,絕大多數地方不用走城門,從城墻的幾個大洞就能攀爬進城內。 殷胥在關中長大,來過幾次建康,卻遠不如崔季明對它有感情。 殷胥看她滿臉關切的樣子,在旁邊說起來工部和一些劉原陽的兵正在做的事情。先是平整了周圍的道路,清理了溪流溝渠里的尸體,然后讓人將幾次戰役堆在建康城內足有幾萬人的尸體統一送到海岸邊燃燒,都是為了避免春季后極其容易爆發的疫病。 活著的百姓不過十分之二三,實在是不方便認領尸體厚葬,殷胥便統一在建康附近建了個公墓。不過由于建康城內尸體太多,到現在還沒有清理完全。 他們俘虜叛軍七萬余人,基本全部被征成徭役,協助修復周邊各個城市。不過徭役過重還是容易讓這些人再生sao亂,殷胥一是派兵嚴加管理,發現逃走者立刻殺死;二便是也大批供糧,至少讓他們有口飯吃不會餓死。 舊建康的城墻將被整個拆掉,殷胥計劃在原來建康城外擴展幾里再修建城墻,將建康擴充一倍多,把原先那些城外村也都收納進來。不過這項龐大的工程怕是要半年多才能完全完成,殷胥同時將建康外的幾個碼頭重建,從大鄴內部,石料與鐵料被源源不斷的送來。 歷史上侯景之亂后,建康很長一段時間被棄用,蘇州揚州成為了中心,然而看殷胥現在的態度,是不打算放棄這座幾朝古都。 車馬行駛進城內,好多鋪市好多景致她都熟悉,如今也緊緊能夠靠斷墻與牌匾認得出來了。 今日恰好是言玉開城門放走的民眾,逃走后得知建康平定,又被戰船統一送回來的日子。 原先這些磚石都被掀起來的街道上,百姓絕沒有亂七八糟的士兵多,今日一大批從水路被送回來的百姓趕回來,至少是街上多了點人氣兒。 殷胥暫時找出來的一處宅院,是被叛軍征用過的建康的一處官府,算是被損毀的比較輕的。像是鄭家王家基本被燒的只剩殘墻,國宮更是本來就不富麗堂皇,被洗劫一空后,門楣都被摳下來泄憤,幾乎只剩下個雜草叢生的廣場和無數只剩架子的宮殿了。 去往那處暫歇的官府,路過的是建康城內最大的一處建筑群,國子監。 國子監旁邊還靠著一處寺廟,江南士林學子集中在此,甚至存留有不知多少幾百年前的古籍古書。今日卻看著無數卷軸就像是撕碎的帛布一樣層層疊疊傾倒在大路上,路對面就是湖水,大抵有十幾個書柜被從國子監內抬了出來,一些應該已經沉在了湖底,一些則倒在緊靠湖邊的路上。 車馬路過之時,崔季明正看著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跟不要命一樣,從來往行人的腳步與車輪之下搶救那些泥水浸透的卷軸,直接那衣袖去擦拭,遠處幾個人扶著一個滿頭花白的老者,那老者手里捧著一個玉軸被扯掉,臟兮兮的卷軸,像是抱著自己孫兒的尸骨一樣,癱坐在大片書堆上嚎啕大哭。 聽聞自打東晉以來收藏的名卷,在這次戰役中損毀了近十萬余卷…… 怕是天下士子聽聞這消息,都要心痛不已。 然而不像是諸位趕回建康的百姓或小世族想的那樣,大鄴會在這場農民奴婢戰爭后,繼續啟用世族為官。畢竟大批農奴出身的叛軍被征去徭役,看起來他們這些農民奴婢還是回到了自己該有的位置上。 但從目前殷胥直接任命的建康地方官員來看,世家的人數不過三分之一,另外的大多是寒門出身。 另一邊,崔季明不忍心再看,鉆進車內,車馬很快的抵達那座官府。那里似乎已經被殷胥打理好,與外頭的一片蕭條比起來,院內算不上奢華,但也是簡單素凈能暫時住下且辦公的地方。 殷胥剛下了馬車,就有在這官府內辦公的官員來報,說有位以前大鄴的先生說是圣人的故人,想要見圣人一面。 崔季明看著周圍的墻面院落,卻這時候才想起崔府來。戰時不敢考慮這些私人的事情,如今后知后覺的放心不下,非要去看上一眼:“你看城內毀成了這樣,崔府坐擁財寶無數,不知道被毀成什么樣子!要是崔府被夷平了,我就沒法給阿耶給舒窈交代了。老管家雖接走了,可家中還有好多舊物都放在那府內,還有阿娘的遺物,有姊妹幾個小時候的東西!” 殷胥修繕崔府其實是挺謀私的事情,畢竟那么多被毀了的高門大族的府邸,也沒見著圣人要去修繕啊。他不好言明自己其實已經派人維護了,只道:“你歇歇再去,幾個時辰變不了什么?!?/br> 崔季明卻坐不住了,干脆直接不從馬車上下來了:“我這樣直接乘了車便去吧,出了城門也沒有太遠,很快就能回來?!?/br> 殷胥點點頭,沒說什么。 旁邊一些門外看著車馬出去的宮人臣子卻有些瞠目。 季將軍就這樣乘著圣人的車馬出門? 轉瞬又平靜下來。 驚詫這個有什么用……反正開眼也不止這一回了。 第331章 327.0327.$ 殷胥親臨一個城市的重建, 也算是建康多年苦難后的一點幸運。他不懂的事情很多,卻肯問肯學,從聽人說起的知識, 到眼前看過的數字,他便再忘不了, 工部戶部臨時調派過來的不少官員, 別說忽悠他,就是自己有個地方馬虎了, 也會被他揪出來。 殷胥這頭忙完了, 才過了到回廊,到這人擠人的暫居官府的側院,見了等候多時的何元白。 他其實沒有想到何元白還活著,畢竟何家不像李家家大業大, 被磨了兩三年才漸漸式微,何家從南周立國伊始就不太行了,貶官的貶官, 分家的分家,何姓漸漸散落了,能聽到的消息也不多了。他便也以為何元白要不離開建康一代了,要不然便是死于南周朝堂斗爭了。 聽到他要求見,殷胥自然心驚,然而見了面便更吃驚了。 何先生這過了四十長得像十四的身高,本來就沒有讓他再進步的希望了,幾年過去也不知是弓腰駝背縮了水,還是殷胥自己這幾年長高了太多,他看起來愈發矮了。 胡子長長一把糾纏在一起,發也是亂糟糟的束著,似乎用刀劃斷過半截。穿著灰色麻袍,小腿以下的褲腿濕淋淋的吸在腿上。殷胥對建康旁的人或事沒甚么感覺,然明知何元白也是自己選的,看著他這副模樣,仍心下酸楚。 畢竟他一大段少年時期都是在弘文館讀過的,意氣風發講他當年策馬陰山的何先生,天天拎著崔季明出去要她倒立的何先生,幾年不見老了二十歲一般…… 他因為褲子濕著,站在一邊不愿意跪,看見堂堂走來的殷胥,正把路上掃了幾眼的文書遞給身邊的耐冬,何元白微微呆了一下,喉頭緩緩一滑。似乎也沒想到那個成績頗佳卻少言寡語的皇子,如今身著燕服也是通體帝王的派頭。 殷胥心酸卻不能表露,微微抬手也算是行了個細微的禮:“何先生?!?/br> 何元白腮緊了緊,兩頰凹的像是在吸氣,半天道:“當不得。臣、我是來送東西的,有些多,太笨重,在院子里放著?!?/br> 殷胥回過頭去,院內擺著四輛農家用的獨輪車,上面裝滿了山一樣的卷軸。沒有弘文館內那樣的錦囊包裹,內軸也不過是木的,紙卻極好。不同于大鄴的造紙業被朝廷分給民間,允許民間私自造紙販售,紙價低廉,高質量紙也不再是貴族專用,卷軸便沒有必要,大都用線縫成本子或做成折頁。 好久沒有見過這樣多數量的卷軸了,殷胥站在廊下望著道:“這是什么?” 何元白常年在濕冷的屋子里跪著寫作,雙膝風濕眼中,一拐一拐的走出來:“南周史?!?/br> 殷胥驟然回頭:“什么?” 何元白的嘴唇在胡子的掩蓋下扯了扯:“其實最早十幾卷講的都是行歸于周的事兒,早著筆的那一段,您也就剛成為端王?!?/br> 殷胥喜怒不形于色,此時眼底一驚:“你躲在哪里寫出來的?” 何元白扶著門框:“我沒躲。我在國宮的一處別院里寫的。吃的是皇糧?!?/br> 言玉在他院子附近修了個地窖,專門用來存放這些卷軸,隨著叛軍攻入城墻,他也跟卷軸在地窖中,一藏就是個把月。 “圣人要看么?” 宮人連忙拎來了鞋履,殷胥在廊下換上,這才靠近那幾座小車,隨手拿起一卷。這一卷筆跡看起來很新,戰爭進行,國土退縮,他所用的紙與墨卻還是精品,很明顯這是朝廷支持的事情。 何元白站在廊下,他想背著手,胳膊疼,已經背不過去,只得垂手道:“不止一個人與我說過,江分兩岸,人心可斷,中國史不可斷。至少……大鄴百年,不算是有空白?!?/br> 殷胥凝神看下去,這一段竟是寫鄭家王家被滅門之事,其中描述了大量南周皇帝與周邊臣子的對話,若不是在一旁記錄,不可能寫得出來。 再翻一翻別的卷軸,都有不少朝堂上發生的大小事件,想必是有文官隨時記錄發生的一切,交給何元白整理。只是似乎寫的太著急,其中還夾有大量沒有來得及歸納整理的段落,這部史看起來還只是個粗糙的半成品。 但其中歷歷在目,字字誅心,簡單翻到便是無數的傷亡的數字,各地家族內戰期間的勾心斗角與黎民百態。 他寫起來似乎極冷靜,只是將無數真實的資料拆成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字,以精煉而排列,自己絕不深想、絕不暗示,更不訴諸自己的情感。觀者激動,讀著怕是連心頭都在顫抖,而他寫起來,怕是連筆尖都不會多抖一下。 這樣一個曾經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的士子,如何成了今日這樣下筆冷靜到冷酷的樣子,殷胥猜不出。 殷胥轉過頭來,何元白抬眼也望他。半晌殷胥道:“是,如今一來,國史便不會有缺,不但天下士子能知曉南周內究竟發生了什么,朕也可以學以自鑒,知道有些事情大鄴不能重復,有些問題或矛盾如何早日解決?!?/br> 何元白松了一口氣,肩膀兩邊都塌下去,整個人跟要化了似的軟垮,腿還立著:“那便是足夠了?!?/br> 他說罷拍了拍袖子正欲行禮退下,殷胥忽然道:“這就夠了?” 何元白抬頭。 殷胥:“所以你要給朕一個半成品?” 何元白張了張嘴,明白了殷胥話中想說的善意,眼睛閃爍,眼角都垂下去:“圣人,這樣沒意思的。不是所有的舊情,都能用給誰留一條命當作終結?!?/br> 殷胥背對他,繼續看著卷軸道:“我是認真的。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你是覺得一部史兩三年就能完成么?半成品你交給我,我讓誰給你整理,給你續寫?你要是做一半便不必留?!?/br> 何元白不語。 殷胥:“你只呆在這國宮內,走訪過各地么?只看過他們傳過來的文書,親自去問過一些人了么?既寫了南周的成因,便寫寫這長江以南的未來,朕有意要這一代成為像長安洛陽那樣的中心。你的命,不能事兒做到一半就撒手人寰。朕也沒允?!?/br> 何元白抬起頭來:“……圣人?!?/br> 殷胥將卷軸收好放在車上:“你要是真不愿意干,想自殺有的是法子,朕逼不了你。若是還想好好寫完,明日便再來,建康國子監重修,毀壞的典籍要修復。你也來領個小官,做你該做的事吧?!?/br> 看著殷胥轉身欲走,何元白連忙起身:“寫完后,要先給圣人看過么?” 殷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許多史上有太多上位者不愿聽到的話,更何況這樣一部南周史,或許會用些殷胥不能接受的話語來描述他。 殷胥偏頭,眼底笑:“既是國史,便不是朕的史,你寫完就與國子監其他先生討論傳讀也無妨,朕就立在這兒,無掩無藏?!?/br> 他說罷,轉身走出去,才剛過了一道小門,無數高官正有許多消息要讓他過目。那些高官哪里像是高官,鞋子濺滿雨后積水,態度著急,滿頭是汗帽子也歪了,殷胥沒多說一句,一邊走,一邊從旁邊官員手里接過文書掃看。 他再度一頭扎進繁雜的事務里去了。 另一邊,崔季明乘車這才到達了崔府,還沒到達,就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遠處看見不少短衣的漢子正在扛著石料木料,來回忙活??拷艘粏?,才知道是在修復。 她這時候才恍然,自己是忘了,某人卻想起來了。 他這是想趁她不知道的時候修好,給她個驚喜? 院內有三分之一左右被砸碎,雖然碎磚碎瓦已經被清掃出來,看起來并不是那樣狼狽,但前院不少家中的古董擺件,甚至連紅木黃楊木的小幾小擺臺都被一掃而空,那些人怕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華麗府宅吧。 這年頭世家快所剩無幾了,她倒也不覺得多生氣多可惜,只是嘆了一口氣。 三姊妹原來的院子都在后頭,這些叛軍并沒有闖進去,只是一部分的庫房被砸開,里頭一些崔季明以前的家具和物件衣服等等都被扒拉了出來,一些女孩兒的裙衫都散落的積水里,幾個還活命的崔家舊奴正在收拾,一回頭看見了崔季明,霎那間跟見著白太陽到眼前似的,傻了眼。 崔季明就跟小時候捉迷藏讓下人發現了似的,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們別聲張。這些人因為南北分立,多少年沒有拿到崔家給的月俸了。但他們卻沒有瓜分了東西逃命,一是外頭遠不如崔府內安全,二是或許因為從小呆在崔府感情深了吧。 一群老奴竟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半天吭了吭,大聲喚了一句“大郎”。這是崔家二房叫她的稱謂,崔季明眼睛彎了彎。 她什么都幫不上忙,只得四處轉了轉,老管家走之前,居然仔仔細細的把原先阿耶房內阿娘的大小用物都收了,鏡子梳子小物擺在漆盒內,桌椅放在庫房最深處存留,生怕被損毀。 繞著幾圈,繞到了外院。外院幾處高墻都被損毀,地上還留有不少斷壁殘垣,陽光明媚,這里的破敗像是假的。 更何況外頭的園林,在被燒毀幾年后重新抽芽,甚至長出花來。崔季明恍惚的漫步,漸漸走到園林中靠后的一處偏僻,遠處的亭子整個倒塌在水里,靜悄悄的跟從水里長出來的似的,近處那些干枯的樹干里,好幾支細小的花在隨風細細搖擺。 地上一層軟軟的青草,時間當真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好的良方。 她走著走著,卻看見一處細長的斷石,被斜插在地里,有些驚詫,難不成是爆炸了,能崩這么遠? 走進一瞧,似乎是下了雨,斷石邊長有青嫩的新草,冒芽不過十來天。斷石側面有些雕刻的花紋,正面卻似乎被人用刀歪歪斜斜刻了兩個字,陽光照的石頭發白,字有淺淺的陰影。 崔季明蹲在那里看了眼。沒太看明白。 說是兩個字,更像是兩個細長的偏旁部首。 一個窄窄的只字,一個細長的金字旁。 她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伸手摸了摸,刻得很有力,也很新。 此時恰有院內的一個戶部小官跑出來,鞋子踏在軟軟的土與草上,跑來道:“正要問您,季將軍,這外頭的園林是不是要挖了重新種?;钍腔盍?,難免有些不好看?!?/br> 崔季明起身面對她,正要說話,忽然腦子里一閃,轉過頭去望向那截斷石。 殷識鈺。 摳掉殷姓,無言無玉,剩的不就是這兩個部首。 那小官看崔季明張口欲言,以為自己沒聽清,連忙靠近。就看著崔季明朝那截斷石走了幾步,又退了幾步,臉上怔怔的望著地上那些新草的邊緣和形狀。 小官正要開口再重復一遍,卻看著崔季明鼻子皺著,眼里微光一閃,唇扯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