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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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式不知曉南邦在蕭煙音病死后是如何想的。 但崔式自己有三個孩子,好歹是有個慰藉,畢竟崔季明有和明珠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舒窈有她母親的嘴唇,而妙儀有她母親稀里糊涂的性格。 而崔南邦孑然一身。 他和南邦通信過幾次,也漸漸知道了南邦在長安的放浪不羈之名。 但出于雙方的謹慎,誰都未在見面后,與對方交流過一次與行歸于周相關的事情。 今日,崔式是不得不問。 薛菱惜才,她雖知曉世家有聯合,但她更明白如今大鄴有才之士仍以世家子弟為主流,政壇是不可能摒除掉一切與世家相關的部分。她就必須拉攏位高權重有可信任的世家之人。 能用則用,若不能用,南邦將成為薛菱向世家開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客就是崔式。 南邦打了個酒嗝,幾句話足以讓他猜到崔式的目的。他撫著胸口笑道:“崔式,十幾年了,我都要被磨得死活無所謂了,你是如何能至今還抱著信念?!?/br> 崔式道:“我十幾年撒手不管過,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有個比我還反骨的孩子,她被賀拔慶元教出了一身的不屈不撓。我總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孤軍奮戰吧?!?/br> 南邦怔了怔:“小輩都卷進來么?!系恼婵?,我還總覺得自己是小輩呢?!?/br> 他靜默半晌,低聲道:“我沒甚么斗志,但也不想扔了中書舍人這位置。畢竟在行歸于周我什么也不是,在這里,我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br> 他一句,顯然是十幾年不見后,頭一次向崔式表現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 崔式心中驟然一松,也有些寬慰,道:“我不要你站到大鄴這邊,我只要你中立。一心一意只做自己的中書舍人,閉緊嘴等幾天就好了。你知道這很難的?!?/br> 南邦擺了擺手:“我對這個家閉嘴了七八年,不難。你我的爹不愧是兄弟,都是一個德行?!?/br> 崔式:“崔家有一個叛徒就夠了,不需要你再出頭。這或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但我怕會是鳴金伊始,最先死的那個。若我出事,你要照顧我三個孩子?!?/br> 南邦抬起了頭,有些錯愕:“崔式,不止于此吧?!?/br> 崔式:“至于,天亮之后我要進宮面圣。季明我最不擔心,沒有什么事情會擊倒她,舒窈聰慧如今又有能力,也不太擔憂。偏偏妙儀……若我不在,便要她更名做女冠去,不必留哪個道觀,云游四海學得棋藝也不錯?!?/br> 南邦這才漸漸反應過來崔式想做的是什么,他驚得兩頰發麻,連酒都好似要在胃里燒起來:“你瘋了——這個關頭,誰能成事?殷邛快廢了——” 崔式:“快廢了,那就是還沒廢。早無證據,晚無機會,只能這時候?!?/br> 他起身,南邦急切的高聲道:“崔式,你有三個孩子??!你不能隨便做這種事情的!” 崔式整了整袍子,笑道:“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待大鄴戰火燃起的時候,我才是更不可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了?!?/br> 南邦啞口無言,就在他看著崔式腦中紛雜一片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外頭天色剛剛要開始亮起來,他看著崔季明正拎著東西,在下人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一身騎裝,裹著厚重的披風。凌晨到家,崔季明沒想到崔式和南邦會在正堂坐著,崔式朝她遞了一杯熱酒,拍了拍她肩膀:“累了吧,喝一杯暖暖身子,我們即刻進宮?!?/br> 崔季明端著酒杯,驚愕道:“即刻?!” 崔式道:“時間來不及了。就在幾個時辰前,萬貴妃給圣人下毒一事暴露,她自殺于宮中,圣人即刻擬詔令,貶永王為庶人?!?/br> 崔季明一驚??磥硌α庖呀浵率?,這些變動發生得竟如此之快。 她道:“阿公回來了?” 崔式:“回來了。東西你帶上了?” 崔季明點頭。 南邦剛剛起身,便看著崔式攬著崔季明,二人并排朝外走去。 南邦驟然開口:“阿式——” 崔式回頭。 南邦端著酒杯,道:“我會信守承諾?!?/br> 崔式朝他笑了笑,稍一行禮,便與崔季明齊步踏出了門檻。 當崔式和崔季明迎著黎明入宮,被丘歸迎至含元殿時,賀拔慶元已經在那里了。含元殿四處門窗緊閉,燈燭跳躍燃燒著,如同夜晚。他端坐在胡椅上,腳邊是十幾尺長寬的大鄴地圖。 殷邛癱坐在有靠背的矮塌上,似乎喝了些什么藥物,面容憔悴,眉間含著戾氣,眼睛卻還是在不斷轉動著。薛菱站在他身側,面色沉郁,手中拈著指畫地圖的掛纓絡長桿。 崔式與崔季明踏進屋內時,薛菱和殷邛似乎都沒有想到崔季明作為小輩居然出現在這里。殷邛吃力的擺了擺手,叫他們二人不必行禮。卻不料含元殿側門忽然打開,崔季明瞇了瞇眼睛,縱然逆著光,她也一眼分辨出那個身影。 殷胥還顯得有些風塵仆仆,他躬身行禮,身后卻有個崔季明沒有想到的人,也緩步踏入屋內。 薛菱道:“此事,妾覺得太后該來?!?/br> 袁太后一身暗紅色長裙,她布滿皺紋的兩只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上帶著幾枚扳指,微微昂著頭站在地圖邊緣,道:“賀拔公,是他們沒從我這兒得到該得的東西,打算換個玩法了?” 賀拔慶元頷首:“他們策劃許久了?!?/br> 殷邛咳了咳:“不叫修來么?” 薛菱道:“此事先不必?!?/br> 她又道:“賀拔公,崔寺卿,行歸于周從何說起?我也是昨天從萬氏口中,得知這四個字的。四個字一擺出來,誰都明白他們的意思了吧?!?/br> 賀拔慶元開口:“老夫常年在邊關,崔寺卿這幾年也沒有離開長安。對于當今的事態最有發言權的,是崔家三郎?!?/br>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睛凝在了崔季明身上,她心中一繃,上一次她遭遇此境況時,還是雙目不可視時拎著龔爺的腦袋入朝。 殷胥的目光中除卻探究,更多的是擔憂。 他已然知曉了世家的聯合,卻怎么都沒有想到崔季明選擇了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反抗世家。殷胥更覺得自己看低了她,他以為崔季明的掙扎與對他的幫助,是源于二人之間的情感,是因為她也愛他。 而實際上,更重要的理由是為了大鄴。為了她自己堅持的東西。 殷胥感覺有點失落,卻又感覺很欣慰。 感情不會影響她做重要且正確的決定,就算他沒有愛她,就算二人不曾親密,就算只是君臣,崔季明也會輔佐他,也是值得他敬佩和善待的人。 幸而在此之外,她也對他有感情。他既能被她攜手面對朝政的艱難,也能和她相隨走過很多年歲。 他注視著崔季明,二人剛剛在馬車內分開不過一兩個時辰,此刻卻又在含元殿見面。崔季明朝他悄悄眨了眨眼睛,踏過地圖,將冊子遞給薛菱,道:“薛妃娘娘,這是行歸于周支持東突厥可汗賀邏鶻,運送物資的證據?!?/br> 薛菱將長桿遞給她:“你看著,你先講?!?/br> 崔季明拿著硬木長桿,站在地圖中央,腳邊便是紅色的長安二字,她環顧這個朝堂上曾經或如今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道:“如今且不論行歸于周內部,只說他們如今的行動。行歸于周的計劃實際是兵分三路,分別是前幾年持續的突厥之亂,現在還在持續的南地流民大潮,以及已經在兗州集結勢力的永王勢力?!?/br> 她話音落下,屋內一片窒息般的靜默。 崔季明道:“突厥之亂,源于頡利可汗三子之爭,行歸于周支援有各部支持的賀邏鶻,為其十幾萬民兵提供武器、鎧甲裝備,授其大鄴軍中陣法,甚至在涼州大營內安插細作,將行軍路線告知突厥。圣人起草了與伺犴的停戰協議,扶持了南突厥的立國,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吧?!?/br> 殷邛死死的盯著地圖上長桿劃過的區域,半晌啞著嗓子道:“不如你清楚?!?/br> 崔季明抬了抬眉梢,道:“圣人派端王去往涼州,是個英明之舉?!?/br> 殷邛聯想如今自己將死之人,端王和薛菱還站在一旁掌管大局,對于英明之舉四個字,露出了極為嘲諷慘淡的笑容。 薛菱翻看著手中折頁冊,皺眉道:“如此之多的藤甲和鐵器,如何在大鄴之內流通的?!” 崔季明:“官官相護,便可天下通行。查到一批來自于范陽幽州附近制造,但藤甲材料源自南方,怕是走的河渠?!?/br> 京杭大運河共五段河渠使南北連通,崔季明朝地圖東側走去,道:“從建康至揚州的江南運河,是最后一段,在十五年前完工。自此之后,從揚州轉山陽的山陽瀆,從泗州至板渚的通濟渠,自板渚至幽州的永濟渠。建康的物資,便可通過運河至距離東突厥邊境不過三百里的幽州。到了幽州的藤甲、與本地生產的鐵器一并向北送去,而距離幽州最近的突厥部落正是賀邏鶻的親信,阿史那燕羅的部落?!?/br> 如此長的運河之上通行,卻幾乎無人知曉,此事難道不值得眼前幾個皇廷中的人出一身冷汗么。 崔季明:“畢竟突厥之亂如今已經平定,此處可先告一段落。如今的南方流民之災,雖有天意,卻更多的在于人為。流民本是一小撮,大鄴救助災民一直靠的是佛門悲田。佛門這些年膨脹的十分嚴重,許多寺廟幾乎富庶可比諸侯,他們廣受大量流民,卻進行宣講蠱惑,讓這些流民成為編制,為他們所用?!?/br> 崔季明在地圖上朝建康走去:“此次凍災最嚴重的應該是潭州洪州,但流民反動的卻是江南。世家在南地的地方官員極多,掌控力也極強,流民之災本可以鎮壓,卻不料幾地刺史和節度使以幫助流民之名,起軍向各軍鎮進發,周圍城池被攻陷,流民數量成倍增加,叛軍也吞并了各地軍鎮士兵,逐漸壯大。如今的范圍,北至宣州常州、南至東陽,西邊或許可能和饒州勾連,但具體情況還并不清楚?!?/br> 她長桿在地圖上畫了個大概的范圍,這一片圓形的區域,直徑幾乎可比洛陽長安之間的距離。薛菱輕輕的抽了一口冷氣。 袁太后道:“果然他們在北地怕行蹤暴露,選擇從南地開始發展?!?/br> 殷胥兩只手緊緊交握在衣袖下,后背發涼。他曾想過世家如何啃噬著大鄴,卻沒有想過如此計劃周密,循序漸進。若不是突厥之亂被南突厥的獨立所牽制,三方同時起亂,大鄴必不能保全! 賀拔慶元道:“這不是隨便就可以平定的流民之亂,他們已經手中握著大量南地士兵了。我本以為他們之前擴張得如此之快,或許能很快吞并和州、揚州,但似乎根據軍報,他們停留在了宣州附近?!?/br> 殷胥忽然開口:“他們停留在宣州,或許是因為折損過多。他們本來的計劃應該是是吞并了宣州軍鎮的三千將士,驅使宣州百姓稱為流民。但宣州節度使劉原陽與崔家三郎聯手,命宣州百姓撤離至和州。雙方交戰中,對方流民將士死傷極重,不但沒能吞并,還自損頗多?;蛟S流民與南地士兵之間,也因為宣州之變發生了內部矛盾,所以才導致隊伍很難再推進?!?/br>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本想開口,卻猶豫了一下,做了個手勢請崔季明繼續講下去。 崔季明避免說太多細節,她在地圖上向正北方邁了兩步,道:“如今局勢唯一不明朗的,便是兗州。這也是最棘手的,圣人分封兆去兗州,必定是聽了某些人的建議吧,但這無疑養虎為患。兆與行歸于周聯合已經有幾年?!?/br> 崔季明想了想,順應薛妃昨日的那一招,道:“這也正是萬氏下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兗州都督府轄兗、秦、沂三個州,而兗州面積很大,距離開封,只隔一個小小的曹州。若我是永王,我必定先占曹州,再奪汴州?!?/br> 她的杖尖點在了汴州,輕輕敲擊兩下。 這回輪到殷邛倒抽一口冷氣,他癱坐在榻上,喃喃道:“因汴州是通濟渠上最重要的樞紐,只要占了汴州,便可用運河與南地相通,物資與兵士均可來往?!?/br> 崔季明其實早早知道兆分封兗州時,就有過了這個預想,她閉上眼睛,道:“那圣人可知道,一旦占了汴州,哪座城便如囊中取物了?”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一時間含元殿內寂靜無聲。 半晌后,殷胥深深呼了一口氣才能逼著自己站直身體,盡力平靜回答道:“東都洛陽?!?/br> 第169章 奪取了東都洛陽,大鄴四分五裂。 這很有可能成為如今在場眾人能看到的不遠將來。 薛菱道:“今日萬氏身死的消息可能就要往兗州傳了,不知道兆與……行歸于周會做何反應。妾認為應當即刻調兵前往曹州,盡快擊潰叛軍?!?/br> 殷邛猛烈的咳嗽起來,薛菱連忙去扶他,殷邛嗓子里發出可怕的撕裂咳聲,半晌才平復下來,道:“兗州附近軍鎮能集結多少人?” 賀拔慶元道:“每年上報朝廷的人數和實際會相差甚遠,咱們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到時候可能會是誰領兵,具體能有多少軍鎮歸于永王。咱們只能先集結部分軍隊去曹州附近,探清狀況后再決定如何行軍?!?/br> 殷邛嗬嗬的呼吸了兩聲,吃力道:“你打算從涼州調兵么?” 賀拔慶元道:“最好是由部分中軍作為領頭,以朔方、幽州大營的兵力為主,調派少量河東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如今突厥平定,賀邏鶻與行歸于周交惡后也不會聯手,調取邊關兵力更保險。畢竟河東、山東許多地方將領都是世家出身……” 殷邛坐在椅子上喘了許久,不知道是否在思索,袁太后提裙繞著地圖周邊而行,道:“我認為此計可行。河東地區掌管大量精兵,如今河東節度是由裴敬羽掛名。裴家與永王交好,這實在太過危險,河東一地也有許多胡人混居,局勢復雜。我認為應該即刻封賀拔公為河東節度使,掌河東幾軍,隨時調令?!?/br> 崔季明躬身行禮,將長桿遞還薛妃,走到地圖邊緣,聽這話挑了挑眉。 按理說賀拔慶元忠心可鑒,又在此境況下臨危受命,此次討伐叛軍,主力也是賀拔慶元曾監管過的朔方、幽州兩大軍營。她認為殷邛該把當年拿走的三軍虎符還回來,命賀拔慶元調兵才是。 顯然袁太后則是不希望這個她當年給出去的主帥之權,再回到賀拔慶元的手里。 河東節度使是大鄴僅存的幾大統帥多軍的官職之一,一般由長安城內的文官掛名。賀拔慶元兼任河東節度使,必然不同于裴敬羽,他肯定能有足夠的管轄權,但此次討伐,河東幾軍卻都是只做輔助—— 袁太后此時此刻,仍然不希望賀拔慶元兵權過盛。 看著一旁沉思的殷胥,與榻上不知道是否還能思考的殷邛,在這個怕是要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崔季明顯然能理解她的謹慎。 她也明白為何薛菱要叫袁太后前來了。這個女人已經五十多歲,仍然有著政治家的敏銳,縱然她罵名在外,也有著旁人難比的狠絕,但經歷幾次宮廷動亂的她,是大興宮中最經驗豐富且堅決的守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