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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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穿輕叱一聲,她武功走的是短兵靈巧的流派,持刀瞬息變化萬千,力道與手勢的變招細膩且恰當到令人眼花繚亂。她仿佛不是在握劍,而是活動手指來一場細致的推拿,匕首從指尖到指間,從虛握到劃圓,嘉尚驚愕的輕呼一聲,崔季明垂著眼一動不動。 這個距離阿史那燕羅本不想拔刀,卻沒想到一個丫頭片子武功如此刁鉆,便揉手而上,單用裹著鐵甲的靈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內借力糾纏,眼花繚亂,阿穿手中翻飛的匕首幾次劃過阿史那燕羅的腕甲,刮出刺耳的聲響。 “夠了?!贝藜久魑⑽⑻?,托在阿穿肘下:“我們怎敢得罪將軍,更何況你武功還不如他?!?/br>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將軍道說些理由來?為何非要看我的雙手,難不成我的掌紋還能顯露什么光明神的預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動了動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動作實在是有一種狡黠又驕矜的味道,微微偏頭用上翹眼角瞧他,睫毛微動,眸若灑星。他幾乎可以說除非是大鄴那種從小唱戲的伶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做出這種表情。 阿史那燕羅也覺得自己剛剛認為崔家小子裝扮成圣女的想法……太過毫無根據。 不過,他看見了她一種骨子里的得意與小囂張,讓人有種想讓她吃虧跳腳的沖動,然這種沖動還沒成型,內心又忍不住莞爾笑過。 他覺得這個圣女應該年歲不大,轉了剛剛咄咄逼問的話頭,道:“畢竟是剛剛三千突厥兵浴血占下這座城,總要挨個盤查,離開這座城的人,至少臉面也要在我面前過一圈,圣女遮面不符合盤查的要求?!?/br> 崔季明稍作猶豫,點了點頭。兩邊兩個侍女率先摘下面紗,崔季明這才摘下面紗來。 相較于身邊兩個漢人女孩清秀細致的長相,她因為波斯血統的痕跡,輪廓顯得更深,唇角掛笑,麥色肌膚細膩渾然,眉間一點花鈿堪稱驚艷。 美則美,可她相比剛剛那個表情,開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動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個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個如煙的江南美人穿著桃紅坎肩配草綠襦裙再著一雙黃鞋。 阿史那燕羅一下子就沒了興趣,面上不動,卻沒再問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還滿意你看到的么? 阿史那燕羅頓一頓,不做評價,只道:“圣女還是沿路小心的好?!?/br> 崔季明心下松了一口氣,阿史那燕羅忽然又轉回頭來。 “剛剛發現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個我的‘心腹’死在旁邊,看傷口,應該是圣女馬車邊這位雁翎刀的護衛所為?!卑⑹纺茄嗔_道。 “沖撞圣女,死有余辜。刀客護人,合情合理?!贝藜久鞯?。 阿史那燕羅走到馬邊,接下了另一邊系在馬鞍上的頭顱,拎到馬車前,臉對準崔季明:“圣女可認識?” 崔季明臉色驟白。她怎么不認識,那便是她剛剛給開刀排氣,命不久矣的賀拔家兵。 阿史那燕羅看她不說話,猛地朝崔季明拋去。 阿穿渾身繃緊,抬手就要去砍飛那扔來的頭顱,卻不料被崔季明緊緊捉住手,動彈不得。那頭顱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頭,留下一串臟污的血跡,從裙擺上滾下去,落在了她腳邊。 阿史那燕羅倒是好奇了,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諱尸體血污,竟然沒有一腳踹開,而是讓那頭顱滾到了他腳下。 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圣女竟然嚇得緊緊捉住旁邊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后昏了過去。 忌諱到看一眼就昏死過去也太過了吧。 阿穿兩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羅卻拍了拍手笑道:“送給圣女殿下的回禮?!?/br> 阿穿被拽著手不能亂動,那沾著灰土的可憐頭顱,就躺在馬車地板上。 阿史那燕羅惡劣的行為后,沒有再說微微行禮走了,后頭那些突厥兵想從他們手里頭再搶點金銀出來,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幾輛車上的麻袋里捅了幾刀,漏出來的只有些種子。 這道上來往商人,哪個不都是裝滿綾羅金銀,也就只有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個地方以農耕技術和糧食種子落足,獲得更多農民的支持。 突厥人頓覺這車隊龐大,卻如同雞肋。 阿史那燕羅走過去,低聲問道:“問問旁人有沒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偽裝成乞丐,城墻上射箭那個絕對是崔家小子。年歲不大能有那種準頭的人,這播仙鎮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隊長點頭:“是。放南邊城門的話,估計會有不少百姓也想混著逃出去……” 阿史那燕羅輕輕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淡淡道:“去門口畫條線,除了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兒過線了就砍哪兒?!?/br> “是!”突厥隊長點頭應道,轉首卻看著那一隊白色,車馬動身,緩緩往打開的城門走去,一城的血污與哭嚎被車輪碾過,永遠的留在四方的石墻之中了。 一走出城門,崔季明就猛然睜開眼來,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閉著雙眼的頭顱,阿穿是個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頭丫頭,崔季明用衣袖輕輕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著的灰土,扯下僅剩一段的車簾,輕輕包裹住了這顆頭顱。 “圣女……” 崔季明開口:“他叫任守節,十九歲,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br> 嘉尚回頭,手中拈著佛珠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崔季明仰頭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br> 風雪卷進車內,吹的阿穿手指扣緊馬車窗口,卻看著崔季明將那包裹好的頭顱放到箱內,疲憊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后仰著閉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經長進了皮rou,卸不下來。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剛剛靠近崔季明的太陽xue,她就驟然睜開眼來。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F在外人看來咱們都是女子,不必在意?!?/br> 崔季明差點脫口道: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能…… 她對于自個兒真實的性別都要后知后覺了,嘆了口氣,微微偏頭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剛剛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劃過她面紗,按在她太陽xue上,十分小心的揉捏著。 崔季明頭腦昏然,墜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東宮之內,深夜的屋里是與冬雪截然不同的溫熱,殷胥卻被無邊的屠殺與血痕,魘在了夢中。 他在一處從未見過的邊緣的城內穿梭,四面城墻如黯淡的遠山,落霞似血,無數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將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著城墻上有一個紅衣銀甲的身影,遠的他想去抓都會漏出指縫,他嘶聲去喊,音節被烈風吹碎。 殷胥使出了渾身力氣往前撥,狼狽的就像一條淺灘逆行的魚。 那個身影拔長,目視遠方,弓滿弦響。 “崔季明!”他總算是逼出三個字來。 城墻上的崔季明回頭,二十余歲的面容忽然變化,城墻盡退,人群消散,沉日轉回初光,她少年模樣,蹦蹦跳跳走過來,歪頭笑瞇了一雙眼:“嗯?你在叫我么?”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們回家!” 第53章 殷胥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外頭還是一片深藍,連半點晨光熹微的樣子都還沒有,他僵硬的坐起身來,臉色比外頭的天還難看,渾渾噩噩的半天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 他掀開里頭錦被看了一眼,一身薄汗未干,褻褲里濕漉漉的。 殷胥發出了一聲惱怒又無力的悶哼,仰面倒回了床上,真想將臉埋回枕頭里。 所有的少年,長成之時總會有這么一遭事。殷胥也不是個毛頭小子,他前世腦子不好使,這碼事兒有的也比較晚,日后紓解腦子里也大多是偶爾蹦出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景象。 而他沒想到夢見了崔季明。 上次那個夢足夠殷胥內心驚嚇的幾天沉著臉,夢見崔季明胡來,他還怕自己有些奇怪的反應,幸而前次掀開被子檢查并沒有什么,也就安慰自己道:只是噩夢而已,他不是變態。 可這次卻不能自欺欺人了。 只是他并不是做的什么春夢,夢里只有常年吹過大興宮的干燥季風,二十余歲的他,牽著十幾歲的崔季明從含元殿臺階最下層往上走。 他帶著笑嘻嘻的崔季明走過龍尾道與飛廊,又走過御花園中的池子,走到他的寢殿去。 他的寢殿里是一副國破山河在的樣子,床頂的帷幔上是厚重的灰塵,鏡子前的矮凳咯吱作響,半舊的抱枕上盤龍的刺繡抽了線,木制地面上是來回拖動家具留下的凹痕,連日光都是加水也淡不開的深黃。 這半死不活的大興宮里,崔季明從未這么好奇,這么肯聽他說話,她像個孩子一路跟緊,激發出殷胥心中能夠保護她的錯覺。 這些都是前世跟她走過的路,殷胥介紹著他生活的一切,站在寢殿里留她也住到側殿休息時,崔季明滿面奇怪。 崔季明:“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 “我要回家。我的meimei在歸義坊,我的父母在建康,我的戰友在朔方。這是你的家,你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大興宮,這是你的籠子,不是我的?!贝藜久魉﹂_她的手,蹦蹦跳跳順著寢殿的樓梯往下跑。 明明朝南的寢殿卻不知為何對著西沉的太陽,層層臺階上是厚厚的金色往下淌。 殷胥穿著厚重的朝服,扯著衣擺從樓梯跑下去追她:“別走!子介別走——!” 他那祭禮時候才穿的層疊黑衣不知道怎么能邁開那么大的腳步,追上了崔季明一把從后面抱住了她。崔季明一下子就從少年,抽長成一個青年,她長大的身體撐開了他環繞的臂,她有力的手指掰開殷胥的掌心。 身上穿著銀色薄甲,外頭是紅色的披風。 在殷胥惶恐之時,她卻轉身從懷里掏出個皮酒袋,給了他一口酒。 石凍春也沒有那種一連串火滾下去,在肚里炸開般的辣,殷胥因為這酒,身體里渾濁緩慢的血液都跟著加速起來。 崔季明伸手抱了他一下,她鼻梁撞在他肩膀上,兩只手用力的拍他:“沒事兒。我去關外的播仙鎮一趟?!?/br> 大興宮像死透了一樣寂靜,她說是擁抱他,卻像是依偎著他。 殷胥的夢最后只記得她的發頂搔癢了他的臉頰,她好像撐不住,差點就要垮掉肩膀倒在他身上,最后還是驟然松手走了,只留那口酒,胡亂的帶著熱氣在他肚里橫沖直撞。 如此清晰的夢,不知所謂的夢,一醒來便是這個結果。 那口酒,那雙手,就跟現在還存在般。 殷胥覺得自己不中用到荒唐,氣惱的都想拍了一下腿。 就這么一個半分旖旎都沒有的夢!他怎么就能…… 殷胥早早起身,換下衣物,本來想淡然裝作無事,又做賊心虛似的將床單揉作一團扔到床腳,叫耐冬弄水進來沐浴,面無表情的沉進熱水里。 耐冬每日都是要去給他收拾床鋪的,今日果然叫了一聲:“??!殿下!殿下這是長大了呀!” 殷胥屏風后不想回答,半張臉埋進水里。 耐冬興奮的跟個有了孫子的封建老太太,拎著衣服就像是抖著紅手絹:“哎呀,這都臘月了,再過十幾天殿下又長一歲,的確是應該找個宮里管這事兒的人來教導?!?/br> 殷胥翻了個白眼:“不用?!?/br> 耐冬滿臉懷疑:“怎么不用!殿下真的懂……怎么紓解?”就殷胥平時那個生活日程,規范的如同大好青年,說是幾點起床,就絕對不會晚一點…… 殷胥:“嗯?!?/br> 耐冬促狹:“殿下不要覺得不好意思?!?/br> 殷胥也不知道是不是臉被熱水蒸的發紅,有點隱隱的惱羞成怒:“我會!” 耐冬:“那就好,不過這事兒也要去跟薛妃娘娘說一聲才是?!?/br> 殷胥:啥?!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耐冬就帶著需要換洗的衣物沖出去了。 ……媽蛋,大興宮真是個連點秘密都藏不住的地方! 如今已經進了臘月,距離他收到上一封關于“播仙鎮被突厥侵占”的密信,已經過去了將近四五天,殷胥看到這紙條上第一句的時候,真是半邊血都快凍住了,后一句寫陸行幫已經將崔季明安全帶出播仙鎮,才化了凍。 不過縱然如此,崔季明回來的路,怕是也危險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