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到了荒漠與黃土的交界處,能夠零星瞧見些旱地植物了。許長安收回花劍,讓薛云深攙著在塊平坦的巨石上休息會兒。 長時間御劍飛行,耗費掉許長安不少精力,故而他面色難免有些蒼白。好在兩個時辰固然難熬了些,但慶幸的是薛云深并未出現任何不適。 出了蓬頹漠,那股令人渾身不安的燥熱總算消散了。懨懨的薛云深復又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模樣,他輕手輕腳地扶著許長安靠在懷里,低聲問:“喝點兒水?” 不等許長安回答,薛云深已麻溜地擰開了水囊,仰頭先自己含了口,緊接著才貼上許長安干燥嘴唇。 隨后滾來的許道宣,恢復人身還未站穩,又得忙著生無可戀地別開眼睛,做位對一切溫存都視而不見的正人君子。 清涼的水源源不斷地自嘴唇相貼處渡過來,起先還略有些抗拒的許長安很快變得不滿起來,他張開牙齒,主動將舌頭探進了薛云深的嘴里,企圖索取更多的水。 對王妃擁有的自覺喜不自勝,薛云深含糊地笑了聲,配合地敞開了牙關。 熟悉的,喘不過氣的動靜響了起來,許道宣掃了眼四周,發現并沒有其他什么可供藏身的石頭,只好冷漠地蹲下來,盯著地上一群搬家的螞蟻。 直蹲得腿麻到失去知覺了,那曖昧的喘息才謝天謝地地停了。許道宣猶如一位提前進入衰老的老頭子,扶著巨石的邊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偏生導致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要故作關切地問:“道宣你怎么了?” “我很不好,不僅膝蓋不好,身心也不好,長安你們下回還是——” “找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卿卿我我”這后半句話,在墨王殿下飽含威脅的視線下,被迫咽了回去。許道宣不得不屈辱地改口道:“還是先趕路吧?!?/br> 許道宣說完,在心里唾棄了自己兩息,認為自己迄今得不到如意,不是沒有原因的。 緩過勁,許長安邊收拾被薛云深揉亂的衣領,邊憤憤地鼓了他一眼。 薛云深意猶未盡地摸了摸下巴,回之一笑。 距離回到塞雁門,約莫還有兩天的腳程。走得快的話,明天傍晚時分可以抵達。走得慢的話……那就看究竟有多慢了。 三位穿紅綠的、穿粉的以及穿紫的青年人,在荒郊野外露宿三晚后,終于快到了塞雁門。 進城門前,許長安強烈要求換回自己原先那件,因為某種難以啟齒的體位而導致皺巴巴的春衫。 “不行?!毖υ粕钤缇椭?,許長安執意要帶著那件該扔的袍子肯定沒好事?,F在猜測得以證實,當即一口否決道:“你現在身上這件好看?!?/br> “粉色哪里好看了?!”緊緊扯著春衫衣角,許長安怒道,“再說粉的別人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云深明知故問。他湊過來貼近了許長安的耳邊,收聲成線地追問道:“知道粉色是你花冠的顏色,還是知道我們同——哎長安!” 薛云深話沒說完,就遭到了來自摯愛王妃的襲擊。 忍無可忍的許長安,將手里的春衫劈頭蓋臉地砸在了薛云深的腦門上,而后一甩袖,怒氣沖沖地大步走了。 只是怎么看,怎么覺得他背影頗有種落荒而逃的狼狽意味。 這會兒許長安因為惱羞成怒,而放棄了與薛云深抗爭到底。等到進了城以后,已是追悔莫及。 收到消息前來迎接的查將軍倒還算克制,隨后趕來的段慈玨,簡直是當場報了許長安當日的點火之仇。 “衣衫都變了顏色,可見迫不及待的,不僅僅是殿下一人了?!倍未全k笑瞇瞇地開了口,緊接著話鋒一轉,突兀直白地問道:“不知授粉順利否?” 許長安微微一笑,正要反唇相譏,卻不知楚玉從哪里角落里冒了出來,紅著眼睛往他懷里撲:“公子可算回來了,楚玉盼星盼月亮,想公子都想得吃不下飯了?!?/br> 段慈玨笑容登時一僵。 頂著段慈玨哀怨又仇恨的目光,許長安親切地揉了揉楚玉的毛茸茸的腦袋,故意問道:“有這么想我,那有沒有給我繡錢袋?” 繡錢袋是楚玉的特殊嗜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跟誰學的,有一陣子熱愛得很,給府里每個人都繡了,光是許長安,就得了梅蘭竹菊四君子,春夏秋冬四季外加繁簡易奢四類共十二只。 再加上許長安少時身體不太好,每次他生病,桌子高的楚玉就搬來圓木凳,一邊看著他,一邊繡裝心意的錢袋,每落一針就要道一句公子平平安安。 故而這么多年下來,許長安積攢了一大匣子錢袋同時,楚玉也養成了個惦記自家公子就開始繡錢袋的習慣。 先前四海波那回,許長安昏迷,有薛云深守著,楚玉挨不到自家公子的邊,船上又不便,楚玉沒能繡成。這次得了空,另外彩線齊全,便全心全意地繡了兩只嶄新的錢袋。 “嗯!”楚玉重重地點了下頭,認真道:“楚玉有繡哦?!?/br> 說完,他如視珍寶地打開了胸前的衣襟,掏出兩只繡工精美的錢袋來。 那錢袋與以往的略有不同,精致花紋不居正中,反倒各自偏安一隅。 許長安接過,將兩只錢袋合到一起,發現恰好是一半是仙人球花,一半是牡丹花。兩種牛馬不相及的花,在這只小小的錢袋上,竟然相得益彰地仿佛本就是渾然一體。 “底下還有字?”許長安瞧見細小的繡樣,問道。 楚玉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本來想讓恩人寫幾個字,給楚玉照著臨的,但是恩人不肯?!?/br> 頓了頓,楚玉又頗為緊張道:“公子,王爺會不會嫌棄楚玉的字太丑?” “當然不會?!痹S長安肯定道。 原本只想令段慈玨醋一醋,卻不料收到了這樣一份大禮。摸著精巧雅致的錢袋,許長安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彈了彈楚玉的腦門,待楚玉吃痛驚呼,才接著道:“我書童這樣淳樸的墨寶,可謂天上地下獨一份,歡喜還不及,怎么會嫌棄?” 得了夸耀,楚玉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薛云深追上來。許長安走到他身邊,親自替他將錢袋系了上去。 “長安這是什么——”薛云深嫌棄的語氣,在瞧見錢袋上頭的字時,來了個天壤之別的轉折。他喜滋滋地摸了摸“白頭偕老”的字樣,而后又發現許長安的繡著是“兒孫滿堂”,當即眼笑眉飛道:“有勞楚玉,錢袋我很喜歡?!?/br> “長安也很喜歡?!毖υ粕罹o跟著補充道。 得了禮物的人和送了禮物的人,皆歡天喜地地往城內走,只余下個孤家寡人。 段慈玨神情凄慘地盯著遠去的主仆二人背影,嫉恨地險些掐斷了手里的劍穗。 自從知道楚玉在繡錢袋,段慈玨著實悄悄樂了好幾天。哪成想今日美夢變噩耗,那兩只錢袋,竟然全同他沒關系! 同段慈玨的抑郁頗有點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許道宣的失落。 他前來接駕的在人群中搜索兩圈,都沒找著朝思夜想的小胖球,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如意還是氣我不辭而別了?!痹S道宣蔫頭巴腦地想著,過了片刻,復又重新振作起來。 他將錢袋倒了個遍,翻倒碩果僅存的一枚銀踝子,而后用這枚銀踝子買了撥浪鼓,虎頭帽并一些小孩子玩具,興沖沖地殺進了查將軍院子里的廂房。 哪料到,不大的廂房里,已是人去樓空了。 “執盞呢?” 許道宣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后知后覺地想起迎駕的人當中,也沒有執盞的身影。 “執盞在你出發去蓬頹漠的第三日,離開了?!倍未全k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 許道宣茫然地回過頭,嘴里愣愣地問:“那如意呢?” 段慈玨避開了許道宣的目光,沒有接話。 熾熱的天氣好像剎那間涼了下來,許道宣感覺渾身上下連綿不斷地冒著寒氣。他手里捏著撥浪鼓,不敢置信地顫聲道:“執盞將如意帶走了?” 依舊沒人說話。 許道宣張大了嘴,慌亂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我要去找他?!?/br> 他聲音很輕,但面色十分堅毅,仿佛找居無定所的食人花下落,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菜一碟。 許道宣將手里的小玩意,胡亂地往衣襟里一塞,又狠狠擦了兩把炭黑的臉,就要氣勢洶洶地出門。 可惜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了。 那道分外熟悉,許道宣不久前還在夢里聽到過的嗓音,懶洋洋地問:“你要哪兒去?” 聞言,許道宣毫無反應,若不是段慈玨見他嘴巴蠕動,特意湊過來,估計是聽不清他那輕若無聲的“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躺在屋頂上曬太陽的人,卻明顯不給許道宣逃避的機會。他輕巧地從房檐下躍下來,還未來得及拍一拍那個不告而別的慫包公子,就被猝不及防地摟住了。 許道宣緊緊抱住了如意,如同抱著失而復得地珍寶般,嘴里無意識地重復道:“如意如意如意如意……” 第64章 飲酒過量對我們孩子不好 如意一動不動地任由許道宣抱了好一會兒,直到他感到頸側有一點濕意。 起先那濕意若有若無的, 猶如行將末路的細弱燭花, 到后來卻嗶剝一聲陡然變大了。好似轉瞬之間成了倒灌的海水,倏地將如意淹沒了。 海浪來來回回沖刷著,無聲無息地將如意心底那點耿耿于懷沖走了。 在得知許道宣不打聲招呼就去了蓬頹漠的時候, 如意發了通大火。那時他還是沒牙齒的小胖球,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開執盞要抱他的手, 拒絕乳娘的喂養,甚至用扒拉枕頭的方式, 將所有人趕出去。 他獨自坐在大的顯得有點空曠的床榻間,一旦發現誰有推門而入的企圖就開始嚎哭,以此在漆黑的屋子待了一整晚。 到第二天, 執盞忍不住在屋外輕聲啜泣時,他打開了門。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他, 無人明白他怎么會一夜之間恢復。連當日替他算魂的孟銜都曾道恢復之路太過漫長, 或許要花費十數年。 可如意終究沒有。 在爆體而亡后, 如意用最短的時間發了芽, 又用最短的時間恢復了原樣。 恢復成了,滕初沒能見到的, 十四歲少年模樣。 感受著脖間的濕意,如意在心底嘆了口氣,心想他的公子還是這么傻,半點都沒變。 這樣想著,如意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公子,為何半年不見,你還是同我一樣高?” 一句話,成功阻止住了許道宣的眼淚。 許道宣萬萬沒想到,好不容易大難重逢,他嚴謹認真的書童,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鼻尖掛著串可笑的清涕,許道宣沉默半晌,道:“我還比你黑了?!?/br> 這倒是事實。 三人同去蓬頹漠,來回一整月下來,竟然只有道宣一個人曬地黑黢黢的。對比去的時候白皙如何,回來還如何的另兩位,這簡直是慘絕人寰的天理不公。 如意顯然也沒想到許道宣會這么回復,他看著面前如同黑炭般的自家公子,幾度張了張嘴,發現實在無法昧著良心夸贊,只好徒勞無濟地安慰道:“沒事,大公子以前也很黑,公子遲早會像他那樣白回來的?!?/br> 如意嘴里的大公子,說的是許長安的親兄長,許道寧。在許長安與許道宣九歲時,許道寧領了圣上的差事,前去修決堤的堤壩。 許道寧去時膚色白凈,回來時若不笑,一張臉上只能看見兩只黑白分明的瞳子。當宛如墨汁的許道寧走過來,想伸手抱許道宣時,好懸沒把眼巴巴等著大哥回來的許道宣嚇哭。 這事后來淪為了許家上下幾十口人的笑柄,每年都要拿出來笑一兩次。 當然,許道宣對此事印象深刻,也不全是出糗丟人了,主要是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許道寧恢復原來膚色,前后總歸花了六個月。 六個月,半年??! 許道宣默默算了算,從塞雁門到蕪城,再從蕪城返回皇城統共要花費的時間,最終崩潰地發覺,還是過不了被皇城市井百姓嘲笑的那關。 分外羨慕許長安曬不黑的許道宣,頓時感覺要飲恨此生了。 好在許道宣并沒能糾結太久,便讓對他了如指掌的如意岔開注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