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六不相欠
梁曼本以為應向離堅持要背她是因為還有余力。但很快她就知道,他根本是強弩之末了。 剛開始,他還能勉強挺直腰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等穿過庭院又跨出那扇烏木正門,對方就有些支撐不住了。他的步伐rou眼可見得踉蹌,身形也佝僂下去。 她伏在他背上。 梁曼聽見他的胸腔像拉風箱一樣,破敗的發出呼哧呼哧怪響。他每一次的喘息都帶著不正常的雜音。 應向離的呼吸已經急促到讓人聽著都害怕的地步。 她小聲道:“放我下來吧。我沒有傷,自己能走的…” 對方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的什么,不給予任何回應。應向離抖著手壓住她松開的腿,他拒絕放開她。 直到在林子里,一顆不起眼的石子將他絆倒。 就像立在孤崖頂的巨石,因為一陣風的擾動而在瞬間轟然倒塌,應向離重重摔在地上。 男人摔得很徹底,梁曼卻一點事也沒有。她想扶他起來,扶不動。 梁曼拍了拍他的臉,和他大聲說話。她看到他藍色的眼睛是散的,這才知道,他早已因為力竭而看不清路了。 可對方馬上又掙扎著想站起。 男人單膝跪住,手支在地上。他的肘彎在發顫,但他努力將胳膊撐得筆直。 應向離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站起,最后只得跪伏在地,垂下頭,大口大口呼吸。 梁曼攙住他,給他借力。對方順勢抓住,將她的手顫顫巍巍地往自己肩上放。 應向離含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么。但他的聲音太沙啞了,梁曼聽不懂。對方說了好幾遍,她才通過口型分辨出他說的是“我背你?!?/br> 梁曼再次和他重申:“我根本什么事也沒有,我可以自己走?!氵€好嗎?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找個郎中!” 對方壓根不聽她說的什么。應向離固執地抓住她的手不肯松開??谥衼韥砘鼗刂貜偷剡€是那模糊的三個字:“我背你?!?/br> 見她遲疑著沒將手抽走。他直接拉過她的胳膊背上,試圖再次將她背起。梁曼打算掙脫時才發現,應向離的手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她輕而易舉地就將一根手指掰開了。 但男人慢慢挪開那根手指。他緊了緊手,將她抓得很死。接著,他竟然顫巍巍地站起來了。 應向離略微搖晃了下,卻往前穩穩邁出一步。 此時她再掙扎就怎么也掙不脫了。梁曼被迫伏在他背上,她只好去看他的臉。 她看見,他長長的眼睫半闔,淺色的瞳孔被睫毛遮住一半。嘴唇已經蒼白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臉頰滿是沒擦凈的血污。 可他的手卻像鐵一樣,牢牢握住她不放。 梁曼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有力氣背起自己的。 但應向離只是自顧自走著。 他一步一步,蹣跚吃力地往前行。即使步伐慢的出奇。 他走得很穩。 …… 等兩人找到他預備好的馬車。應向離將她放下。 他示意馬夫迅速起行,之后便立即栽倒在地,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馬車走了三天,應向離便昏迷了三天。 這些天里,梁曼很茫然。她不理解為什么對方愿意救自己。 明明謊言已經被戳破了,連夏也和他將她的所有算計都講的清楚。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通,應向離為什么在知道一切真相后還要帶自己走。世上怎么會有如此不計前嫌的人。 因為想不明白他的態度,她一直做夢。 梁曼夢見他忿恨地掐她,惡聲惡氣地痛罵她惡毒。又夢見他流著淚吻她,虛弱地質問她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 為什么她怎樣也不愿意對他動一點心。 . 期間,梁曼曾請馬夫停車去找郎中。但對方搖頭表示應向離叮囑過他,不許去任何有人煙的地方。 因此梁曼只得自己照看。 她給他擦額頭的虛汗,給他擦汗津津的手心。她還給他擦拭了身體。梁曼看到里衣是濕淋淋的猩紅,滿身的千絲花已經密密麻麻到嚇人的地步。她這才知道,他與連夏的相斗究竟有多慘烈。 應向離昏迷時很安靜。 他平穩地呼吸,乖巧的像睡著了一樣。不動也不鬧,不夢囈不說話。冷冽的眼眉也放松,抿緊的薄唇也放松。 除了額頭guntang,他看起來根本什么事也沒有。病成這樣也不在臉上顯露出一點委屈,像他的人一樣省心又聽話。 可有一點不對。 應向離的手總保持著一個虛握的姿勢,看起來怪異又很不舒服。梁曼一直想為他展開,但怎么掰也掰不動。 . 到了第四日,他終于清醒過來。 馬夫按要求將他們拉到一處偏僻村莊附近。他走后,車上只剩下他們兩個。 梁曼其實還沒想好怎樣面對他。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和他說什么。 她鼓起勇氣,遞給他水。 但對方沒接。她只好尷尬地將水袋擱在他面前了。 梁曼低頭等他先說話。這些天里,她已經給自己做足心里準備。她準備隨時接受對方的質問或者咒罵。 她惴惴地等了又等。 他坐在馬車另一邊。應向離的目光落在那只水袋上。 他看了會面前的水袋,慢慢開口了。出乎梁曼意料的是,應向離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咒罵或者質問。 他說: “你的娘親,身體還好嗎?” 梁曼錯愕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曾為了博取他的同情而不孝地向他暗示自己娘親也去世了。她沒想到他醒來后問的第一件事是這個。 梁曼結結巴巴回答:“嗯、應該是挺好的…反正我離開家的時候是?!?/br> 對方點點頭。應向離說:“那就好?!?/br> 梁曼知道,他說的那就好不是諷刺的那就好,他不是在嘲諷自己不擇手段的拿娘親來騙他。他說那就好,意思是他真的覺得她mama身體健康就好。 梁曼有點不知所措。她有點莫名地難受。 她囁喏地說了句,對不起。 但應向離說:“是我咎由自取。該說對不起的是我?!?/br> 兩人安靜了一陣。 應向離似乎沒有為自己開解的意思。他對她溫柔歉意地說:“你不必愧疚。我為虎作倀,罪有應得。根本是我先傷害了你?!郝?,對不起。也替我向他道歉吧?!?/br> 沒等她張嘴,他又自言自語:“我該怎么再彌補你。我該把欠你的全部還你?!?/br> 梁曼茫然地小聲問:“什么?” 他這才轉過頭來看她。 應向離看著她,說:“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再彌補些什么。我害了你兩回,也背叛了他兩回?!覀儸F在算扯平嗎?” 梁曼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回答。她聽出應向離的語氣是誠懇的。 她本想以良心來說,你當時不是出自本心地要害我,確實是連夏在把你當刀使…但自己在地宮利用他的時候可沒有因此而少恨他一點?,F在這樣說實在有些虛偽,變臉太快。 在他認真地注視下,她只好點頭:“算…” 對方終于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他對她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接著起身向外去。 等走到一半他停住腳,應向離在懷里摸索一陣。接著向地上小心擲下一樣東西。 梁曼認出,這是那只小小的布囊。因為被妥帖地藏在縫了幾層的內縫里,它竟然幸運地沒有染上血,布面依舊干干凈凈。 他不好意思地笑說:“差點忘了。我還欠你這個?!?/br> 應向離從腰上抽出刀來。梁曼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握住自己頭發干凈利落地割下一縷了。 剛要順手將頭發擲下??粗郝谋砬?,他恍然。應向離自嘲一笑:“瞧我這腦子,我又糊涂了。你要這東西干什么?!?/br> 男人嘩地掀開簾子。 梁曼順著聲音望去。 他探出手,慢慢松開手指,那些被割下來的東西就在空中上下翩飛。像柔柔的鴉羽迎風而起,打著旋起起落落。鴉羽撕扯著翻卷著,直至一陣急風將其全部吹散,空中什么也沒留。 那人不看天上。他沉默地望著空空的掌心。 應向離的眼睫好像垂得很低,他深邃的臉廓已經不鋒利了。等漫天青絲在天際消失的無影無蹤,手掌仍停在那里。 他低聲喃喃:“欠你的,我終于還完了…” 梁曼分不清這是在和她說,還是又在自言自語。但他轉過頭來,笑問道:“我們可以算是兩不相欠了吧?” 梁曼沒有回答。她只看到此時的曦光映在他側臉,顯得他淺藍的眼眸像天空一樣清澈透亮。 迎著清晨的夏風,少年不動,任清風將他吹過。他似乎就要和吹散的發絲一樣飄乎然地迎風飛起,袍袖也被吹得簌簌作響。 他微微笑了笑,好像在此刻終于徹底放下了所有。 應向離低頭看向她,語氣是輕輕快快:“從此以后,天涯海角任你行。我們不再有任何牽扯,也不再有任何瓜葛啦?!?/br> 梁曼呆怔地坐在原地,遲遲說不出一句話。 但他看著梁曼,對她展露出一個微笑。像現在吹來的這一陣風,他的眉梢眼角都掛滿了數不盡的溫柔。 一只酒窩淺淺停在側頰。 一直以來的無數次里,他看她的眼神其實都是這樣的。應向離溫柔地注視她。 他說: “梁曼。我祝你永遠幸福?!?/br> . 在他轉身跳下的一瞬,她看見一顆晶瑩又閃爍的東西在同時墜落。 但等她走出去,馬車外已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