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夜雨
謄抄好地圖后梁曼便一直在暗地里準備越獄的物品和包袱。不多時,便又過了幾日。 青州各個縣城的疫病漸漸得到了控制。情況果然如梁曼所料:這次疫病并沒有造成太多的死傷,之前的傳言大多是以訛傳訛。百姓們也都松了口氣,日子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聽清竹說,劉煜城已經痊愈了。他現在每日都忙著整頓病重時留下的爛攤子,因此梁曼很少會在府內遇見他。而每次碰面,對方也再度恢復成之前對她不理不睬的樣子,臉上冷冷淡淡絕不分她半點眼神。梁曼雖然覺得這人忽冷忽熱的有點神經病。但念及自己馬上就要跑路了,所以并未將此放在心上。 她才不跟他一般計較呢。 . 天氣漸漸轉涼。這一日,梁曼迎來了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場秋雨。 涼葉蕭蕭散雨聲,虛堂淅淅掩霜清。 淅淅瀝瀝,反反復復,雨寥落地敲了一夜窗。梁曼從夢中醒來,聽瓦檐上的雨聲漸次稀疏了,她躡手躡腳地繞過清竹,拿了傘準備出門放水。 剛走出門,只見有人一身白衣,直直站在庭院中淋雨。 梁曼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哪來的賊。剛要叫,卻發現這人正是劉煜城。 她還是沒敢動彈,遠遠的隔著雨幕疑惑道:“你在這干嘛?你怎么不打傘???” 對方卻只是一眨不眨地在雨簾外望她。直到梁曼舉高傘靠近,他卻踏著雨轉身走開。 梁曼察覺出他好像哪里不太對,狐疑地提著裙子緊追幾步:“往哪跑,我在跟你說話呢!”腳下卻踩中石子一滑?!芭緡\”一聲,她在水里摔了個屁股墩。 梁曼摔的眼冒金星,躺在水洼里半天沒緩過神。剛艱難地支起胳膊,旁邊伸出一只大手攬住腰助她扶起。淡淡的酒氣混雜著泥土的腥氣鉆進鼻尖。 梁曼道過謝,站起身懊惱地擦擦臉上的泥巴。對方仍不作聲,一手將傘遞過就轉身要走。 梁曼忙喊住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那人的腳步略微停了停,旋即又繼續邁步。 見他又是這樣不搭理自己,梁曼深感莫名其妙,忍不住撇嘴嘀咕:“你這個人真奇怪。一會好一會壞的,對人一點最起碼的禮貌也沒有…” 劉煜城卻突然停住步伐。過了一會,梁曼才透過雨聲聽見他低低地問:“…那天。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他的睫毛垂得很低。梁曼隱約望見那對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水珠。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努力想了半天還是沒任何頭緒:“啥啊,你說的是哪天?我說的話可太多了,大哥你能不能給點提示?” 劉煜城卻并不回答。停了停,又漸漸邁步消失在雨幕里。 梁曼猛地回憶起什么。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她突然品出了一絲空落落的感覺。 他好像很難過。 她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酸酸漲漲,怪怪的。就像有個小棍,在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心窩子。 心中隱隱有了一點朦朧的感覺。她好像猜到了他問的是什么,卻又不敢就這樣確定。因為她二十年來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她有點明白了,但也實在不太明白。 這是第一次,梁曼發覺自己的謊言似乎真真切切的傷害到了別人??伤齾s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做。 這一次,她好像真的做錯事了… 滴滴霏霏的秋雨仍在沙沙的下,漸漸地將他的背影描繪成一副淺淡的看不清的水墨畫。梁曼不敢也不愿再去深想。她催眠自己,只把這一晚的秋雨當做一場夢。等再醒來,便粗心大意地將雨夜發生的一切全輕而易舉地忘卻了。 . 祠堂內靜悄悄的。一排排香燭忽明忽滅,深廣的屋子幽深清寂。 地磚又硬又涼,錯綜繁復的蔓草紋硌的膝蓋生疼。劉煜城已經在地上跪了許久了。 這處祠堂是他買下這塊地皮后第一個建起的。供桌上的所有牌位也都是他用刻刀,幾天里不眠不休一筆一劃地親手制成。 只有他一人,因為下學后在外貪玩逃過了一劫。而其他七十八個,上至老人奴仆下至孩童婢子,他所有的家人,就都在這里了。 沒有墓地也沒有衣冠冢。因為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痕跡全部被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抹去了。只有這黑漆漆的七十八個牌位在每日空洞洞地望他、提醒著他:他還不能停下,他還不能懈怠。 他有血海深仇未報,他還不能忘。 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卸下這場噩夢,這場大火始終糾纏在他的夢境中。每當他閉上眼,那沖天的火光就要將他吞噬殆盡。他似乎看見了火中的娘親,一邊向他伸手一邊尖叫著被火光湮滅。但無論他怎么掙扎,卻怎么也夠不到她最后只能眼睜睜望著所有親人的冤魂從火光中升起,一遍又一遍的附來他耳邊驚聲尖叫。 他一次一次從這噩夢中驚醒。醒來后便會來到祠堂,尋求一絲慰藉。 他常常跪在牌位前,想起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他想起了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侄子牽著他的手歪頭喊他小叔叔。自己曾經也擁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自己也有娘親家人的關心愛護。但這一切都變成一個泡影,隨著大火漸漸遠去。 紙窗被風沖開一個縫隙,吱嘎吱嘎地狂響。幾只蠟燭噗地一連串被風吹熄。 雨點噼里啪啦地掃進了屋內,不一會就在地磚上積出一小灘水跡。這一切都好像是老天在指責他的不誠心。 是的,他不誠心。 今天他雖跪在祠堂,卻沒有如往常般真心祭拜。反而滿心滿眼想的是一個不該想的人。 劉煜城本就不是良善之輩,自他八歲之后,他就明白了善良無用的道理。 那一天后,他本該直截了當地將她掐死。卻一時鬼迷心竅地沒有下死手。 …這是為什么? 喬子晉拜托他來幫忙尋找她。明明人就在他府上,他卻鬼使神差地隱瞞了下來。 這又是為什么? 這些問題的原因劉煜城早也想了很久,可能確實是想用她拿捏喬子晉吧…可深層次的里面似乎還藏著一點別的原因。他內心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卻一直不敢深想。 不敢再深想,因為他怕問心有愧。 可有些事情,不是逃避能解決的。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是這樣慢慢潛移默化。一點點,又一點點。等他真正察覺的時候,竟然就這樣根深蒂固了… 他一直不理解她為什么會愿意救他,就像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不忍心殺她。 但他明白,當她一次又一次地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確實相信了。他不僅當真了,他還莫名地萬分歡喜。 他清楚她不過是在說些玩笑話而已,他卻還是當真了。比玩笑更可笑的是他竟然信了這個玩笑。 明明理智告訴他她說的是假的,但心底卻自欺欺人地懷著一絲希望。終日里不斷地掙扎不斷地折磨拷問自己,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萬一她真的沒在騙自己呢? …不然她為什么愿意冒著那么大的風險照顧自己? 輾轉反側,卻又不敢當面面對。只敢遠遠地看她,卻不敢對著她的眼睛親口問她是真是假。 他清楚的只有一件事:自己不能,也不該。 他就不過是一個從沒吃過糖的小孩,好不容易嘗到了一點點甜頭,就好吃的不想再放手,死命巴著賣糖的人不放。他知道,那個賣糖的只不過是看他可憐施舍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罷了。若是他一直纏的人家煩了倦了,人家就會將他狠踢一腳,馬上自己又會被踹回溝里去了。他清楚明白的很。 哪怕那件事已經過了這么久,但是現在他還是沒有任何勇氣。他不敢。 他有血海深仇,不配風花雪月。這一點的心動,就該讓它被埋在心底。 到此為止吧。他默默地做下一個決定。 最好的結局就是沒有結局。 這一場夢,也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