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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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倚在榻上,梁峰讓綠竹給他擦拭長發,江倪則早早候在了外面。 來時那副忐忑不安已經完全消失,江倪眼睛閃亮,小聲稟道:“郎主妙算,晉陽城中已無人不知郎主,法會之事更是萬眾矚目?!?/br> “哦?這么順利?”梁峰挑了挑眉,他是知道王汶和姜達會為他廣博聲名,但是沒想到,連臉都未露,就能獲得如此人心。 “佛祖入夢豈是虛言?!苯叽丝淘缫研膼傉\服,再想想郎主這些時日的變化,更是覺得必是因為神佛指引,方能如此。不過有一件事,他始終想不明白,“郎主為何不明日再入晉陽?若是有人知道郎主入城之事,必然會夾道相迎……” 梁峰搖了搖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法會才是關鍵。這兩日你就把我入住王府之事傳揚出去吧,等到法會當日,自見分曉?!?/br> “小的明白!”江倪連忙答道。 “嗯,你先下去吧。記得清點一下這次帶來的紙張瓷器,莫要出了差錯?!绷悍鍝]揮手,讓江倪退了下去。 已經擦干水汽的頭發被綠竹輕輕挽起,梁峰卻并未起身,倚在榻上閉目養神。這里是晉陽王府,而非家中。跟這些世代簪纓的名門子弟相交,也要事事謹慎才行。先打點精神,參加明日的接風雅宴吧。 第48章 雅宴 王汶性情雅淡, 舉辦的洗塵宴自然不會客套呆板。選了臨水亭臺, 焚香掛幔, 此時池內蓮花開的正好,遙遙望去,樓臺宛如飄浮于花海之間, 頗有出塵之意。 不到辰時,便有人乘著牛車,怡然而來。 看到來人,王汶也有些吃驚,迎了上去:“仲埔怎么來了?” “這次終于能見到茂深所說的那位梁郎君了, 我怎能不來?”來人一哂, 揮揮手中羽扇。此人名喚裴褚, 出身河東裴氏,是毫不遜色晉陽王氏的高門大姓。兼之兩家又有通家之好, 如此不請自來, 也只能說是興之所至, 無法苛責。 王汶心中卻是哭笑不得, 他深知這位裴仲埔熱衷叔父的“崇有”之論,對他鐘情的佛法相當不屑。這次晉陽之事,恐怕早就讓此人心懷耿耿,而“崇有”之說,更是與《金剛經》真意格格不入?,F在前來宴席,豈不是惡客一位? 不過人來都來了,也好驅趕,王汶只得笑笑,邀裴褚向亭內走去。 隨著裴褚的到來,其他客人也陸續抵達。中都孫氏、陽曲郭氏、外黃虞氏,皆是太原名門,又與王汶交情甚篤,不多時,席間便高朋滿座。 “那個梁子熙,怎么還不到?”見人到的七七八八,裴褚不由問道。 王汶笑著解釋道:“子熙體弱,怕是不能走的太快……咦,這不是到了?!?/br> 隨著王汶的目光,眾人齊齊望向亭外,只見一道身影穿過岸邊竹林,款款而來。 第一眼望去,會覺得那人極瘦。瘦而高挑,寬袍大袖未見絲毫贅沓,只襯得他身形纖長,飄逸灑脫,宛若卓卓孤鶴。 第二眼,則會發現那人極美。不施粉黛,依舊面白賽雪,目似點漆。一雙眸子璨璨若星,更讓那昳麗姿容盛上三分。 而第三眼,才會驚覺,那人有恙在身。雖然身姿挺拔,眸光明銳,但是他的眼底始終氤氳一絲青氣。在那風姿之下,卻是憔悴病容,讓人不由心生憐憫。而這憐憫,也是不能宣諸于口的,生怕輕賤了那人的瓊樹神姿。 裴褚很是吃了一驚,偏頭道:“茂深,你從未說過,此子有如此姿容!” 王汶輕笑一聲:“和子熙相處,便會忘記他的容貌,僅記其風神之姿?!?/br> 言語之間,梁峰已經踏上曲廊,緩步走進亭臺之中,拱手作揖:“見過王中正?!?/br> “子熙你且來?!蓖蹉胄χ惺?,“這位是中散大夫裴仲埔。仲埔,這便是我說的梁子熙了?!?/br> “見過裴中散?!?/br> 在王汶的引薦下,梁峰一一見過前來赴宴的賓客。雖然身無官銜,但是他還有個亭侯名頭,在這些人眼里也是標準的士族子弟。幾人敘禮一番,才各自落座。 王汶輕輕撫掌:“此次宴席名為賀子熙遠道而來,實為慶晉陽避疫之喜,名實同歸,可堪一醉?!?/br> 隨著他的掌聲,侍女衣袂翩翩,玉盤珍饈擺上了席案。既然是親友之宴,自然沒有太多講究,幾人紛紛動箸,品嘗佳肴。王府的飯菜雖比不上石崇府上的豪奢,卻也精巧可口,若是出身貧寒,定要把舌頭都吞了下來。 裴褚冷眼旁觀今日主賓,只見那梁子熙舉止文雅,面無異色。梁府能吃到這樣的佳肴嗎?恐怕未必。只看那人衣衫頭冠,就知他家中絕無奢靡之風。然而如此容貌之人,能耐得住世界繁華,聲色美味?恐怕連同那個入夢之說,也只是惺惺作態罷了。 輕輕放下手中象牙箸,裴褚笑道:“早就聽聞子熙大名,晉陽疫病,幸虧有醫寮才能避開禍事。此一法若能傳遍天下,實乃萬民之幸?!?/br> 既然旁人發問,梁子熙正好也不用吃那些缺油少鹽又沒啥調料的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答道:“裴中散所言甚是?!?/br> 裴褚不由一噎,沒想到這人竟然完全不惱他略過佛祖入夢之事,不過他的話鋒并未停頓,而是道:“只是這良法,與子熙所書的《金剛經》大有不同。我看經上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若如經上所言,豈不萬法皆無?若是如此,名教何存?禮法何續?又何必施恩與人?” “仲埔……” 知道裴褚開始找茬了,王汶不由大感頭痛,開口想勸。誰料一旁坐著的孫泰卻開口道:“天生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若無無,何來有?名教出于自然,發于本心,自當歸無?!?/br> 這下王汶也不好開口了。孫泰極崇何王之說,向來看不慣裴頠的“崇有論”,對上動輒名教禮法的裴褚,自然要搏上一博。這是玄談,不容旁人插足。 未曾想有人橫插一杠,直斥的還是叔父之說。裴褚頓時也來了精神:“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萬物本乃自生,方有‘自然’之形?!?/br> 這話一出口,孫泰不由一愣,這跟“崇有論”的本意似有抵觸,卻又一脈相承,并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謂川,蒸之謂雨,凝之謂冰。同一物性,卻生變化無常。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此乃道也?!?/br> “無也,豈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迸狁乙粨]羽扇,冷冷笑道。 名教出于自然,還是高于自然,是魏晉名士最常爭論的話題,也是儒和道之間的高下之爭。不論是何王還是竹林七賢,都更偏重自然,崇無見真。而已裴頠、郭象為首的崇有派,則更看重名教,認為這些放誕之徒摧垮了社會根基,若是沒了理教約束,自然也就沒有社會本體。 因此在看到《金剛經》這部著作之后,兩派自然也會生出截然不同的反應??上O泰清談功力明顯遜于裴褚,只是幾句,就被抓住了要害?!暗揽傻?,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笔恰独献印返谝徽滤鶗?,若是以“假名之曰道”來解,豈不正中要害?裴褚這一擊,狠準異常。 見孫泰一時語塞,他施施然扭過頭,對梁峰笑道:“子熙,《金剛經》之論,當做何解呢?” 梁峰微微一笑:“經中所說‘虛妄’,乃是空,而非‘有’、‘無’?!?/br> 這是什么意思?不只是裴褚,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畢竟《金剛經》相傳乃是佛祖入夢而來,而梁豐,正是它的唯一記載人。那么他的解釋,自然也就是解讀《金剛經》的重要依據。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問江中有月,還是無月?”梁峰開口問道。 “這……”裴褚猶豫了一下,才道,“江中無月,只存月影?!?/br> “鏡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見。皆為虛妄?!绷悍宕鸬?,“這便是空。諸君只道月影為虛,又怎知天上之月為實?難道誰曾碰過天上之月?有從無中來,無是虛是實?若無是混沌,有又如何分出虛實?” 這是樸素的辯證法,裴褚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人生在世,能嘗五味,識五色,辯五音。自然是實?!?/br> “目盲不辨色,耳聾不辨聲,亦有人嘗不出五味。所見所知,唯在自心?!?/br> 這可是懷疑“自然”本身了。面對這種純唯心主義的論調,孫泰也忍不住說道:“盲者不見雨,也能立于雨中。雨本自然,非虛妄?!?/br> “我亦聽聞有人雙腿因戰而失,每日皆腿痛而醒。腿已失,痛何來?” 這說法涉及神經學原理,延伸則是后世的意識和rou體關系了??苹眯≌f里的機器人倫理悖論,在后世依舊無解,梁峰不信當世之人能給出答案。 果真,眾人皆默。 梁峰輕嘆一聲:“因此經中揭句,不應缺少最后五字:應作如是觀?!?/br> 五字之差,天淵之別。 不論是崇有還是崇無,它們都遵循道體和心體的統一,是辯證的一元兩面,不分唯心唯物。然而梁峰如此解釋,就是把《金剛經》的根本放在了自身靈性之上。即萬事萬物都是瞬息變化的,唯有本真如一。這就把道體之爭變作了行為準則,而當一人依照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還是崇無的“法自然”,又有何關系呢? 裴褚卻依舊無法認同:“若佛說非相,又何須救治疫???豈不著相?”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绷悍逭b出了一段經文,“佛愿度化眾生?!?/br> 此時,佛法仍以小乘為主,大乘也向玄學靠攏,旨在修心修己,無關世人?!督饎偨洝犯侵T多萬法皆空門派的始祖。然而梁峰這一解,卻把它引向了另一個方向,即慈悲心。后世人人都聽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薩廣受推崇的根本。佛即慈悲,正是解萬民于倒懸的慈悲,讓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處,也讓佛教真正在中國扎根。而這一解釋,又正正呼應了佛祖入夢,避除疫病的說法,首尾相應。 這是梁峰最近才想出的答案。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在《金剛經》這樣一部經典之作里,找出適合自己闡述的方向,并不算難。如果目前必須依附佛教,那么他不介意提前把這個大乘思維公諸于眾。只要于民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關系?亂世之中,任何庇護之所,都能解救更多百姓。 沒想到長長一卷經文,竟會落得如此之解,然而人人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認真!他真的信崇釋教嗎?恐怕也不盡然。若無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裴褚最終長嘆一聲,舉杯道:“有此一言,當浮一大白?!?/br>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盞:“體弱不能飲,以茶代酒?!?/br> 當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說出以茶代酒,十足的失禮,卻又颯颯如沐春風。裴褚哈哈一笑,滿飲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當滿飲!” 王汶此時心中激蕩,哪有不肯。在座諸人皆飲,歡聲又起。 此刻,裴褚哪還有當初懷疑,興致勃勃道:“有佳釀,有妙人,亦有滿池碧荷,不如以此為令!子熙可愿撥個頭籌?” 這就是行酒令,作詩賦了。名士雅宴,哪能缺少詩詞為伴? 梁峰卻搖了搖頭:“不善詩賦,還望裴中散見諒?!?/br> 以茶代酒已算失禮,現在自稱不善詩賦,簡直有些敗興了。會在雅宴上如此,不是無才就是無趣??墒莿倓偹欠哉?,并不像無才之人啊。 裴褚皺了皺眉:“子熙難道從不作詩嗎?” “自重病復醒之后,便不再吟詩作賦?!绷悍宓鸬?,“詩乃心聲,吾心此刻只聞一聲:能活人否?” 裴褚張了張嘴,最后又閉上了嘴巴。寫出《崇有論》的裴頠,是西晉罕見的能臣,或者說,所有重名教的儒者,都以萬民為心。既然熱衷“崇有”,裴褚也不會是只顧自身的放誕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勝萬千詩文! 裴褚長嘆一聲:“諸人皆言,衛家小兒猶若璧人。如今一見子熙,方知何為冰肌玉骨!也難怪佛祖會擇人入夢?!?/br> 若是佛法本在慈悲,那么選擇面前這個梁子熙,實在正確不過。天下大亂經年,多少儒者不得施展胸中錦繡,或是郁郁而終,而是早夭而亡。在眾人皆癡之時,碰上一個清醒之人,如何不讓人醍醐灌頂,如夢方醒。而敢這樣直抒胸徑,又頗有幾分以身飼虎的豪壯,怎能不讓人欽佩? 王汶也詫異的望向梁峰。幾月不見,那個飄飄欲仙的身影似乎站穩了腳跟,就像垂死之樹,發出新枝。是佛法之故,還是世俗之擇?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確實有了別樣意氣,讓人愈發傾心! 看到身邊諸人的反應,梁峰也在心底松了口氣。作為一個徹底的現代人,使用些辯證法,討論討論唯物唯心他還能應付,但是詩賦是絕對不行的。這可不是知道幾句名詩就能解決的問題。且不說后世流傳的多以絕句為主,光是文人的吟詩習慣,就不是沒什么文學修養的人能夠應付的。 不論是出游還是行酒,任何文人作樂時的吟詩,都是“命題作文”,是不折不扣的文字游戲。他又不是文學系出身的,那些記憶中的詩文,足夠應付這一場場宴會的命題嗎?而詩好的,文不可能不好。一篇文辭華美的賦是隨隨便便就能寫出來的嗎? 仗著后世的記憶掉書袋,輕者有個江郎才盡的污名;重者,恐怕就要懷疑是不是有人代筆,或者有沒有抄襲之嫌了。往這上面撞,簡直分分鐘身敗名裂,梁峰才不會干這樣的蠢事呢。 而把佛理當做立腳之處,則可以巧妙的規避這些東西。佛講頓悟,講眾生語,不求艱澀,但求智慧。以慈悲為念,何須文辭虛名?反正魏晉不缺標新立異,只要有了高逸風骨,就是名士風范! 雅宴是開不下去了,但是人人心中皆有不虛此行之感。那個眾口紛紜的梁郎君,比想象的還要出眾,完美的迎合了世家子弟的期許。加之裴褚這個完全不信佛之人的稱贊,梁峰身上更是蒙上了一層光環,讓本就閃爍的佛子名號,愈發耀眼。 也許是見梁峰實在體弱,又有裴褚的前車之鑒,王汶在隨后的兩日并未另行舉辦筵席,而是親自作陪?;蚴怯懻撘幌隆督饎偨洝分械姆鹄?,或是撫琴習字,消磨時間。 王汶的琴技確實高妙,梁峰也不由靜下心來學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爾展現的一些后世樂理,也讓王汶大有知音之感。 兩日轉瞬即逝,七月十五,法會如期而至。 第49章 空巷 天剛蒙蒙亮, 位于王府周遭的街巷就出現了人影。附近高墻林立皆是豪門大宅, 不容小民靠近, 因此巷口位置,漸漸堆滿了人群,駐足眺望, 想要窺探巷內動靜。 這自然就是前來守候“佛子”出行的晉陽百姓。 這幾日,江倪沒有一刻閑著。梁郎君來到晉陽,并且住進了王府的消息,早已悄然傳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從進城到法會這三日,梁峰從未出過王府, 只有王汶邀請的幾位高門名士與他有一面之緣。有了裴褚等人的推波助瀾, 梁峰的名望更上層樓。那些由豪門掌控的商鋪、店家, 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又利用“佛子”的傳聞推波助瀾, 大肆販售蓮花紋樣的衣物首飾。再怎么消息閉塞的百姓, 也漸漸知曉了這位“神人”。 王府在哪里, 晉陽人誰個不曉?那些在疫病中僥幸生還的患者, 自然按捺不住,生怕錯過這個親見恩公的機會,早早打點行裝,守在了王府之外。只是醫寮,就活了三百余人,這些人又有親友故舊,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數目。 隨著日頭升高,法會臨近,巷外圍著的人群越聚越多,幾乎堵住了巷口。 如此情形,自然有人稟了上去。王汶正準備攜梁峰一起出門,聽到這消息也不由愕然:“竟然有如此多人翹首企盼?子熙,你看是不是避開人潮……”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黔首黎庶,若是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 梁峰沉吟片刻,搖頭道:“他們守候良久,只為見我一面,以安其心。若是避讓,豈不惹人傷心?不過中正的車架,不免要受牽連?!?/br> 王汶哂然一笑:“那就勞煩子熙為我開道,僻出行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