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第五十章 紫血 裴琰那時察覺,常年酗酒確實蠶食人的神經系統,這明顯是酒精慢性中毒的癥狀吧,神智都不太清晰。老爺子說出來的有些話,其實是無邏輯無意識的,就沒道理可講,講不通。三句話不合,父子就動手了。 這世上特別惡毒的人也少見。許多時候,惡意并非源自本意,是錯亂,是偏執,是陳年的心結,卻長年累月地折磨身邊至親的人,很傷人心。 桌椅碰撞,翻倒,屋里雜物亂飛。 裴琰被莊嘯一把推至門邊墻角,莊嘯退后到墻邊,接掌彈開他爹然后側閃,躲開,不住地躲避拳腳,再閃…… 裴琰目瞪口呆,見世面了。他見過擂臺上和片場里許多炮火連天血rou橫飛的大場面,沒見過一家人父子倆在他面前大打出手。 他確實插不上手。不關他事,他是外人,他解決不了。 莊嘯一直就是格擋,躲閃,后退,不還手,從桌子上翻身滾過,一步一步退至廚房的窗戶邊上。側身躲過一掌,再伸手接住了第二掌,頂回去,避免他老爹的手掌直不楞登砸在窗戶玻璃上,砸壞了還得去醫院。 已經很多年了。 這樣的情景能喚起許多回憶,不愉快的與不和諧的,荒謬的與黑暗的。 那時候這大爺還年輕著,身板硬朗,力氣熊得很,揍起人來毫不費力,能把兒子揍得滿頭是血。 莊嘯的少年時代記憶,就是一部精彩的現代武俠大片。 有酒瓶,有拳腳,有皮帶條子,還有大冬天雪地里被扒光了罰跪,許多看得見看不見的傷痕…… 這些情形,在那部獲得影帝大獎的《紫血》里似乎都有,自己演自己多么容易,鐵定能得獎。 那時他身材還瘦,個兒還沒這么高,脾氣比現在倔多了,也很能頂嘴罵人的。 后來,莊嘯就不頂嘴了,都懶得說話,就是打唄。 再打到后來,突然有一天一覺醒來,老子就打不過兒子了。功夫圈里是后浪推前浪,改朝換代了,前浪都被拍死在沙灘上。 這屋里誰厲害,誰打誰??? …… 窗玻璃被拳腳震得“咣咣”響,搖搖欲碎。 裴琰沖上去,夾在兩人之間想攔。 莊嘯一肩膀扛開他。 莊嘯擋開老爺子一掌時,手臂劃過那只碎掉一半的酒瓶子,酒瓶把手握在他爹手里。 一道血線從手腕上迸出,往地上滴血。 莊嘯捂住手腕,立在墻邊一言不發,新買的一套西裝,也濺了血點子。 血點子讓老酒鬼也一愣,也沒想要弄傷兒子,手里酒瓶子立刻就松掉了。 裴琰那時突然就怒了。憋很久了,這事太考驗他的耐性,凡事一般憋上半小時他就已經內傷發作,火藥桶想炸——管你忒么是誰爹? “你干嗎打他? “他為什么還要管你,慣得你什么毛病??? “你想讓他滾蛋,我現在就帶他滾蛋絕對不回來多瞧你一眼,他再想回來我都不讓他回?!?/br> 管你是誰家大爺。 “多大歲數了,以為您自個兒還牛逼么? “讓著你,不跟你一般見識,三五掌能把您這把老骨頭從六層樓扔下去你信不信?他不揍你我想揍你,你來,你跟我打,我今天絕對不讓著你!” 裴琰盯著人吼。 吼了差不多有三分鐘吧,很兇的,估摸樓道里都聽見他了。 出門靠氣勢贏下一仗,他把眼前這算是他“岳丈”的大爺吼得一屁股坐那兒,陷入遲鈍和呆怔。滿屋子追兒子也追累了,呼哧帶喘,暫時休戰不打了,先歇會兒再說。 裴琰轉身,怒容立刻消失,緊張地看那淌血的地方:“有事么?要去醫院嗎?” “去什么醫院,”莊嘯低聲道,“就劃破個小口子?!?/br> 劃破的那地方,也是碰巧了,就像是割腕的位置和手法,一道血線劃破了靜脈皮膚。 想找個東西按壓止血。 莊嘯掏兜,沒找到紙巾,從襯衫胸前口袋掏出個手絹,還是那天裴先生送他的故宮款絲繡手絹。 莊嘯一看是這塊手絹,趕緊又塞回兜里,別濺上血。 莊嘯踩著一地狼藉進到里屋,從抽屜里找出創可貼和紗布,自己用牙撕開紗布,把手腕纏上。 莊嘯面帶虧欠,回身對裴琰說:“今天實在抱歉,不然,麻煩你跟你父母說一聲……” “我知道,你甭擔心那些小事?!迸徵劭敉蝗话l紅。 他摟過莊嘯的腰:“你先回我那里,你也別在這兒待著了?!?/br> 他摟莊嘯那姿勢,就是不由分說把人緊緊抱到懷里……需要有個人遮風擋雨么,我張開翅膀就在這里呢。 就像以前很多次,在片場里,幾十米高的威亞鋼索上,狂奔的馬蹄下,莊嘯一定毫不猶豫地護著他。 他太了解對方。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敢打莊嘯而莊嘯又不還手,也就是這位很麻煩的莊大爺了。 客廳桌上是擠得已不成型的蛋糕盒,外觀狼狽,但那塊蛋糕本質仍是好的,還是法式西點名廚出品,血脈純正,味道一定是很好的。 “本來這蛋糕是給我爸我媽買的,成啊,現在都留給您吃!”裴琰憋一肚子委屈,回頭又不依不饒說了一句,“給您吃也一樣的,我其實無所謂,但是您以后能不能對您兒子好一點?我怎么覺著他這人這么好啊,怎么就你會欺負他?!” 我沒欺負他,我沒欺負他……你們才欺負他……老家伙好像是在念叨這些話。 莊嘯在桌上留了一些錢,整理一下西裝領子,說:“少喝點酒,您也多買點正常人能吃的東西?!?/br> 說話時候不看人,沒表情,習慣了。 頓了一下,莊嘯臨走又跟他爸說:“裴先生是跟我拍戲認識的,普通朋友,您別誤解成其他的,別跟記者亂說,成么?” 至于酒精上腦的莊大爺會不會在記者面前亂說,那就真管不住了。 莊大爺那視線好像也帶鉤子,一直鉤在裴琰身上,望著走出去的背影,搖頭…… 出了那道門,門一關上,裴琰立刻就說:“你告訴他咱倆是什么關系,我才不在乎呢?!?/br> 莊嘯說:“我在乎?!?/br> …… 莊嘯原本堅持兩人分開各回各家,裴琰一把搶過車鑰匙,讓莊嘯坐副駕位,他來開莊嘯的車。 “讓那幫狗仔看見?都記恨你惹過的事,就等著抓你的錯?!鼻f嘯說。 “看就看見了,”裴琰說,“誰他媽敢拍我,老子砸爛他們車?!?/br> 他mama的電話再一次打進來。 裴琰把車載耳機接上:“媽——我們倆今天有點事,不好意思啊,不過去吃飯了?!?/br> 徐女士已有心理準備,但一定是很失望、很失望的:“哦……你朋友不能來啦?” 裴琰說:“他忙呢,忙一些私人的事?!?/br> “那你能過來陪我們吃頓飯么小猴子?”徐綺裳說,“你平時也不著家,過幾天你又出去拍戲……” 莊嘯跟他打眼色:你快去,去陪你爸媽。 “我得陪他么——”裴琰萬不得已跟他老媽撒個嬌,“哎呀是臨時出了一些事情,他不是故意爽約,本來還新買一套西裝,給您買了禮物,很正式地想見你們,您別心里不爽埋怨他啊又不是他的錯……” 徐綺裳大概是跟他爸說了幾句,然后跟他說:“成,今天就算了,你們忙吧。就是人家大師傅買了好多菜,帶著徒弟過來,還得跟人家道歉,把人打發回去?!?/br> 裴琰趕忙說:“人家來都來了,別打發回去,您倆好好享受一頓唄?!?/br> 徐綺裳說:“我跟你爸我們倆人,吃個嘛?吃一桌子山珍海味,我倆吃得動?都是為你……我們倆平時,煮一鍋打鹵面就是一頓飯?!?/br> 莊嘯能聽到耳機里傳出的大部分對話,調開視線看向窗外,嘴角緊閉。 裴家父母是很體面的人,平時又不住這里,大老遠過來,顯然就是為見他一面。結果還是爽約,還是讓人家失望了。 他就不應當答應跟裴琰父母吃這頓飯。 以他本來的脾氣,他根本不想去吃這個飯,這就不像是他會答應的事。就是為了讓琰琰開心,不想讓身邊人失望,只能不斷逼迫自己。 莊嘯扯掉脖子上那根新買的領帶,襯衫領口太緊了,憋得他也快要窒息了,一腳已經踩在邊緣上…… 裴琰直接把人帶回自己公寓,沒理會家門口是否潛伏著各路狗仔。 他住的也是單身公寓,兩室一廳,布局陳設簡單。本來就自己一人兒住,面積太大他嫌冷清還容易迷路呢。 他在樓下買了兩份外賣盒飯。 私房菜變成了盒飯,令人心酸。 買的還是最貴一檔的豪華便當,日式燒鰻魚飯配海鮮天婦羅和三文魚北極貝壽司,還有兩人都愛吃的紅姜片和芥末土豆沙拉。但兩人對桌吃得很慢,難以下咽的是心情。 莊嘯一直不講話,吃飯。 裴琰抬眼瞟了一眼。 他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從對方的便當盒里夾走相當大的一塊芥末,塞自己嘴里。 “你干嗎? “太多了,辣吧?” 莊嘯無法忍受,終于繃不住出聲而且樂了:“你快吐出來?!?/br> 裴琰非常辛苦地嚼這一大塊芥末,眼眶驟然紅了,被逼出淚,鼻子和眼都皺成一團,哽咽:“cao,味兒太他媽躥了!……這忒么比……比臭豆腐韭菜花什么的躥多了……誰他媽愛吃這個……” 莊嘯端著他的下巴,用手給他接著:“你快吐出來?!?/br> 裴琰皺著鼻子:“你怎么也得……跟我同甘共苦吧?你不嘗嘗有多躥么?” 他扳過莊嘯,罩住對方嘴唇,芥末一起分享…… 莊嘯擺脫開他的強吻,迅速喝掉一杯冰水,難吃,嗆死了。 裴琰伸出被染成綠色的舌頭,伸給莊嘯看,“嘶嘶啦啦”地呵氣。莊嘯罵他“有病”。 裴琰擦掉眼眶里水汽,擤了個鼻涕,一臉梨花帶雨的狼狽相,湊過去吻莊嘯臉側的酒窩。 嘯哥你給我笑了啊。 莊嘯回吻他,四片嘴唇相貼。 懂啊,琰琰為了逗他開心才吃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