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紀皇后陡然抬眸,吃驚地望向他,這短短數月,便讓他用情深到這般程度了? “誠然,她確是沒什么過人之處……”不由自主地憶起當初秦若蕖一連串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神情溫柔地道,“不能美美地等著讓我當個英雄,也不能以才學教我心生意動,更不能飄飄似仙讓人驚艷,甚至,還生了個榆木腦袋,說話每每能把人噎死。最大的本事,便是三言兩語破壞我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氣氛……” 唇邊笑意漸深,這一刻,他迫切希望見到他的姑娘,相思入骨,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紀皇后怔怔地望著他,看著他臉上如夢似幻的笑容,心中觸動。 嘴里說的全是對方的不好,可哪怕對方再不好,在他眼里,也是最讓他心動的姑娘。真正的喜歡一個人,大抵便是如他這般,哪怕是對方身上的缺點,在他眼里也是可愛的。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鼻子里有微微的酸澀。不由得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秦四姑娘生出幾分羨慕來。 女子一生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求一個一心待己的良人么?秦四姑娘,她已經得到了。 她定定地望著他,看著那與宣和帝頗有幾分相似的眉目,不禁微微垂下了眼簾。 她想,無論如何,她都要讓他們得成眷屬。 直到陸修琰離開后,宣和帝才從落地屏風后走了出來。 “皇上可都聽到了?”見他出來,紀皇后輕聲問。 “嗯,朕都聽到了?!毙偷圩灶欁缘卦谲涢缴献讼聛?,有幾分恍惚地回答。 那個小小年紀便愛板著一張臉的幼弟,那個好像天底下什么也引不起他興趣的幼弟,仿佛不過眨眼的功夫,便已經長大成人,已經有喜歡的姑娘,有讓他執著地想執其之手與之偕老的意中人了。 “皇上如今還想阻止他們么?當年母后臨終前,一再懇請你我待為照顧剛出生的修琰,不求他登高富貴,唯愿他一生遂心和樂。彼時我也不過一個皇子妃,宮里自有各位娘娘,可母后那般做,何嘗不是出于對我,對皇上您的信任。從那一刻起,修琰雖為皇弟,但在我心里,他與宥恒、長寧兩人一般無二,都是我撫養長大、時刻掛念的孩子?!?/br> “我不知那位秦四姑娘人品、才貌如何,但只要她能讓修琰余生多些幸福與笑容,不管她是不是秦家女,也不管秦家如今怎樣不受母妃待見,我都愿成全他們?!奔o皇后坐到他身側,嗓音輕柔卻充滿了堅定。 宣和帝緩緩抬眸迎上她的視線,見她一雙嫣紅的唇瓣緊緊地抿著,作為她同床共枕二十余載的夫君,他又豈會不知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修琰之于他,何嘗不是如宥恒他們一般?母后臨終托子,一番苦心,他又怎會不明白!正因為明白,明白那個曾經給予他最為寶貴的母愛的女子,那份疼愛他的心,即使在她擁有了自己的親生骨rou亦不曾變過,所以這二十余年來,他才能視弟如子。 二十多年來,這個弟弟一直很讓他省心,亦相當能干,每回都能將他交辦的差事辦得漂漂亮亮,以致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習慣了將麻煩事全扔給他解決,而他,亦從不曾讓他失望過。 再者,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是那般清清冷冷無欲無求的模樣,久而久之,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世間上沒什么事,更沒什么人能觸及他的心底。 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發現,原來對方并不是無欲無求,他也會對某個姑娘生出霸占的念頭,也會不依不饒地煩他,求他準許他迎娶心愛的姑娘為妻。 “唉……”他再度長長地嘆息一聲,歪在軟榻上,探出手臂將紀皇后摟到懷中,輕撫著她的背脊喃喃地道:“朕明白,朕都明白……” 紀皇后將臉埋入他的胸膛,心里卻是酸澀難當。 皇上,你不明白,你其實什么也不明白! “稟娘娘,仁康宮來旨,太妃娘娘請娘娘過去?!焙龅?,內侍尖細的聲音乍然響起,紀皇后立即輕輕推開他的懷抱,扶了扶頭上鳳冠,又整了整衣裳,正要邁步出門,便聽宣和帝道,“左右無事,朕與你一起去吧!” 帝后二人到了仁康宮正殿,康太妃見兩人一同而來,冷笑一聲道:“皇上來得可真是巧,也免了我再讓人去請?!?/br> 行過了禮落了座,宣和帝方笑問:“不知母妃有何吩咐?近日怎不見怡昌進宮來?” “我只問你,陸修琰欲娶秦季勛之女為端王妃之事可是真的?”康太妃并不理會他,開門見山便問。 宣和帝愣了愣,此事母妃怎會知道?論理應該只有他與皇后曉得才是,而修琰自然不會將他自己的心意到處講,他跟前侍候的人,以及皇后身邊侍候之人就更沒那個膽子了。 不解間,他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 “如此看來,是真的了?”康太妃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即大怒,用力一拍寶座扶手,“皇上,你眼里可還有我這母妃?” 宣和帝定定神:“母妃言重了,朕不敢?!?/br>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明知那秦家、那秦季勛做了什么事,陸修琰不知輕重倒也罷了,你倒隨著他鬧,這成何體統!”康太妃氣得臉色鐵青,發髻上金釵垂落的明珠,隨著她顫抖的身子而微微擺動著。 宣和帝沉默片刻,抬眸不緊不慢地道:“當年之事,真論起來,秦季勛一家,反倒是受害者……” “你大膽!”康太妃勃然大怒,‘噔’的一下從寶座上彈了起來,手指指著他抖啊抖,整張臉氣得似是有幾分扭曲了。 紀皇后怔了怔,不動聲色地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口,宣和帝撓撓她的手心,示意她放心。 “朕也不過是實話實說,周家表妹伙同他人殺妻奪夫,此舉早已觸犯我大楚刑律,只是死者已矣,朕也不愿多加追究。秦季勛休妻,有理有據,對朕不愿宣揚之意亦默默接受。殺妻之仇不能報,更是與仇人同床共枕數年……” “住口!” “啪!” 康太妃憤怒地隨手拿過一旁的花瓶狠狠地砸到地上,成功地制止了他未盡之話。 “什么仇人,她姓周!她是你生母的嫡親侄女!” “正因為她姓周,正因為她是母妃的嫡親侄女,朕才網開一面,不予追究。既是周家表妹犯下的罪孽,與秦季勛父女又有何干?秦四姑娘嫻雅賢淑,知書達理,許給修琰又有何不可?”宣和帝語調緩慢,一字一頓地道。 康太妃氣得渾身顫抖不止,正欲出聲,卻忽聽對方又道:“況且……況且父皇曾有遺命,修琰人生大事以他個人意愿為主,朕,不過是遵從父命罷了?!?/br> 話音剛落,便見康太妃的臉唰的一下全白了,他一時又生出幾分后悔來,正想說幾句話緩和緩和,便覺眼前一花,右邊臉已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個耳光。 “孽子!”康太妃恨得咬牙切齒,“你竟也以先帝遺命來壓我!好、好、好,不愧是懿惠皇后養大的,為著她的兒子,便不念生母之恩,用先帝遺命……你好、你好,當真是我的好兒子!” 她身為當今皇帝生母,卻只撈了個太妃名份,久久坐不到太后位置上去,便是因了一道先帝遺旨。 那道遺旨,如同一座大山般,死死擋住她邁向太后寶座的步伐。 文宗皇帝那道遺旨,除了指定宣王陸修樘為皇位繼承人外,還言明,無論生前還是死后,他的皇后只能唯一人,便是早已過世的懿惠皇后。 有了這道遺旨,宣王順利繼位,于次年改元宣和,便是如今的宣和帝??梢嗾驗檫@道遺旨,讓宣王生母康妃止步于太妃,永遠無法稱太后。 殿內的宮人跪了滿地,紀皇后心疼地拉過宣和帝,正想去拭他臉上紅痕,卻被他輕輕推開。 “朕心意已決,不日將會下旨,正式賜婚端王與秦季勛之女,擇日成婚?!?/br> “你敢?!” 紀皇后輕咬著唇瓣,右手微微揚著做了個動作,傾刻間,殿內宮人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她深深地望了劍拔弩張的母子二人,暗地嘆息一聲,亦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不過眨眼間,諾大的殿里便只剩下康太妃與宣和帝兩人。 “朕乃天子,富有四海,萬民朝賀,又有什么是不敢的?”宣和帝張著雙臂,似是豪情萬丈,亦似刻意發泄般道。 “你……”康太妃氣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你當真要為了懿惠的兒子而忤逆我?你難道忘了,當年若不是她,我們母子又何至于分開,我又何至于連親生兒子都輕易不能見一面?!” 說到此處,康太妃滿臉悲戚,兩行淚水緩緩滑落。 宣和帝靜靜地看著她也不作聲,聽著那低低的哽咽之聲,他的心里卻是失望透頂。 “母妃,真是這樣的么?真的是母后讓我們母子分離的么?” “母妃,我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懵懂孩童了,更不是你輕易利用的棋子。母后故去多年,你怎能仍往她身上潑臟水!你可知道,若非有母后,我早就已經死在了你排除異已的爭寵路上!” 58| 懿惠皇后多年無子,文宗皇帝數度提出讓她從諸皇子中擇其一養在膝下,這也是一番體貼愛護之意,奈何懿惠皇后每回都笑著拒絕了,只道孩子還是跟著生母比較好。 隨著皇后年紀漸長,有孕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幾名皇子降生,自然便有人盯上了‘嫡子’的名份。 皇后無子,養子便是嫡子,有了這個嫡子的身份,將來爭奪儲位自是又多了幾分籌碼,再者,后宮當中百花齊放,寵妃來來去去,最長不過三個月,足以見得皇帝薄情,又怎不盼著另尋出路。 故而,在文宗皇帝第四度提出從諸皇子中擇其一歸到皇后膝下,而皇后又不似前三回那般一口拒絕后,皇宮育有皇子的嬪妃們個個心思都活絡起來了。 彼時只為康嬪的康太妃自然也不例外。她確是使了手段成功地將自己剛滿周歲的兒子送了出去,同時,她又害怕在皇后身邊長大的兒子會記不得她這個生母,更怕兒子待皇后的感情勝過她,有了這樣的心思,她便按捺不住地在年紀尚小的陸修樘跟前說些甚俱暗示性的話。 再者,有著這么一個養在鳳坤宮的兒子,她自然不會放棄利用,略施薄計,便數度借著孩子打擊其他嬪妃,成功地得侍君側,隔得數月,再度有孕,生下了五公主怡昌。 宣和帝胸口急促起伏,眼中失望之色越來越濃,他闔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平復凌亂的情緒。 他并非有意提及過往的,向來疼愛有加的幼弟既然已經對那秦四姑娘情根深種,他原本堅決反對的心思也已有所動搖,只是,母妃對秦氏一族素有惡感,認定了秦府虧待了她的侄女兒,他方才刻意提及秦季勛的受害者身份,其實只是希望能讓生母從那“侄女兒被薄待”的死胡同里走出來,能夠客觀地、公正地看待秦家人,如此也能讓她自己少些情緒起伏。畢竟,那秦四姑娘進端王府基本已是定局。 而那句‘修琰人生大事以他個人意愿為主’的的確確是先帝之言,文宗皇帝久病纏身,自知命不久矣,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傳承均已安排妥當,唯有唯一的嫡子,也是最小的兒子陸修琰讓他放心不下,憶起懿惠皇后云淡風輕的灑脫性情,他想,他總得讓她唯一的血脈余生也能過得自在些,故而方對宣王陸修樘說了那樣的一番話,其實,也有暗示他讓幼子當個富貴閑王之意。 最終引發他積壓多年的怨惱的,是康太妃對養母懿惠皇后的一再誣蔑。當年年紀尚幼的他便是聽信了她的讒言,在很久一段時間里相當的憎恨“害”他與生母分離的懿惠皇后,這種憎恨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養母做出了許多大逆不道之事,有好幾回,他甚至已經聽到了皇后身邊宮人憤憤不平之語。 他想著,等她忍不下去了,便會將他交還給母妃了??勺屗f萬想不到的,是生母得知他有可能被皇后遣走后,驚慌失措地來尋他,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惹皇后生氣,不能讓皇后將他趕走,她還說了許多話,他也記不清了,只知道那時候的他很是迷茫。 他至今仍記得當時懿惠皇后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修樘,是真心還是假意,這得靠你自己去區分,用你的心去感受、去辨別……” 他確是已經學會用心去感受、去辨別身邊的真心與假意,他更明白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道理,待他年紀漸長,手上漸有些力量時,又不動聲色地查探一番,終是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樣從宮中一名不起眼的皇子,一躍成為皇后養子的。 “我那全都是為了你,若是沒有我的謀算,你以為你能登上大楚的皇位?你以為先帝會越過陸修琮,甚至越過唯一的嫡子陸修琰,而將皇位傳給你么?”康太妃用帕子拭了拭臉上的淚子,冷笑道。 “我出身不高,又無貴人扶持,先帝見一個愛一個,后宮嬪妃又多,我若不爭取,早晚會成為別人的踏腳石,既如此,我為何不去謀算?” 宣和帝百感交雜,望著眼前這個絲毫沒有半點悔意的女子,心里已經生不起半點波瀾。 “你自以為手段了得,其實連母后身邊的方姑姑也沒有瞞過去,可笑你至今還沾沾自喜……”他嘲諷地道。 母后的視如不見,何嘗不是為了照顧他的顏面。 “罷了罷了,往事已矣,再提也無益。母妃,誠如你所說,朕如今乃是大楚天子,至高無上,說一不二,朕既說了會為修琰與秦家姑娘賜婚,不管母妃同意與否,這婚必是要賜的?!币娍堤樕蛔?,張張嘴欲再說,他伸手阻止。 “母妃,修琰非你親兒,他的婚事自有朕這個作兄長的cao勞,便不勞母妃費心了,如今時候不早,朕還有政事要處理,便先回去了?!?/br> 一言既了,也不待康太妃反應,一拂袍角便邁步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外間的紀皇后見他出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擔心地喚:“皇上……” “無妨,回宮吧!”宣和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柔聲道。 “皇上當真要為六皇弟與秦家姑娘賜婚?”親自侍候他更衣凈手后,紀皇后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問。 “怎么?這難道不也是你所希望的么?就準你在修琰跟前賣好,便不準朕也當回通情達理的好人?”宣和帝戲謔般道。 紀皇后‘噗嗤’一下便笑出聲來,嗔了他一眼:“明日六皇弟進宮來,聽到這消息后,必是會高興極了?!?/br> “這小子讓朕心里不痛快了好些日子,朕怎能這般快便讓他如愿,再磨磨他?!毙偷酆谜韵?。 他可是很記仇的! 陸修琰自然不知兄長懷著的小心思,這日照舊挑了個合適的時候往御書房來,宣和帝聽到腳步聲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重又將視線落到卷宗上。 陸修琰見他看得認真,也不敢打擾,自顧自地落了座,又給自己倒滿了茶,怡然自得地品了起來。 宣和帝看似認真看書,實際視線卻總是不著痕跡地向他這邊望來,見他如此悠閑的模樣,心里頗有幾分無奈。 “你又來做甚?”他干脆便扔掉卷宗,沒好氣地問。 陸修琰咽下茶水,起身拍拍衣袖,行禮恭敬地道:“回皇兄,臣弟懇請皇兄成全!” 來了來了,又是這話! “朕不同意!” “臣弟堅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