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第一次遇到他,荀韶華沒想過自己會有如今下場。曾經交付出去的一顆真心,如今非但沒能拿回來,還讓自己受盡人情冷暖、世態苦楚炎涼。 如今自己拉下一貫毫不在乎的態度去對他俯首稱臣,荀韶華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因為愛他,還是想贏。 離兒是她懷胎十月才誕下的孩子,艱辛痛苦旁的人沒辦法理解。那個時候鄭阿春還沒有入王府,皇上對自己也還并沒有那般忽視。 可王府里的女人,真多啊。一個又一個進來,一個又一個分擔了他的寵愛。今日聽聞他在那個女人那里過夜,明日又是另外一個,即使懷著孩子,大著肚子,日日夜夜盼著他來,也不過一月見上寥寥幾次而已。曾經他對自己夸下山盟海誓之口,可多年前就儼然不曾做到。 鄭阿春進了王府后,自從見到他那樣對她的第一眼開始,她就深深明白,從此以后,那男人的身邊,再也不會有自己的位置,任他恩寵萬千、繾綣纏綿,可他懷里的人,再不會是自己。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荀韶華早就看清。 在這個世上,只有權勢被握在手里,才能讓她安心。為了離兒,她甘愿做他龍椅下悔恨的臣子,也甘愿被他踩在腳底唾棄。 從前他要登基,她傾盡家族與自身所有力量助他,如今一朝為后,還奢求什么情與愛?不過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她只要坐在皇后之位,讓離兒堂堂正正坐上皇位,就這樣已足夠。 百年之后,只有她荀韶華才能伴著那個人,長眠于黃土中。 愛與不愛,恨與不恨,往往不再重要了。如今這樣拉低身段挽留那人,也不過是為了離兒的道路平坦順利些。那個位置,她絕對不會讓石婕妤這個賤人的兒子登上!絕對不會。 “皇上駕到!” 外頭傳來通報的聲音,荀后率先慢悠悠站起來,走出門外等候。 “參見皇上,皇上萬安?!?/br> 容帝邁腿跨進鳳棲宮,微微瞥了一眼皇后。她俯身行禮的樣子,讓他一瞬間恍惚。這女人從初見就是驕傲的性子,眼里容不下沙子,這些年倒磨平了棱角。 “臣婦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br> “臣女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br> “都起來吧。朕這一下朝就聽聞太尉夫人來了,就來鳳棲宮瞧瞧?!?/br> “謝皇上掛記,臣婦惶恐。臣婦聽聞公主近來身子不爽,適才緊趕慢趕做了些桂花糕來,想帶給公主。正愁公主還未醒來,想見見公主呢,皇后娘娘就細心地接我們母女倆來了鳳棲宮,等公主醒了再去攬月閣探望?!?/br> 容帝自打進屋就聞到一股香味,這時才知道,是桂花糕的香氣。 “難得你有心了?!?/br> “皇上折煞臣婦了,臣婦雖不是皇家之人,但尋陽公主是jiejie的女兒,也是jiejie最放心不下之人,jiejie故去這么多年,臣婦每每想到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若jiejie還在,知曉公主身子不爽,那必定是比臣婦悉心千倍萬倍才好?!?/br> 許久沒聽人提起阿春,此時被鄭氏提起,容帝竟覺得有些恍然。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只是剛剛入口,卻已經化在嘴里,滿嘴芳香四溢。那人生前不愛金銀珠寶,也不愛什么牡丹蘭花,什么也不好,就只是好這口桂花糕。每每去她屋里頭,總是撲面而來的桂花香氣,即使寒冬里也是有的,而那桂花糕,更是像永遠吃不膩似的。 “是啊,你jiejie...是個念舊的,就這糕點,倒怎么也吃不膩。從前王府沒如今這般富麗堂皇,打仗回來,上朝回來,到她屋里吃一口桂花糕,就什么煩愁也沒了。今日吃你這桂花糕,果真是一家子的,味道香氣都和你jiejie做的不相上下,只是,難免少了點韻味在里頭?!?/br> “皇上說的是,臣婦拙技,比不得jiejie巧手。從前在家中就是如此,臣婦做的桂花糕或是旁的糕點,都不如jiejie做的好。jiejie當真賢妻良母,溫軟嫻淑,只可惜...” 荀后趁著喝茶的功夫看了眼容帝,他仰著頭望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荀后遞了個眼神給身邊的婢女,又略微打眼掃過鄭氏,動作間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也不過就是一口茶的功夫。 “參見皇上、參見娘娘,公主醒了?!?/br> 見宮女來報,皇上才回過神來。 “知道了。既然公主醒了,朕也有幾天未見尋陽了,你且與朕一同前去吧?!?/br> “是?!?/br> 容帝站了起來,鄭氏和顧長安趕緊跟在后面。 荀后倒是沒有動,只坐在那里,輕輕拈一枚桂花糕放入口中。果真是芳香四溢、馥郁長留。等明黃色的龍袍已經看不到影,下一秒,荀后才一把打翻那碟桂花糕。 “來人,把窗子都給本宮打開!” 蕭云如微微嘆氣,給荀后倒了一杯露水茶。 即使是鳳棲宮里的宮人也鮮少知道,荀后這一生最厭惡的花就是桂花,更別說這桂花糕了。但為了避嫌,這事也只有蕭云如這樣的老一輩宮人才知曉。 看著地上那些散了的桂花糕,荀后只覺得一陣惡心。 容帝走在前面,鄭氏和顧長安跟在后頭,皇上的沉默讓鄭氏都難以開口。 眼下正是盛夏時節,花兒有的開得正好,但大多都是些綠油油的樹葉,御花園也顯得生氣極了。 “皇上,如今已是六月末了,再過一兩月就到桂花飄香的時候了?!?/br> “嗯。你jiejie,最是喜歡桂花?!?/br> 鄭氏見容帝自己把話題引過來,心里竊喜,趕緊接上話。 “是啊,jiejie只愛桂花,旁的花倒沒見她怎么喜歡。如今每每聞到桂花香,總忍不住想起jiejie,每每做桂花糕時,也是要捂著眼睛,生怕這思念的淚水滴進桂花糕里去?!?/br> “jiejie走了這么些年,若是知曉陛下仍舊不忘jiejie,那jiejie九泉之下也不會寒心難過了?!?/br> 容帝停了下來,站在花壇旁,悲傷涌來,他難以行走。 “最近許是公主患病,臣婦總是夢見jiejie。夢里,jiejie叫臣婦好生照料公主。昨兒夢里,臣婦還夢到數年前jiejie離去的那個午后?!?/br> 容帝微微一愣。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人從來不曾讓自己夢到,也從不曾托夢給自己。她離去后的那兩年,他總是逼自己入睡,可無論如何,即使在夢中也不曾相見。 “你能夢到她,該是極好。朕從不曾夢到她?!?/br> “jiejie知曉陛下雄韜偉略,不能受制于兒女情長,自當不托夢給陛下的?!?/br> “臣婦昨兒夜里夢到jiejie離世那日,竟和當年前不差分毫,在夢中又經歷一回jiejie離世,當真痛苦?!?/br> 容帝緊緊閉上雙眼,生怕一睜眼就會看到她臨走的樣子。她走的時候因著吐了血,整個人看起來不似尋常好看。那時候他在鄰城,得了消息快馬加鞭趕回來,可已經天人相隔,永不復相見。 “你jiejie那樣愛美的人...走的時候卻不好看,不曉得她是不是難過了好一陣子...” 第44章 皇后解冤屈 鄭氏深深嘆了口氣,拿出手帕掩面拭淚,嚶嚶道,“皇上莫要傷心,jiejie看到了也會心疼的。那日jiejie沒能見著皇上最后一面,本是硬生生撐著的,可后來著實到了限期,也就...也就去了...” “每每想到jiejie離去,臣婦心中都難逃罪責。也是怪臣婦,陪著jiejie也不能做到讓jiejie寬心?!?/br> 容帝緩緩睜開雙眼,那雙目已遍布血絲。 “阿春之死,怪不得你?!?/br> “謝皇上恕罪,但臣婦著實不能免去自責??!”說罷,鄭氏已經哭得飄搖欲倒,被顧長安扶著才勉強能站立。 “母親!母親!您莫要如此傷心??!姨母之事,也不可全然怪您,姨母憂心陛下,實在情難自已??!” 鄭氏仍舊深深哀鳴,容帝卻忽然轉過身,目光灼灼。 “你這話什么意思?阿春之死,難道不是因為...因為與皇后起了口角?!” 鄭氏聽了這話,愣住了。 “皇上為何這般說?jiejie早膳過后確實與皇后娘娘有些許爭論,但也稱不上口角??!不過是娘娘責備jiejie不該患病了還出來吹風而已!至于jiejie吐血,那是因著聽了府里婢女們議論,說...說...” “說什么!”容帝氣急,聲音極大,把所有人都嚇得跪在地上。 “婢女們說...說皇上您被派去鄰城...是要...是要秘密處死的...” 容帝眼前一黑,腳一軟,一個沒站穩就要倒下,好在蘇公公眼疾手快。 “臣婦罪該萬死!不該拿此事出來說道,臣婦死不足惜,但還請皇上萬萬保重龍體!” 容帝推開蘇常德的攙扶,站到鄭氏面前,面上已然煞白。 “你是說...阿春離世,是因為...以為朕...以為朕身首異處?” “回皇上的話,jiejie當時確實聽信了謠言才會吐血而亡!都怪臣婦沒有讓jiejie寬心,沒有讓jiejie遠離俗世塵囂!臣婦罪該萬死!茍活至今!實在罪無可??!” 容帝愣著愣著,忽然就輕笑了。 蘇常德知道,每每牽涉進鄭夫人的事,皇上都要難過好一陣子。眼下皇上這般神態,定是不能再見人的,以免皇威被亂嚼舌根。 “皇上,回太極殿吧?!?/br> 蘇常德見容帝沒應答,對著后頭的太監宮女擺了擺手。 “擺駕太極殿!” 鄭氏和顧長安跪在地上,直到聽不見聲音了才抬起頭。 一抬頭,鄭氏眼底哪里還有剛剛傷心欲絕的樣子?儼然勝者的驕傲。 “母親,皇上信了我們嗎?” “信也好,不信也罷,除了我所言,皇上別無他選?!?/br> “母親,我們還去攬月閣嗎?” “去,怎么不去,豈不落人話柄?” 鄭氏調整了自己的儀態,又擠出兩滴眼淚來,這才由顧長安扶著去往攬月閣。 其實皇上本不知道當年情況,有關皇后與jiejie的,不過也就是后來服侍jiejie的那些婢女由著上午所見說出來罷了。說到底,jiejie為何吐血身亡,不就已在黃土之下的她還有自己知道嗎?旁的人都以為是皇后所害,而皇上本就厭惡皇后,自然不會懷疑。而今日自己這么說,那些侍女早就被遣散,哪里還有對證?不全憑自己這張嘴? 皇上因著這件事憎惡皇后多年,一時間被告知jiejie之死不是因為皇后,而是有人訛傳,她憂心自己安慰這才吐血身亡。如此一來,皇上對皇后多年的厭棄忽然沒了方向,自當對皇后多有愧疚。不過以皇上的性子,斷然不會對皇后在面上有什么愧疚之意,只會越加寵愛,那么,皇上對太子必然也就不會如現在一般疏遠。 這諾大的后宮中,母憑子貴確實沒錯,但有時候,子憑母貴也無可厚非。 鄭氏猛然間想起當日jiejie所吐的血的顏色,已經是黑紅了。這樣的身子,面朝黃土不過是時間問題,偏偏皇上不肯承認jiejie時日已到,非要賴給皇后。其實皇上心里何嘗不知,jiejie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不過是難以接受,又找了個替罪羊罷了。如今被自己揭了開,這罪魁禍首還得算到他自己頭上。 jiejie啊jiejie,你依然向著meimei的,這么多年過去了,在如此緊要的關頭,你還是幫著meimei的。就算沒有血緣又如何?jiejie終究是jiejie,怎能看著meimei如此憂傷呢? jiejie,你不該怪我,meimei也相信,你沒有怪我。我這么做,從來不是為了自己。 鄭氏被扶著往前走,微微閉上雙眼,眼里全是痛苦之色。 顧長安見母親這副模樣,發自內心想贊嘆母親簡直比戲班子里的人還要會演。她回頭望了眼鳳棲宮的高頂,勾起嘴角笑了笑。 今日之事過后,皇后必然感激,而自己,也成為了最適宜的太子妃。不久的將來,自己會入這鳳棲宮,做整個后宮的主人。而顧長卿,就算再怎么神機妙算,也算不到母親會使這招。她真真要感謝那個短命的姨母,就算死了這么些年,仍舊能給自己帶來這樣的好處。 顧長卿又如何?再怎么算人算心,算盡一切,不也抵不過皇上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只要一天在這坎上踩一腳,皇上就痛一分,愧疚一分,對皇后娘娘的寵愛也必然多一分。這一點她顧長卿窮盡一切也做不到。 而此時的顧長卿并沒有顧長安想象中那么寢食難安,她照樣喝著茶、吃著糕點、看著顧蠻練武。 芍藥從外頭回來,偷偷摸摸俯在顧長卿耳邊嘀咕了幾句,“小姐,大夫人和大小姐回來了,是被皇后娘娘的大宮女蕭嬤嬤送回來的,一路攙扶著回了大房呢,看樣子大夫人不怎么好,眼眶紅紅的!” 顧長卿翻書的動作沒有停下來,只是冷哼一聲。 “自然要眼紅的,這一趟不知道落了多少眼淚,也是辛苦的?!?/br> “小姐都知道?” 顧長卿看了看顧蠻,他正專心練劍,沒有看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書,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