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豐斗臉色更不好看,這群孩子都去過芙蓉殿,就自己沒去過,只覺深深的屈辱?!x母也因他們母子而愁眉不展,他這做兒子的怎么也要出口氣?!?/br> 思及此處,豐斗收了收不高興,朝小黎跑來,一擋—— “小黎,過來一起玩吧!你是義父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了,往后我帶你玩?!?/br> 豐斗說著硬是扯了個逼真的笑容。 小黎打量了他的面容幾眼,略思索從豐斗身邊繞過,冷冰冰道:“不玩,我和你又不熟?!?/br> “唉你!”豐斗覺得小黎的語氣有點兒掃自己面子,熱臉貼冷屁股似的,到底還小沉不住氣,笑容立刻就沒了,黑了臉。 雪寧快步上來在小黎面前一擋,態度比起從前的倨傲好了很多:“小黎一起來嘛,人多才好玩兒,走啦走啦!”她嬌俏地拉小黎的胳膊往圍著一圈兒燈籠玩投壺的地方拖。 豐斗眼睜睜看著心儀的小姑娘拖小黎走,心頭不高興,但想著接下來的事他又忍不住彎了彎薄薄的嘴皮,跟上去。 除了雪寧和豐斗,另外還有五個孩子,都不超過十歲,聽雪寧說小黎得太皇太后賞識,都興奮好奇的圍過來。 這些男娃女娃都是各皇子、親王的兒女,個個穿著錦衣絲裙,身上要么戴著玉佩要么有金銀手鐲項圈,唯有一個瘦弱黝黑的小姑娘穿著泛舊的綠裙子,怯生生地朝小黎望了一眼,一只眼睛下有塊皮膚發黑,她低著臉顯然很自卑。 小黎認出她,幾個月前他路上碰見這小姑娘在哭,一問她就跑了:“原來你也在,上回沒來得及問你名字,你叫什么呀?” 雪寧不高興,說了個“別理她”,然后就拉小黎去取箭。 豐斗先一步拿了三只遞給小黎,自己留了三只:“喏,給你,咱們來比試比試各投三支,看誰投得好?!?/br> 小黎正好奇那綠裙子小姑娘,隨手接過豐斗的羽毛箭一丟:“好,你贏了?!?/br> 豐斗氣得不輕,他分明是敷衍,于是道:“誰輸了誰鉆胯!” 他這話一出,幾個孩子都又吃驚又興奮。 宮里規矩多,人人活得小心翼翼,當然沒有鉆胯這樣“刺激”的先例,豐斗從漠北民間來,民間男童頑皮,鉆胯、打架都是平常的事。 小黎眉宇間隱隱有弘凌的影子,這樣一冷臉看人,更像了幾分。 豐斗破罐子破摔:“怎么,不敢嗎?” 他揚了揚小下巴,攤手把三支羽毛箭送上,豈料小黎抓過羽毛箭三支,一起一丟—— 竟全中! 雪寧崇拜:“哇!小黎,你,你好厲害!” 豐斗驚得臉色發白,沒想到矮他一頭的小黎竟然如此厲害,三支一次全中。 其實這得歸功于蕭青楓陪練教導的功勞,小黎都跟著這舅舅學的。 雪寧對綠裙子小姑娘倨傲道:“去,把箭撿過來給豐斗公子?!?/br> 綠裙小姑娘怯生生去撿了箭,雙手遞給豐斗。 豐斗卻只中了一支。 別的孩子就開始興奮起哄——“豐斗公子你輸了,是不是要鉆太子皇孫的胯呀?”“是啊……” 豐斗白著臉,眼睛里眼淚打轉。 小黎瞥他一眼:“行了,我不要你鉆?!?/br> 雪寧失望:“為什么呀?” 小黎:“娘親說,若與小人比高低,是折辱了自己。我若要他鉆,我豈不是和他一樣了嗎?!?/br> 小黎師從澹臺大儒,又有錦月時而提點,耳濡目染了不少道理,這些孩子都是皇家子弟,學過是非理論,當即不由刮目相看,越發青睞小黎,不再如之前那么親近豐斗。 雪寧親近地拉小黎一起玩投壺,幾個孩子熱鬧地玩起來,唯有綠裙子的小姑娘一直被雪寧使喚著撿羽毛箭,因為幾孩子玩得暢快,丟得箭多。 小姑娘漸漸跑不動了,慢下來,也顧不得遮擋臉上黑疤。 “呀,雪寧meimei你怎么有個這么丑的奴婢?” “我們王府的燒火丫頭都比她好看?!?/br> 雪寧臉上掛不住,嘟著小嘴兒一推綠裙子小姑娘:“你走開,別在這兒礙眼,不要你撿了!去那兒站著,不許動?!?/br> 有孩子問是誰,雪寧頗自得道:“她是我的庶妹,生來臉上就有疤,她娘親嚇得自縊了,我見她可憐才帶著她的?!?nbsp;雪寧一看她臉上的疤痕就煩躁:“走遠些,不然不帶你來玩兒了?!?/br> 小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臉上的疤默默流淚,垂頭走開,卻忽被拉了手—— 小黎牽她手,笑著說:“我跟你玩,走吧?!?/br> 見小黎拉她庶妹走遠,雪寧一急,讓小黎站住,可小黎根本不理,雪寧跺腳,又生氣又失望,別的孩子都忙圍上去,安慰她,逗她開心。 景瀾殿偏殿里,錦月見小黎半晌沒回來,正想和阿竹出門去找,小黎就拉了個小姑娘回來。 錦月倒是吃了一驚,問小黎小姑娘的身份,小黎仿佛也不知道,拉拉小姑娘衣袖,溫和說:“你叫什么名字?放心,我娘親很溫柔的,別怕?!?/br> 錦月見小姑娘垂著頭哆哆嗦嗦,怯懦得很,身上也滿是灰塵,恍惚看見了兒時的映玉,不由一怔。 錦月讓阿竹端了兩碗“桂花醪糟涼糕”來,一碗給小黎,一碗給小姑娘。 她起先還不敢喝,可聞到涼糕香味、又見錦月溫柔和藹,就端著碗吃起來。吃罷了她才少了些害怕,看了眼錦月,輕輕擦了擦嘴巴,雖怯懦卻很禮貌地說:“謝謝娘娘……” 小黎拉她手兒:“我說吧,我娘親很好的。你以后就多來我們這里,不要和他們玩了,他們就會欺負你?!?/br> 錦月這才看清小姑娘眼睛周圍有塊二指寬的黑胎記,好好的模樣,給破了相。 送走了這小姑娘,錦月讓阿竹打聽過,才知道竟然是弘實庶出的二女兒,名喚青澄。 山中夜里涼爽,錦月讓牽過被子將小黎蓋好,孩子已經睡熟了。 阿竹邊用紈扇給小黎扇風,邊嘆息說:“那孩子也是可憐。彼時六皇子還是太子,她生母本是得寵的成昭訓,結果生了有黑疤的女兒后被彼時的太子妃說是妖魔附體不詳,六皇子怕危及太子之位,就暗暗賜死了成昭訓?!?/br> 錦月輕輕抬手讓阿竹不必扇了,也嘆惋道:“這深宮中,還有多少可憐人。如此一想,我生來健康周全,還有什么好去怨懟上蒼……” 想起那可憐的小姑娘,錦月心中因為冊封的不快,也平復了些。這世上有太多天生不幸的人,自己生而健康,有什么權利和立場去不怨懟命運。 弘實的妃子錦月曾經有過耳聞,正是蕭家被抄斬后,頂替爹爹丞相之位的楊丞相之女楊曼云。從前她便聽聞過她,是個嬌生慣養的驕縱大小姐。 楊丞相與太尉尉遲云山走得極近,前陣子被提來頂蕭家滅門之案兇手的大司農,便是二人的黨屬,不知這楊丞相又在當年蕭家的冤案里起了什么作用。 錦月上床歇息,輾轉反側,腦海里忍不住回想夜晚芙蓉殿的事。手腕上的赤金蓮紋手鐲仿佛手銬,將她緊緊拷住,讓人心慌。 直到接近三更,才聽著行宮了的夏蟲鳴叫,沉沉睡過去。 ** 或許是山中涼爽,這四五日錦月倒是睡得香甜。 自從來的頭日晚上在芙蓉殿“出了風頭”,她便能少出門就少出門。金素棉就住在自己對面的殿閣,免得對上生事端。 昨夜下了一場雨,涼爽下來,今年暑熱退得快,明日便要啟程回宮去了。 門吱嘎聲輕響,阿竹臉色嚴肅進門來:“姑娘,太子妃娘娘的婢女寶音來求見?!?/br> 阿竹話音還沒落,門口就鉆進來個淺水綠撒細花侍女裙的宮婢,她行了個禮朗聲說: “蕭姑娘,我們娘娘讓你收拾收拾,皇后娘娘在寶豐齋設了茶會,請隨行女眷去賞花品茶?!?/br> 錦月剛張口要說話,那婢女又打斷說:“本來皇后娘娘是只請各殿的女主子,蕭姑娘并沒有資格前往,但我們娘娘念在蕭姑娘生育太子長孫的功勞上,才讓姑娘同行見見世面……” 這名叫寶音的婢女是金素棉從大漠帶來的心腹,她說著頗有些得意。 錦月平靜的看了她一眼,后來便自顧自抖了抖袖子,收拾針線碎布給小黎做棉襪,恍若未聞。 那婢女跪在地上半晌沒得回應,有點兒急了,又撿了剛才話中的精髓重復了一遍。 錦月卻連看都不看她了,讓阿竹過來剛忙理絲線,主仆倆全然視她如空氣。 寶音跪得膝蓋有點兒發麻,想走,可又怕錦月到時不去說沒聽見,自己落個傳話不利的罪名擔待不起…… 寶音咬了咬唇糾結許久,膝蓋發麻受不住了,才磕下頭貼地,軟聲道:“蕭姑娘,皇后娘娘寶豐齋設茶話會,敬請姑娘一定出席。姑娘是去,還是不去,請您應個聲兒吧?!?/br> 錦月手一頓,這才俯視寶音:“好,我知道了?;厝ジ嬖V你們娘娘,我去?!?/br> 那婢女一瘸一拐走后,阿竹掩上門忍不住捂嘴笑出來,回頭對錦月道: “姑娘真是聰敏,沒多說一句話就將她整治了??此焊邭鈸P,全然沒個做奴才的樣子,也是活該?!?/br> 錦月微微莞爾,笑不達眼底?!拔抑皇谴_實不想理她?!?/br> 連婢女都這般火氣,可想而知金素棉現在是什么心情。她定會阻撓弘凌冊封自己,如此,她倒該感謝她了。 * 在寶豐齋的茶話會上,錦月見到了弘實的妃子,楊曼云,她和別的宮中美人一樣,姿容艷麗、身段窈窕,眉宇間隱約有掩不住的刻薄、倨傲之色。作為廢太子妃,她心中大概和弘實差不多一樣不忿。 百花圍繞的小園子里,擺了十多張暗朱色竊曲紋小方幾,上頭擺放時令瓜果,各色各式的點心和紫砂茶具,一旁楠竹席上鋪了絨毯,跪坐著一眾美人。 首位上是皇后,弘允的母親。 小姜后和弘允長相頗有些相似。她身著朱色緞子,滾金線的百鳥朝鳳紋拖地長裙,如云烏發梳作高髻,雪面黛眉,容貌秀絕,簪著展翅金鳳、東珠步搖,舉止端莊溫婉,頗有母儀天下之風,雖已近四十,卻比之在場的兒媳們毫不遜色。只在微笑的時候眼角才爬上些許紋路,如明珠上蒙的薄塵。 錦月不禁微微失神,這是第一次這么近的打量弘允的母親。果然是非同凡響的美人。大小姜后是孿生姐妹,長相一模一樣,難怪皇帝那般深愛大姜后、憎恨弘凌,如此佳人懷著孩子殞命,只怕都會遷怒…… 姜瑤蘭放下喜鵲紅梅茶杯,朝錦月看來:“錦月可在?” 錦月忙出列跪在中央,答話。 姜瑤蘭溫柔一笑,輕語讓她起來?!盎蕦O可還好?山中寒涼,晚上記得蓋被子,別涼著孩子?!?/br> 錦月:“多謝皇后娘娘關心,錦月謹記了?!?/br> 一側,金素棉跪坐在小方幾后盯著錦月幾乎咬破了唇,只覺當眾被人十幾道目光羞辱一般,卻不得不忍受著。教養孩子本是她的責權…… 姜瑤蘭:“上回芙蓉殿中本宮遠遠看見那孩子就格外喜歡,太子可就這么一個兒子,不能有閃失。錦月,你教養皇孫責任重大,可別辜負了太皇太后、皇上和本宮對你的期望?!?/br> “錦月定當竭盡所能,照顧好小皇孫,皇后娘娘且放心?!?/br> 小姜后雖是弘允的母親,可錦月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為皇后的娘家一族,與太子一黨是死對頭。 姜瑤蘭溫溫和和一笑,抬手讓貼身侍女親賜了錦月一壺信陽毛尖。 錦月松了口氣,謝恩受了,卻聽皇后溫柔的聲音含了絲冷意說: “五年前本宮本想收你當兒媳,沒想到你還自有主意。往后居在東宮,就好好過日子吧,別有事沒事往尚陽宮去了?!?/br> 柔柔的一句話卻如當眾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錦月臉上。錦月臉色一白,那“自有主意”分明是指她未婚生子,而后那關于尚陽宮的話,分明是警告她別朝三暮四去招惹弘允。 錦月當眾受辱,微微咬唇,神色平靜答了諾,余光瞥見金素棉眼中有幸災樂禍,臉上也恢復了些血色。另一邊的廢太子妃楊曼云,將她與金素棉的不和看在眼里,一臉袖手旁觀、看她們窩里反的笑模樣。 …… 茶話會散后,回來的路上不想恰好碰上弘允和七皇子、九皇子從路那頭過來,別的皇子妃都看錦月,錦月不由尷尬,卻也硬著頭皮和弘允不疾不徐行了禮,才別過。 一路錦月咬唇不語,快步回到景瀾殿,砰地關上門,氣喘吁吁,胸口窒悶才稍微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