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錦月回屋里,阿竹見她臉色不好,額頭有薄汗,就打了熱水來伺候錦月洗了把臉。 小孩子嗜睡,這處行宮又比宮里涼快,團子又睡了一會兒才醒來,已快晚膳時分。 阿竹說,剛才皇帝身邊的楊公公差人來東宮通知了,說今晚帝后在芙蓉苑行宮正殿擺家宴。各宮各殿的主子都得去。 團子睡久了,像根蒜苗兒似的長在絨毯堆里,呆坐發懵,一頭絨絨的頭發亂糟糟。錦月看了忍俊不禁,因著映玉的話帶來的沉重才消散了些,讓阿竹遞來熱手帕,給團子擦臉。 “我的小公子,睡醒了?” 小黎呆呆移過臉來,圓嘟嘟的臉蛋兒紅撲撲的,點頭:“是的,娘親?!?/br> 錦月正給他擦臉,這時阿竹來說:“姑娘,太皇太后殿中的方明亮公公就來求見?!?/br> 錦月心中一動,她可忘不了方明亮。最后一次相見是那回弘允的案子,她被童貴妃、弘實母子利用來扳倒弘凌,方明亮帶了羽林衛進屋來將她拖走,而后就是一陣嚴刑拷問……而今回想還讓人后怕。 不過方明亮進屋后,便立刻揚起從未有過的客氣笑容,拍拍袖子朝小黎行了個禮:“奴才方明亮,見過太子皇孫?!?/br> 小黎的正式昭告文書還沒下來,又一直在漪瀾殿,還是頭一回受這樣的大禮。 眨了眨眼睛,小團子黑滾滾的眼睛望了望錦月,錦月微微頷首,讓他別說話,而后朝方明亮道:“方公公是跟隨太皇太后宮的長秋監,幾十年的老人,小黎還未得文書昭告,擔不起您這樣的大禮,請起吧?!?/br> 方明亮笑意融融起來:“雜家在宮中幾十年,看人從不走眼,當時便覺姑娘不該是那般造化,沒想到姑娘竟是隱藏了真身,乃是蕭丞相的千金長女,還孕育了太子龍嗣,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br> 雖然方明亮慈眉善目笑著,但錦月深深知道,這宮中,一寸天堂、一寸地獄,一旦失利,什么笑容和氣都可剎那變成殺氣,要人性命。便只淡聲說—— “方公公謬贊了?!?/br> 錦月不多說一字,不溫不火、滴水不漏,方明亮亦有些摸不透,而道出正事: “雜家來是通知姑娘,今晚芙蓉殿晚宴,太皇太后娘娘說請姑娘和小皇孫也一定到場,不得推諉。太皇太后喜歡孩子,想看看小皇孫?!?/br> 錦月心中一跳,道了謝,讓阿竹給了二兩銀子給方明亮當辛苦費,方明亮歡喜受了。 阿竹不懂,問為何方命令拿那幾兩碎銀子那般歡欣,難不成他還缺那點兒銀錢。錦月有心培養阿竹,便點破:“他高興的不是得了銀子,而是得了我的示好?!?/br> “那姑娘為何不多給一些,二兩銀子也實在……實在太少了些?!?/br> 錦月頓了頓:“多了,才不好?!?/br> 多了難免引人注意,也顯得她急切想要拉攏他,反而不好。 ** 傍晚,在芙蓉殿擺了晚膳,殿上正中的高基座上是帝后龍、鳳大椅,依次兩邊是太皇太后和太后,而下平地殿中是皇子分列兩旁,為首的弘凌,身側同坐的是金素棉。錦月母子在二人之后的普通小矮桌,安靜用膳。 席上,歌舞蕓蕓、鐘鳴鼓瑟,夾雜著幾句弘實等人的奉承阿諛,倒也沒有什么劍拔弩張。錦月悄悄打量了高位上的皇帝,那中年男人頭發白斑斑,氣息奄奄地龍一般盤在那兒,皇后和弘允模樣相似,而后便是太皇太后和太后。 映玉不在,她只是太子的昭訓,論資格不夠參加這樣的宴席,自己也是因為是皇孫生母,得了太皇太后恩準,才得以在此。 錦月從上頭收回視線,不敢多看那四個可怕的人。 弘凌對面是弘允,他沒有姬妾,一旁只有個青袍、黑帽的貼身小內侍伺候布菜、斟酒。 他今日穿著嫡皇子朝服,是深朱紅緞子繡金云紋,頭上也換做了金緞帶、玉冠,襯得他皮膚白皙,那種骨子里透出的雍容貴氣,讓對面那一整列的皇子都黯然失色。 弘允靈敏的捕捉到錦月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如春江暖泉,讓錦月心中一暖,是以錦月也回了個笑容。卻不想身前突然有道冷冽的視線睨來—— 竟是弘凌回眸的余光看來。 錦月一怔,弘凌的冷冽視線卻化作個隱約的笑容,如雪山頂融化下的溪水,潺潺卷來,是一種冷冽的溫柔。 弘凌五官清俊,和弘允的端正雍容不同,他是偏陰柔、秀美的長相,卻偏偏生了個冷冽、果決又堅毅的性子,又鍛煉出一身結實的體魄,矛盾的結合更顯出種與眾不同的獨特。 錦月不覺忙低下頭,不敢再東張西望。 天家的奢華在宴席上淋漓盡現,珍饈琳瑯滿目,各不相同,帝后是九十九道菜,其它根據地位依次減少,減到錦月母子這一桌,卻也還有二十四道。 小團子伸長小胳膊,挑了顆個兒最大的“蝦皮珍珠丸子”,喂錦月:“娘親,來,小黎喂你吃,啊……” 錦月忍俊不禁,小團子這是學她喂他的樣子呢,于是張口讓小黎將丸子喂進口中。 母子正樂融融,便聽上頭太皇太后點了東宮,問小皇孫在何處。 錦月筷子夾的菜落在桌上,心如擂鼓,弘凌回頭朝她看來,安撫地輕聲說:“出席吧?!?/br> 錦月才忙領了小黎出席,立刻便被數十道眼睛盯著,如芒刺在背。 太皇太后的聲音錦月不陌生,但經過上次的生死經歷,盡管太皇太后現在聲音慈祥,錦月也不敢掉以輕心半分。 “錦月叩見皇上,萬歲萬萬歲,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br> 那幾人微不可見的點頭,似不想理會。 這方,枯槁的手一揚,赤金蓮紋鐲子在枯黃地手腕上滑動,太皇太后威嚴而和藹道: “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哀家竟沒認出,你就是從前蕭恭府上那不得了的女娃子,哀家當真老了,眼睛也拙了……” 錦月不得不抬起下巴,對上高座上那幾個可怕的人物,不由手心具是冷汗,將小黎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太皇太后看了一會兒錦月,又開始虛著眼睛細細打量錦月身邊的小人兒。 半晌,她喲了一聲,朝弘凌道:“太子,你這小玄孫長得還挺俊的?!?/br> 弘凌出列來,應答了幾句。 身邊站了這個男人,錦月的懸著的心才不由落地,踏實下來。 太皇太后虛著眼睛仔細打量小黎,眼神不好,看得很費勁。 小團子跪著,先是眨巴著眼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而后站起來朝太皇太后走,方明亮見狀呵斥“大膽”。 錦月忙將孩子護在懷中,太皇太后抬抬手呵斥方明亮:“退下,別吵?!庇謫栃±?,“孩子,你突然站起來干什么,哀家沒讓你站起來,你站起來就是不敬,可知道?” 小黎不疾不徐,糯聲道:“回稟太皇太后娘娘,小黎是見您眼睛不方便,想走近一些給您看?!?/br> 太皇太后一愣,所有人也都一愣,而后便聽太皇太后極少見的慈祥笑起來,朝小黎招手:“那再走近些,讓哀家看清楚。讓你娘親也過來?!?/br> 錦月不得不隨著小黎一起走上幾步臺階,到太皇太后的長幾前跪下。 太皇太后:“小黎是吧?過來,到高皇祖母身邊兒來?!?/br> 太皇太后看了看孩子,又摸了摸小黎絨絨的頭發,蒼老的眼眶漸漸氤氳起濕意,潸然落淚:“轉眼高祖皇帝也駕崩幾十年了,連玄孫都會體貼人了,哀家總算沒有愧對高祖皇帝的囑托,看好這個家……” 眾人正在揣摩太皇太后此番話的用意,便見太皇太后褪下手腕上的赤金蓮紋鐲,朝錦月伸手。 錦月忙膝行上前, “錦月,哀家當年遠遠見你便覺得喜歡,記得還封了你‘京師貴女’四字,這鐲子是高祖皇帝賜給哀家的,哀家戴了幾十年,便當久別重逢的禮,贈與你?!?/br> 錦月吃驚,不光錦月,太后、皇后、眾皇子、皇子妃都吃了一驚,連總是奄奄一息無精打采沉默的皇帝,都微微側目來。 錦月雙手捧住鐲子:“謝太皇太后娘娘賞賜,錦月定好好保存,不負娘娘贈予恩情?!?/br> 太皇太后朝殿中的弘凌道:“太子啊,你也當父親了,東宮為眾皇子的表率,往后做事要更加沉穩周全,多和三公九卿請教治國之道,他日才能擔當重任?!彼中呛抢\月的手,“錦月可是哀家親封的貴女,雖然蕭家凋亡,但你也不能虧了她。趕緊啟奏皇帝,下冊封旨意,可知道?” 皇后面色青白,弘實當場玉杯中酒灑了一地;金素棉也幾乎從席上站了起來,面無血色。 太皇太后一席話,分明表明接納弘凌,也接受小黎是皇家子孫的事實,頃刻間殿上鴉雀無聲,在靜寂中,幾派勢力卻更加暗潮洶涌。 誰不知道,太皇太后本是反對弘凌的第一人??!若是她改變立場…… 弘凌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跪地答“諾”,手止不住有些發顫。 太皇太后見弘凌跪地輕顫,不覺嘆息,低低喃喃:“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大敗匈奴保住北方,是你天大的功勞……” 這一句薄薄的贊譽,聽來簡單,卻是弘凌歸來長安后得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正、真心的贊譽評價。 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承認,不再是罪婦之子、賤妾之子“恕罪該做的事”。 弘凌沉沉答:“謝太皇祖母夸贊,弘凌定不辱命……” …… 直到回到景瀾殿,錦月還如走在云端,渾身輕飄飄的,可手腕上的赤金蓮紋手鐲又沉重得如鐵石,壓在她身上透不過氣。 冊封,太皇太后說要弘凌冊封她。錦月跌坐在椅子上,漸漸淚水漫上眼眶……難道,這真是命嗎。 阿竹欣喜地端了銅臉盆進來:“恭喜姑娘,有太皇太后的叮嚀,姑娘的位份定然不低。若是太子妃要拿捏您不光要顧及太子殿下,還要顧及太皇太后娘娘,當真是大好事!”阿竹還在替錦月高興,“往后姑娘的身份,就非同一般的尊貴了?!?/br> 她放下盆才發現錦月如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坐在那里發呆看窗外,眼角的水光被流進來的月色照得水亮。 雖然錦月只穿著普通的裙裝,頭上也沒有什么金銀首飾,此刻阿竹卻不覺看癡了。入宮多年見過的美人也不少,可能夠這樣美到骨子里、靈魂里的,卻還是她頭一回見。 作者有話要說: 大人撕完,該輪到小盆友們了。 下章,小黎吊打豐斗。 今天電腦突然全部亂碼了,弄了好一會兒,才修好。 看來得換個筆記本了,因為碼字,已經把鍵盤都打出好多凹槽。不知哪個型號電腦的鍵盤好(望天) ☆、第44章 1.0.5 錦月坐了會兒才發現孩子不知何時不在屋里了,回眸問阿竹:“小黎呢?” 阿竹:“小皇孫說去殿外走走,好像去找太子殿下了?!?/br> 錦月點頭了然?;蛟S真是父子天性,小黎一日不見弘凌就想得很。 思及此處,錦月也就沒有去找,免得見到弘凌尷尬。 景瀾殿的廣場,小黎在正殿外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弘凌,便想著去景瀾殿門外等等看。 小家伙剛在殿外的花壇坐下,便聽旁邊一圈兒奴才提著打燈籠,把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幾個孩子正在那兒玩投壺—— “我投進了!” “哇豐斗你好厲害??!” “容承也很厲害嘛……” ‘投壺?’小黎伸著脖子往那邊望了望,立刻來了興趣,便想著過去看看。 其中幾個孩子,是豐斗、雪寧和總跟在雪寧身后如婢女般地青裙子小姑娘,另外還有幾個晚宴上看見的孩子。 ‘有豐斗!算了,還是不玩了?!±栊恼f,轉身往回走。 那處,七八個孩子中豐斗個子最高,他八歲了,身體已經開始抽條,皮膚白白的又長得高,金素棉將他收拾得很是妥帖,穿著淺色云紋緞子衫,頗有些小小的玉樹臨風感。 豐斗無意一眼望來,就看見了小黎,臉上贏了比試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想起這些日zigong人們紛紛那他們二人作比較,說他來自民間、出身低微,沒小黎尊貴,他就滿肚子火氣。分明他之前就是個奴才而已…… 見豐斗出身,雪寧循著他視線看去,正巧看見小黎,于是立刻笑了笑指小黎和豐斗說: “豐斗,那不是你太子義父的長子嗎?今晚你不在芙蓉殿你不知道,連威嚴的太皇祖母都親自抱了他呢,太皇祖母都沒有那么當眾夸贊過我、抱過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