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明明是炎炎夏日,這涼亭里卻如寒風掃著背脊讓人發涼。 “不若義妹來給我選一道?”弘凌終于開口,落在錦月身上的目光復雜莫辨。 錦月立時一凜,眸子更低了些:“這些是江昭訓親手做的,她比較了解,還是江昭訓來選吧?!?/br> 映玉本想接著錦月的話說,可現下心下哀傷不能自已,唇瓣顫得怕說話失禮,便委屈著臉沉默著。 “親手做的?!焙肓鑺A了塊荷花香糕低聲重復錦月的話,而后冷冷勾唇,看不出是真笑還是冷笑,“確實是親手做的?!眳s是看著錦月說的。 錦月心下一跳,心說他難道發現了什么時,卻看弘凌轉過臉去看映玉,那話又像是對映玉說。 “做得很好,是本宮……少時最喜歡的味道?!?/br> 映玉見不再被無視,又揚起希望,殷勤地倒茶、布糕點。 錦月安靜地垂著眸子,聽弘凌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映玉交談,心中卻漸漸沉郁。 盡管近在咫尺地坐在一個亭子里,可錦月卻覺得和弘凌仿佛越來越元,隔了儲君皇位、隔了后宮的眾多女人,他帝王的路,自己不知道往哪里走的路,越來越遠。 而自己這樣,幫著別的女人追自己從前喜歡的男人,也真是愚蠢透了,滑稽透了…… 想到此處,錦月越發不想在這兒坐下去。他們是夫婦,而自己杵在這兒怎么看怎么像個多余的傻瓜。 思及此處,錦月只覺看著兩人如心中扎著刺一般,忍不住嚯地就站起來—— “我身子不適,告退了,太子殿下和江昭訓慢用吧?!?/br> 說罷也不待弘凌同意,錦月便起身匆匆從水上回廊離開,她仿佛聽見映玉倉皇地喊了聲“jiejie”,并沒有聽見弘凌的聲音。 錦月心煩意亂一路疾走,走出靈犀殿才覺胸口的窒悶輕了些,能夠呼吸了。環顧四周,竟走到了中庭的花園,這處也有個小池子,眼下荷花正開得艷麗,綠葉紅花倒影在碧波里,景色雖美,可她這個賞景的人卻毫無心情。 “娘親,娘親等等我……娘親……” 錦月心煩意亂,竟沒注意到兒子小黎跟在后面追了來,小家伙跑得頭發跟雷劈了一般,亂糟糟的,一雙小鞋子跑得全是灰。 錦月一時心疼,但又覺小腦袋毛茸茸的炸著毛滑稽又有趣,含淚笑了笑,替兒子順了順頭發?!氨?,娘親不知道你在后頭追,跑累了吧?!?/br> “小黎是男子漢,不累?!毙±钃u搖頭,然后黑黑的眼睛就打量著錦月的眼睛說,“娘親眼睛好紅,是誰欺負你了嗎?”他面露兇煞,一擼胳膊,“娘親快說是誰,我去幫娘親報仇?!?/br> 錦月心頭一暖,知他最近迷上了香璇口中的功夫故事,人也變得暴力了,搖頭說:“娘親是風沙迷了眼睛,沒有人欺負?!?/br> “風沙?”小團子嘟著嘴想了想,然后牽開自己的小袖子,遮在錦月臉側:“那小黎給娘親把風沙擋住?!?/br> 錦月忍俊不禁,然后就見小團子欲言又止,小嘴蠕著有話不敢說。直到被她一問,小團子才揚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錦月,糯糯開口問:“娘親,其實你是因為爹爹回來了,所以才難過,是不是?” 錦月一怔,知道他說的不是弘凌,而是李湯口中說的“爹爹”。 “為什么你覺得爹爹回來,娘親難過?” 小團子四周望了望,才小聲說:“因為娘親喜歡神仙舅舅了,這時候爹爹如果回來,那就不好辦了?!?/br> 錦月一怔,萬萬不想這么小個團子想法這么復雜。 小黎癟了癟嘴,嘆氣,“雖然我也很喜歡神仙舅舅,但是……小黎還是想選爹爹?!?/br> 錦月心中千言萬語,卻不能告訴兒子,撫摸他毛茸茸的頭頂:“傻孩子,娘親不喜歡神仙舅舅?!卞\月捧住團子小臉兒:“小黎,聽娘親說,爹爹……爹爹已經不在了,往后我們都不要再提他了,李叔叔只是弄錯了,爹爹不會回來,之前就說好的,我們要忘記他?!?/br> 小黎臉蛋兒立刻垮下去,兩眼淚水汪汪看著錦月?!芭丁?/br> 團子剛低下腦袋,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來:“要是小黎忘不掉呢,娘親……” 錦月心中微微抽痛,將孩子抱著懷中哄道:“忘不掉,就慢慢忘,總有一天會忘掉……” 這句話不知是對孩子說,還是對自己說。錦月抬眸,天上流云被風攪亂,風起云涌,和她內心的駭浪一樣攪得人心不寧— 李湯說,他手下在長安城的亂葬崗發現了弘允的蹤跡。錦月但聽亂葬崗三字便知道,弘允定是去看自己的墳墓的。真正的徐云衣代替她蕭錦月葬在那兒。 得知弘允還活著,她本是既震驚又欣喜,可是再一細想若他回來,皇族宗親有了儲君人選,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錦月又止不住的渾身發冷。 實在,不敢想象下去。 * 錦月在荷花池邊坐了半個時辰,阿竹和彩香就找了來,剛回含英齋錦月才覺額頭有些發燒。 果然扯謊要遭報應,說是不適,就真的不適了。 阿竹去藥藏局請御醫,可御醫卻說忙著給李、鄭良娣和太子妃研制調理身子備孕的藥,沒空來,隨便丟了一副藥給阿竹便不理會了。 阿竹回來一說,彩香便不忿道:“先前這些侍醫對咱們含英齋風吹草動都無比關心,眼下不過是看江昭訓得罪了太子妃,太子又多日不聞不問咱們姑娘,才見風使舵?!?/br> 錦月懶懶不想多說:“他們為了自保,撇清關系不愿意幫忙也是情理之中,幫助別人害了自己,這樣的虧本買賣有幾人愿意做?!?/br> 錦月揮手讓她們下去了,渾身無力只想躺下不動。 傍晚來了風雨聲,天色立刻暗下來,風雨飄搖得讓人心慌。 含英齋外竹林被狂風卷得稀里嘩啦,風聲呼喝,錦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覺得房頂到要被雨沖垮了,被雷劈開了。 睡不著,不敢睡,錦月干脆坐起來抱住被子縮在床角,其實她是怕打雷的,尤其丞相府破敗之后,這樣一個人的夜晚,恍惚間仿佛看見丞相府中親人、奴才們的冤魂。 而下不知幾更天,整個世界都被黑暗、暴雨、狂風和驚雷充滿,只有靠著墻錦月才能找到些安全感,昏昏沉沉,也不知是醒是睡。 直到門一聲綿長的輕響,來了幾只輕悄的腳步聲。 錦月驚醒睜眼,乍見閃電照亮房屋,床前一個高大的男人影子立在床前,她立時一聲驚恐的“啊”聲。 影子伸手:“別怕,是我?!倍笠恢淮笫志吐湓诹怂サ氖直凵?。 錦月稀里糊涂,分不清是夢中的冤魂還是真的人,驚恐的縮手:“別碰我!” 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是我,弘凌,別怕?!?/br> “弘凌……”聽見這兩字,這個聲音,錦月才醒得明白了些。 “嗯?!?/br> 弘凌見床上瑟瑟發抖,目光深邃下去,漸漸浮起一層細碎的溫柔,語氣卻還淡淡的?!氨緦m已吩咐了人去熬藥,你一會兒先喝了再睡?!?/br> 等錦月徹底清醒,弘凌已經出去了,而后才想著方才孤男寡女地在一室實在不合適,但愿別傳出去被人聽見。哪怕是義兄妹,也要避嫌的。 藥熬好,錦月睡了幾個時辰也有些睡不下,便起來去偏廳喝,哪料偏廳燈火通明,滿屋子奴才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弘凌竟然坐在圓桌邊兒,背脊筆挺的,桌上放著碗藥。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帶隨扈,袍裾和黑緞金云靴也被雨水沾濕了。 錦月見了禮,可弘凌一個字不說,也不看她,就這么坐著,一直等到她喝了藥去睡,他才說了句離開。 錦月看著弘凌的背影走出雕花門,他一個人撐起黃油紙傘,孤身走進夜色,心中不覺一酸。 若她還看不明白他來干什么,她就太傻了。弘凌定是因為自己白日說“不適”,來看的。 錦月忽然丟了披在身上外裳,跑到門口朝那背影喊—— “等一下!” 屋檐掛著的燈籠搖晃著微弱的光,照不亮弘凌身前的路,只見黑色里他周圍全是雨絲,他回身來,清俊的臉一如方才的冷淡,只是細看便能看見他眼中閃爍著些許驚喜地微光,被夜色暈得朦朧,被燭光鍍上溫柔。 “何事?!彼麊?。 “你……” 錦月張張口,指尖把袖口攪得緊緊的,卻始終說不出來弘允還活著的秘密。 弘允是皇后嫡子,是皇室宗親都寵愛的嫡皇子,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之所以還忍著弘凌,便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儲君人選替補,若弘允回來,皇家所有人都會幫他。到時候,弘凌又該何去何從…… “你一切小心?!?/br> 弘凌將錦月的欲言又止收入眼中,淡聲說了個“好”,轉身背對錦月之后,臉上的便結了層寒冰。 李湯來含英齋的事他知道,說的什么他不用查也能猜到。 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包庇弘允,不告訴自己…… 剛走出含英齋,傘骨便在弘凌手中成了粉末,他一揚手,紙傘落地。任頭上電閃雷鳴,他一人在雨中前行。 他的路,一直是一個人的黑暗。 …… 這一夜,皇宮風雨飄搖。 此時另一處——大乾宮,棲鳳臺。 這是皇后所居之地,墻壁透著椒蘭香氣,屋中幾只人影,一只火盆,一雙無名指和小指上戴了景泰藍寶石長甲的素手,正一片一片地將紙錢丟入火盆里。 屋中一只瘦影一晃,是個婢女過來帶著哭腔勸:“皇后娘娘,三更了,您燒了半宿的紙錢了,歇息了吧?!?/br> 這雙長甲素手卻沒停下,那婢女知趣地退到一旁,而換了個年長些的姑姑上前躬身勸說——“娘娘,您這樣哀傷流淚,五皇子泉下有知也會難過的,歇息了吧?!?/br> 屋中一聲又長又纏著極致難過的美人嘆息,撕紙錢的素手才停了下來,從衣襟里掏出繡翟鳥纏枝紋的藍絲帕子擦了下巴的淚珠,輕緩道: “今日是弘允的生辰,青姑你是他奶娘,喪子之痛堪比剜心啊,你可明白本宮心中哀痛……可恨那害死他的孽種還霸占著他的太子之位,享受著本該屬于他的一切,每每想到此處本宮這做娘的那還能睡得著?!?/br> “娘娘節哀,太子弘凌手段狠辣,現在朝中誰人不忌憚他。唉,只怪貴妃和六皇子實在不濟,娘娘都這么相幫了,他們還是三兩次敗在太子手中,眼看五皇子的案子都重新翻出來了,還不能將太子弘凌斗倒,真是一筐扶不上墻的爛泥啊?!?/br> 素手的主人冷冷一笑:“那對母子,我就從來沒有指望過?!?/br> 姑姑似想起了傷心事,擦淚道:“想起大姜后仁慈厚德,豈料身邊竟養了個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大姜后對那賤婢如同姐妹,她竟勾引陛下,還為了早一步剩下孩子毒殺了大姜后……” 姑姑泣不成聲。 素手拿著藍手帕替她擦淚:“你打小在就跟在jiejie身邊伺候,感情深厚,你的忠心jiejie九泉之下也會明白、感動,因果孽報終有時,本宮活著一日就不會放任那孽種殘害大周皇室?!?/br> “我只恨不能替大姜后和胎死腹中的三皇子報仇,大皇子、二皇子定然也是死于那賤婢之手……往后,他恐怕還要殺更多的皇子,不敢設想?!?/br> “jiejie命苦,本宮定然為她報仇,青姑你且寬心……” 大姜后本還有一胎雙生子,卻不足月就雙雙病死在搖籃里,這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而后懷上三皇子才中毒殞命。 皇帝、太后、太皇太后連連受打擊,一蹶不振,幸好大姜后還有個孿生meimei,可以慰藉…… 屋中火盆里紙錢跳躍著火焰,啜泣聲低低的,和屋外的雨聲和在一起說不出的窒悶壓抑。 片刻,門口匆匆跑進來個渾身被雨水澆濕的太監,跪在殿中從袖子里掏出封信來,雙手呈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來信了……來、來信了……” 婢女從太監手上拿了信,朝雕鳳凰紋玫瑰椅這方呈來。椅上,素手的主人接過,打開信紙一看,立時無聲倒抽一口涼氣,呆若木雞坐在那里。 滿屋奴才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不敢問。 片刻素手捉著信紙不住顫抖,“弘允,本宮的弘允……”聲音說不出是喜還是哀傷。 立時屋中一陣嗚嗚哭泣,而后便聽這聲音按捺著欣喜和仇恨,輕顫道:“把這晦氣的火盆撤了!”“本宮的弘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