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錦月握住映玉纖細的手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回—— 面前的姑娘發黑,膚白,巴掌大的小臉兒略有些虛弱的蒼白,梳著垂鬟分肖髻,點著幾朵白中帶粉的珠花,一襲白紗裙映著蒼白的肌膚有一絲病態,卻也更顯得楚楚可憐。和錦月記憶里體弱多病、蒼白模樣相差無幾。 “還是五年前的模樣,不過……略胖了些?!卞\月欣喜莞爾,而后想到當年與秦弘凌的事,又沉凝下去,“這幾年你在哪兒,過得可好?我是你長姐,卻沒有照拂好你……” 錦月說著眼睛有些濕,映玉亦然,輕輕依偎在錦月懷中落淚哽咽: “映玉過得很好,只是苦了jiejie,在暴室……” 話到此處便不成聲,姐妹二人都想起了當年丞相府的□□,蕭家本是大周第一顯赫的氏族,朝夕間便被全部處決,爹娘成亡魂、親人生死別。滅族??! 錦月輕輕撫著映玉顫抖的背:“都過去了,過去了,爹娘泉下有知我們還好好活著,也算安慰……”“娘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叮囑我定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而今找到了你,我也對娘有個交代了……” 映玉含淚默然點頭,幾度開口想說爹娘都不能成聲,最后道:“當年和jiejie在河套小鎮失散,jiejie被捕,我……機緣巧合,遇到了殿下,所以這些年……映玉都在大漠……” 錦月微微吃驚,不想她竟然和一直在大漠,秦弘凌照拂著她。猶記當年,京兆伊和大司農帶著士兵封鎖個個大門,三重弓箭手趴在圍墻上朝府里亂箭齊發,剎那哀聲四起、鮮血四濺。一隊劊子手沖進丞相府,大肆砍殺,她的婢女、奶娘、父親、弟弟、姑姑……一個一個地,倒在血泊里,丟了性命…… 她帶著meimei蕭映玉、弟弟蕭青楓從破墻洞逃了出去,舉目無親、舊友更不堪依靠,她幾欲崩潰的時候,有一個念頭在腦海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她要去大漠,去找秦弘凌,這個世上她只有依靠那個男人了,她只有他了,他說過要給她一輩子的幸福。 所以她帶著弟弟meimei千里迢迢,一路逃亡北上,雖然已是二月底,可漠北依然冰雪千里,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到邊塞的。 到了河套,她立刻給弘凌修書一封,解釋了數月前分手是不得已,是不想將他牽連入謀逆之案,若他在長安被牽扯進來,勢必被處死,而今已到塞外,她愿就此隱姓埋名,不管富有還是貧窮,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生死不離不棄。 她忐忑地等了一天一夜,終于等來了弘凌。他穿著鎧甲,滿身干涸血跡和酒氣,當是上戰場前喝的壯行酒,他眼神凌厲也不說話,將她按在破廟的茅草堆上,要了她身子。情到濃時他捧著自己臉說——“相信我錦兒,雖然我弘凌現在一無所有,但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做天下的皇后……” 多么動人的情話呀! 而今,天下他已唾手可得,只是那句情話又落入了哪個女人的耳中?那個“素棉”嗎?看得出來,弘凌對她態度明顯不同,愛護、寵溺、縱容…… 錦月冷冷一笑。愛說給誰聽給誰聽吧,左右……左右她再也不會信、再也不會聽了。 映玉見錦月忽然臉色冷冷不知在想什么,心下有些慌張,忙握住錦月的說:“jiejie不要多想,殿下……殿下只是看在jiejie的面上才收留我、照顧我,jiejie,你是生映玉的氣了嗎?對不起,我……我……” 錦月回神,輕輕一笑:“是你多想了,此生此世,秦弘凌的事已經與我沒有任何關系,再說,你又有什么對不起我的?!?/br> 映玉眸光一蕩:“jiejie你、你是說和殿下,恩斷義絕了嗎?那,孩子……我聽說,jiejie有個兒子,難道是五皇子……”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只是我自己的?!卞\月不愿再說下去,離宮的決心越來越堅定。這座城、這個男人把她困得太久,她實在太累了。 映玉也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安安靜靜的垂首、柔弱地坐在那里,溫柔惹人憐惜,錦月抬眸,才發現這個meimei和記憶里的meimei,還是變了,變得更柔媚,也隱隱有幾分陰柔的凌厲。 兩人正沉默,窗外的叫喚聲陡然大了起來,刺得人耳膜發痛—— “殺人啦、救命啊,玉皇大帝啊救救我??!閻羅王唉,快收了這幾個歹毒的惡鬼啊……素棉姑娘救命啊……” 聲兒大得幾個院子都能聽見! 錦月和映玉忙著敘舊,倒是把外頭那潑婦給忘了,都忙出門去看。 果然見那叼奴扯破喉嚨的哇哇叫喊著、滿地打滾,一雙褲腿暈著大片的鮮血,看著比先前嚇人。 錦月看映玉,低聲說:“這潑婦雖可恨,但她主子得寵,若繼續鬧騰下去恐怕于我們不利……你初來乍到,還是少惹事端?!?/br> 錦月沒有挑明說“逆臣之女”的身份敏感,料想映玉心思玲瓏應該知曉,卻不想映玉眸中泛起恨,盯著金彩鳳恨聲: “在大漠,這老叼奴和她的賤人主子可沒少欺負我!”她又心疼地看錦月,“何況他們那日還那般欺侮jiejie,這仇映玉不報便枉受jiejie疼愛了!” 若真要報仇,那方法也是千百種,光天化日這樣打動靜實在不妙,院門外已有數雙窺視來的視線!錦月心頭一跳,想起那日金素棉對這叼奴的縱容,可見叼奴地位不同。 “還是先放了她吧——” 金彩鳳聽見錦月的話,以為錦月怕了,叫囂得更厲害了。 “就你們一個不干不凈的賤婢、一個卑微孤女還妄想與我們金家千金比高低,你們再不放我,素棉姑娘一句話就能要了你們的狗命!” 錦月在后宮歷經風霜,早已練出為達目的、可不惜一切代價的心性,這種話可以權當是放屁,可映玉徹底被激怒了,氣得渾身發顫指著金彩鳳—— “你……你……”她咬牙,“你再侮辱我jiejie一句,我殺了你!和我jiejie比,在殿下心里她金素棉算個什么!” 映玉回身:“jiejie身子不好在此等我,映玉這便去找那自視清高的賤女人算賬!”“今天我倒要看看金素棉要怎么要我的命!” 她的臉恨意深沉,錦月只覺吃驚又陌生: “不要沖動映玉,映玉,映玉!” 映玉疾步走出院子,錦月心說不好、要出大事,趕緊追出去,可剛到院子門外就見小家伙扛著小鋤頭、喊著“娘親娘親”,噼里啪啦跑過來—— “娘親娘親,我給你挖了草藥,你、你看你看,小黎挖得好不好?” 小黎胖乎乎的小爪提著幾根草而在錦月面前揮舞、邀功。 “好好好,娘親現在有點兒忙,你先回屋里乖乖做在板凳上,等娘親,???桌上有燉好的蘿卜湯,你最愛的,吃飽飽了別亂跑知道不?” 錦月著急去追人,幸好見香璇遠遠跟再小黎身后,于是趕緊將小黎托付給香璇先照看,自己去追映玉。 映玉性格雖內向、溫柔,可激怒攻心就會變得異常沖動、剛硬,仿佛變一個人,而剛才映玉的表情,錦月只覺隱隱有些“可怕”了。 錦月追到椒泰殿門口才追上映玉,可終究還是遲了——金素棉在正在殿外。 椒泰殿的雕欄玉砌的廣場上擺了桌椅,金素棉似監督那叫豐斗的孩子讀書,一旁站著伺候兩個親近婢女正和她說話,清晰傳來—— “姑娘查清楚了,那天的婢女叫徐云衣,是個暴室特赦的私通女犯,不干不凈的,不知怎么就來了咱們東宮,映玉姑娘一早還去看了那賤婢……” 錦月都聽見了,更不要說映玉了,伸手卻拉她不住,錦月眼看映玉如一只氣得發顫的白鳥兒,撲過去一耳光將富貴美人打在地上。 木桌撞得搖晃、杯盤碗盞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你欺負我我便忍了,你欺負我jiejie、我今天斷不能容忍你!”映玉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緊咬著一口銀牙瞪金素棉。 錦月倒抽一口涼氣——地上的藍裙美人痛苦地□□一聲,一雙素手按在碎瓷片上,手心立刻血流如注。奴才亂作一團—— “姑娘,姑娘!” “好多血,怎么辦怎么辦……” “快、快進殿去告訴太子殿下!” ☆、第十九章 弘凌的吻 立刻有奴才往椒泰殿里跑,映玉一慌,似沒有料到弘凌竟就在里頭,愣在原地蜷著手捂胸口,錦月知道,她這個動作是害怕不安。 錦月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映玉回眸來,眼中盡是惶恐之色,看見錦月鎮定的安撫眼神,仿佛一下有了依靠和支持,臉頰終于回暖了絲血色。 很快,椒泰殿里快步出來五六人,為首的是弘凌,依舊是明黃的太子蛟龍袍,高貴非凡,身后一步是個粗獷的黑鎧甲大將軍,再后是幾個塞外打扮的便衣親隨。錦月心中有不好的猜想,這大將可千萬不要是…… “素棉!” “女兒你怎么了?” 弘凌三兩步走來,一掃地上一片狼藉,金素棉癱在一地碎瓷中雙手滴滴答答地滴著血,綻開在水藍錦裙上如一片紅梅。 錦月便見男人那雙好看的眉斂得緊緊地,眸子寒光四射地掃來。映玉瑟縮一抖,不覺往錦月身邊挪了一步,錦月緊緊握住她手,眸子依然與弘凌冷冷對視著,絲毫不示弱。 鎧甲大將心痛地圍著金素棉叫“女兒”,幾個高手親隨和太監、宮女、剛趕來的藥藏局御醫,也蜜蜂似的圍著金素棉,如眾星捧月。 “殿下……殿下……好痛,我好痛……” 金素棉柔弱地喚著弘凌,弘凌從錦月這處決然回視線、便將她當做了空氣,將金素棉打橫抱起,往殿中走。 弘凌沒有發難,映玉剛松了口氣,便見那鎧甲大將聽了奴才稟告剛才的事,再看正好抬上來、嗷嗷叫的金彩鳳,指著映玉厲聲一喝:“如此歹毒的女子,抓起來丟進牢里關著!” 映玉惶然無措,錦月忙擋在映玉身前、擋住來拿她的那幾大漢:“大人且慢,這里是東宮,不是軍隊,東宮的人大人還是不要妄動的好,免得落人口實,恐怕于大人不妙!” 大將軍高大魁梧、滿面髭須,錦月感覺到映玉在身后發抖,可見她當認識這個大將、并且忌憚,思及此處,錦月不覺一凜。 果然,那大將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眼,怒氣騰騰、滿眼輕蔑,沒說話,回身單膝朝殿門口的弘凌一跪: “太子殿下,金高卓在大漠拋頭顱灑熱血、出生入死,對殿下從無二心,今日老夫的寶貝女兒和多年老仆卻當著老夫的面,被這人傷得鮮血淋漓,還請殿下還老夫一個公道!” 弘凌頓在門口沒有回身,許久才冷漠緩聲—— “將軍駐守邊防勞苦功高,素棉,又溫柔賢惠照顧我多年,便聽……將軍處置吧?!?/br> 說罷便轉入殿中不見了人。 剛得此令,金高卓噔地起身、二指一指錦月,目眥欲裂:“將二人押下去,嚴刑拷問!” 映玉癱在錦月身邊,錦月望著那空蕩蕩地門口止不住冷笑!怎么如此愚蠢呢,說自己是東宮的人,秦弘凌巴不得她這個背叛他的人如螻蟻一樣倒在他腳下求饒吧…… * 雖宮中有規定,各宮不得設監獄,但東宮畢竟是未來天子之所,東宮有獨立的宮闈系統,飲食起居、朝政文書官員都有自己的體系,是以私獄也暗中有設,便在思過殿偏殿的地下室中—— 一間刑訊拷問房,七間陰濕發霉的牢房。 金高卓不敢擅動映玉,把所有怒火都發泄在了錦月身上,令人抽了一頓鞭子,又拷問了和金彩鳳、豐斗那日的紛爭,逼迫她承認是她利用了映玉,才讓映玉犯下此錯。 錦月不難猜想他的用意。那日金高卓已當眾拂了映玉的面子、讓奴才們看清了映玉和金素棉誰更重要,達到了目的,如此逼迫她認罪不過是為了找個臺階下。他是忌憚弘凌,不敢真傷映玉。 錦月將其中厲害看了分明,倒也稍稍放下了心——此生這條命,是父母所生,卻是映玉痛苦所換,若無映玉,恐怕便沒有今日的蕭錦月,自己早就死了。 “進去呆著吧!敢欺負金姑娘和豐斗小公子,真是活膩了!”獄卒將錦月拖到牢門口往里頭丟麻袋似的一扔。 映玉體弱,關了兩日染了風寒,哭著孱弱地爬過來看錦月:“jiejie、jiejie你怎么樣?jiejie……” 映玉如兒時一般嗚嗚哭泣喊著她“jiejie”,錦月心頭驟然一暖,蒼白的臉扯出一絲笑容,輕輕抹去映玉臉上的淚水:“別怕……jiejie命大,死不了……” 映玉含淚搖頭,愧疚心痛難當:“是我沖動誤事,害jiejie受苦,若你有三長兩短,我也,我也不想活了……” “傻姑娘,說什么話,我們,不會死……” 映玉淚水汩汩,把錦月拉到自己懷里,不讓她受地面的涼氣,“殿下怎能對jiejie這般心狠,難道他忘了當年對jiejie的情分了嗎?他怎么能這般……” “別再提他,我與他,已經毫無關系……” 說著錦月輕嗽起來,映玉忙輕拍錦月的背:“金高卓仗著手握殿下在大漠的軍隊,便如此目中無人,今后還不知那金素棉要如何趾高氣揚!往后我恐怕也……不若今日和jiejie一起去了……” 映玉哭了兩天,又染了風寒,而下說了一長串話便支持不住了,錦月讓她不要多想,好好歇息,很快就會被放出去。 映玉昏睡過去,錦月躺在陰濕地稻草堆上,望著墻洞上那方巴掌大的窗,漏下幾縷亮光,漸漸地,那唯一的亮光隨著夜色而消失殆盡,就像她的體溫和氣息,一點一點從她身體里流失。 短短幾月便受了兩次牢獄之災,她的身子,已是極限…… 夜深了,錦月只覺渾身冰冷、無處不痛,難道,真要死在這里嗎。死了也無妨,有了映玉,小黎也不算無依無靠…… 漸漸,錦月聽見沉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近,燭火的光漸漸亮起來。腳步聲近在耳畔后,竟似有了幾許慌亂,節奏變快了。 錦月忍著脖子火辣辣的鞭傷,費力地轉過臉去,面前高大的男人背著燭光,暗成了一道剪影,錦月只能看清臉側那一雙纖塵不染的金蛟龍紋黑緞靴。 又幾道人影晃了晃,仿佛是奴才出去了,牢獄里更加安靜下來。 錦月費力地仰望面前男人高大的剪影,聲寒刺骨:“太子殿下好興致……夜半更深還不忘來、來看我這個……咳、咳……這個不干不凈賤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