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青磚鋪地,鵝卵石做成的精美圖案,再加上門口幾株見人高的水竹,清雅之氣撲面而來,讓人眼前一亮。 再往前看,鄧錦慈腳步一滯,秋霜也呆住了,一個美貌妖嬈的女子伏在秦月引的腳下,一臉凄容。 “雨煙拜別公子,祝公子萬安?!?/br> “那五萬兩銀票夠你這輩子衣食無憂了,另找個好人家就嫁了吧?!?/br> 另一個身著緋色短襦長裙的女子立在一旁,不動聲色。 鄧錦慈略顯尷尬。那伏地女子起身,見是鄧錦慈,眼睛一亮,卻又轉瞬神色一黯,嘴唇動了幾次,最終只是對著鄧錦慈施了一禮,悄悄從后門出去了。 秦月引轉頭過來,卻絲毫沒有不自在,他邁下臺階,走了過來。 秦月引一襲天青色曲裾深衣,長發輕輕攏在腦后,用金色的束帶輕輕束住,這樣一走過來,別有一番風姿。 他略施一禮,正色道:“其實壽餅之事,不過是小事而已,小姐之恩才是大恩,又何必親自前來呢?!?/br> 鄧錦慈勉強笑,看這樣子,雨煙應該被他送走了,看過花心的,沒有見過這樣花心的。 “雨煙這是送走了嗎,如果是這樣,那已與先生無關,還談什么大恩?”鄧錦慈強笑。 秦月引道:“小姐此言差異,一日之恩,即是一生之恩,當日雨煙受人調戲,虧小姐出手相救,就已是我秦月引之恩人,即是我如今已與雨煙情緣兩盡,但小姐恩義仍在,倒不會變?!?/br> 鄧錦慈似笑非笑:“先生這是有新人而忘舊人了?” 秦月引怔了一下:“我不娶妾,身邊只有一人,新人已來,舊人當去,即已無緣,不如放手,讓她早覓良緣才是,難道留在身邊空老一生嗎?” 鄧錦慈怔住了,忽然覺得心底泛酸,這人如此任性,當年皇帝也是這樣吧,恩斷情了,所以不再見她,但是卻不放手,如果像秦月引這樣,也是一種好處吧。夠了,她強迫思緒停止。 “墨靈,你去把我屋子里的錦盒拿來給鄧小姐?!鼻卦乱?。 秋霜上前接過墨靈遞過的盒子,鄧錦慈默然良久,轉身要走。 秦月引忽道:“廟堂之事,一向瞬息萬變,我雖不知小姐要這個做何用,但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望小姐好自為之?!?/br> 不做好周全準備,才是滅頂之災,鄧錦慈腳步一滯,接著往前走去,很快就出了福壽齋。 秦月引看著鄧錦慈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為鄧家的小姐,要這樣的一件東西似乎很是容易,不知道為什么要拜托他呢,他似有所悟。 良久,一手摟過墨靈,軟玉溫香去了,至于舊人,銀子已送,就早已被他忘記。 出了福壽齋門口,鄧錦慈立在當下,排隊的人群仍在繼續。 “小姐,轎子我讓停在后街了,小姐等一下,我去叫轎夫過來?!鼻锼崛挂?。 鄧錦慈攔住她,道:“反正不遠,一起過去吧,這里人多,省的張揚?!?/br> 秋霜想想也是,遂不再提異議。 后街入口處,卻有一個小販在擺攤,鄧錦慈好奇地看了一眼,攤位后面的高墻上掛著一快粗布,上面正中寫著兩個大字——測字,左面是五個篆字知福禍未來,右面是辨明日吉兇。 眼睛是盲的,居然能測字,好大的口氣!秋霜抿嘴,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人眼盲,耳朵卻利,當下道:“小姐莫笑,測過才知,如不準,我立馬收拾攤位不干了?!?/br> 鄧錦慈好奇心倒是被吊了起來,與秋霜對視一眼,出聲道:“既如此,那我們可就說了,不知道這字怎么測啊?!?/br> 鄧錦慈一出聲,嗓音清亮跌宕,恰似古琴彈到結尾處的余韻,那人嚇了一跳,脫口道:“鳳凰蕭引,和鳴鏘鏘,小姐實在貴人也?!?/br> 鄧錦慈臉色一下子變了,能用鳳字來稱呼的女人,除了母儀天下那位還有何人。 秋霜卻一臉迷茫,嘴上道:“我家小姐自然是貴人,那還用你說?!?/br> 鄧錦慈看著秋霜,忽然道:“那我就寫個秋字,問一下明日禍福吉兇?!?/br> 那人手指在前面的桌子上輕撫幾下,緩緩道:“秋字,左禾右苗,火燒禾苗是險象環生之兆,秋字,填心是為愁也,小姐心里有迫在眉睫的生死之事?!?/br> 鄧錦慈心一動,嘴上道:“禍在何人?” “秋字,去禾填失,是為秩,享秩俸者,官也,禾苗屬木,左木右火,干柴遇烈火,是最易燃燒之相,這個官還不小,應在三公九卿之上,而當今三公九卿之上的卻只有一人……”測字先生手在桌面上輕點幾下,沒有往下再說。 鄧錦慈心下吃驚,嘴上卻不動聲色道:“那你說該如何解?” 那測字先生道:“禾苗可以生火,禾”與“火”字,本自相生,且均為中正向上之象,若論明晚禍福,自然要積極行動為好,逆水行舟,不進就不能全身而退?!?/br> “秋霜,給銀子?!编囧\慈不待后話,轉身就走。 秋霜匆匆扔下一只銀錠,跟上小姐的腳步。 待上了轎,輕輕拂過那個錦盒,鄧錦慈才輕輕靠在靠枕上想著心事。 既然生在廟堂之上,簪纓之家,想要躲避這場風波已不可能,給父親調崗的希望更是渺茫,不如自己喬裝入宮,伺機而動,好過父親懵懂坐以待斃。 而今天這個測字先生的話,積極行動才能避禍,正好說中了她的心事,看來自己必須走這步棋了。 待回府,冬雪一臉焦慮地等在二門里。 “小姐,剛才老太太派人來找你了,我都說你去練功了,小姐一會不要說差了啊?!?/br> 鄧錦慈一言不發地進了屋子,冬雪趕緊從柜子里拿衣服給她換上。 待她收拾停當,換過一身杏黃色的襦裙套裝,走出院子,在院的門口與鄧錦芳撞個正著。 鄧錦慈并不想理她,繞過她,就想往前走。偏偏鄧錦芳一下子攔在了她的面前。 鄧錦慈抬頭,看著她,嘴角輕抿,心里有些微微的不耐煩。 鄧錦芳笑得甜蜜,語氣卻陰陽怪氣的,聲音輕輕地:“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這副樣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其實比誰都在乎?!?/br> 鄧錦慈退后兩步,看了她一眼道:“你若說的是天奴弓,在我屋里,一會我叫人送你?!?/br> 鄧錦芳冷笑:“誰稀罕這樣得來的東西?!闭f完,她湊到鄧錦慈耳邊:“昨晚,我看見你和吳魏射箭了?!甭曇衾锍錆M了怨毒和憤恨。 鄧錦慈不知道為什么想笑,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姿態肆意奔放,懶懶地混不在乎的模樣,充滿了輕蔑之態。 “昨晚我家哥哥也在,你若想說的是,要毀我閨譽,盡管去說,最好是站在鄧家的大門口去說?!彼龖械迷倏脆囧\芳一眼,繞過她,上了去秋壽院的路。 鄧錦芳低聲咬牙道:“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闭f著,卻搶先一步走在了她的前面,看方向也是去秋壽院的。 第8章 祖母 “小姐,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榮mama的事情?”秋霜小心地覷著鄧錦慈的表情。 鄧錦慈沉默,嘴唇輕抿,半晌才道:“也許吧?!弊叩焦諒澨?,忽然停了下來,有些煩躁,禁不住踢了踢路邊的石子。 秋霜不敢動,小姐最近有些反常,偶爾就會這樣喜怒上臉,雖然表現的不明顯,但她隱隱感覺小姐的心情不太好。 踢了好一陣,鄧錦慈才稍微緩過神來,稍微整理一下裙擺,秋霜見她鞋頭的珍珠沾了灰塵,遂從包裹里拿出一方錦帕,低頭給她彈了彈。 鄧錦慈深吸口氣,才慢慢向秋壽院走去。 青衫守在門口,一見她來,趕忙迎上來。 “三小姐,你可來了,老太太一大早就吩咐人做了蓮子百合湯,說是去春火的,叫了各房的小姐都一起來喝?!?/br> 青衫說罷,穿過待客的前廳,上前一步挑開內室暗紅色繡著如意紋的簾子,提高聲音說:“三小姐來了?!?/br> 鄧錦慈進屋一看,各房的小姐都在,早她一步的鄧錦芳手里端著個天青色的耳盅,想來就是在喝蓮子百合湯了。 眾人見她進來,神色各異。鄧錦媛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鄧錦姝卻不在,不知是何緣故。 鄧老太太此時正坐在臨窗的炕上,靠著個絳紫色八星報喜的大引枕,一臉慈祥的笑意??簧戏胖鴤€紫檀木的矮幾,矮幾上放著個粉彩花卉的大食盒,盒口敞開著,里面放滿了各色小吃。 鄧錦玲坐在一旁正在手里拿著,嘴里塞得鼓鼓的。見她進來,立刻招呼她過去坐。 鄧老太太的心腹任mama上前道:“三小姐,過來坐,春天火大,老太太說了,小姐們都吃點去去清火?!?/br> 鄧錦慈默默上前,接過燉盅,往年可沒有這樣燉湯給各房小姐降春火的事情,這說的春天火大,說的是她嗎。 她把燉盅放在旁邊的桌上,銀杏立刻給她搬來一個帶棉墊的直背椅子。 “多謝祖母?!编囧\慈坐下。 鄧錦玲湊到她跟前,攬過她的胳膊,在她耳邊悄聲道:“jiejie今早去哪了,讓我一頓好等,奇怪的是二jiejie居然去了,她一向不樂意起早的,居然也跑到練武場去了?!?/br> 鄧錦慈輕拍拍她的手,沒有吱聲。鄧錦芳居然一大早去了那里,這是為何,她心里微微有些詫異,忽然想到剛才在路上鄧錦芳說的話,遂抬頭看了一眼正在低頭喝東西的鄧錦芳。不由地苦笑。 鄧老太太輕抬眼,清清嗓子,淡淡開口道:“這幾日我做壽,也辛苦你們了,連累著你們跟著大人們忙前忙后的,看著小臉一個個的都瘦了一圈?!?/br> 鄧錦芳立刻站了起來:“祖母這樣說,不是折煞我們嘛,為祖母做事,正是孫女份內之事,哪里談得上辛苦,孫女實在是惶恐?!?/br> 其他幾個也都站了起來,紛紛說著不辛苦不辛苦。鄧錦慈默默起身,半晌無語。 鄧老太太擺擺手,示意她們都坐下:“姑娘們都大了,以后成了家,是要挺起一房過日子的,我們鄧家的女孩子出去了,代表著鄧家的臉面,鄧家也是你們將來的靠山,行差辦事要多聽長輩們的意見,方讓人挑不出錯來?!?/br> 鄧老太太這幾句話說得不輕不重,卻意有所指,鄧錦慈輕垂眼簾,看著自己腳尖的珍珠,適才踢石子的灰塵秋霜并沒有來得及全部擦凈,本來干凈無瑕的珍珠看著就蒙了一層霧氣。就像她此刻的心,陰沉沉地帶著暗影。 幾個女孩子又重新站起來:“謹遵祖母教誨?!?/br> 鄧老太太長舒一口氣,緩緩道:“你們喝完了,就下去吧,我也累了?!?/br> “是”,幾人齊刷刷地退下了。 幾人出了內室,到了院子里。 鄧錦慈緩緩地走在后面,不緊不慢,果然,不一會,任mama從里面走了出來。 “三小姐,有個針線活老奴不太會做,想請教一下三小姐?!甭曇舨桓卟坏?,卻是大家都聽得見。 各房小姐回頭看了一眼,就先行離去了。 鄧錦慈道:“mama請教不敢當?!?/br> 重又進了內室,鄧老太太仍是剛才的姿勢坐著,臉上淡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悲。見她進來,也沒有動彈,只是一手輕輕撥弄著手邊剛才鄧錦玲送她的西洋玩意。 鄧錦慈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開口也沒有坐下。 約莫有一盞茶的功夫,鄧老太太輕嘆口氣:“罷了,你一向倔強,我早應該知道的,坐吧?!?/br> 鄧錦慈想了想,默默上前,坐在了剛才銀杏給她搬來的直背椅子上。 “聽說,聽你父親說,你要去參選騎射營的副指揮使?”鄧老太太開口。 鄧錦慈心里早有預感,父親要與大伯父商量,也肯定會與祖母商量的。今日見祖母這樣問,想了想,遂開頭道:“是,確有此意?!?/br> 鄧老太太道:“我朝雖然允許女子做官,但畢竟還是少數,世家大族的女子更是少有,莫不如規規矩矩圖個好名聲,找個好人家嫁了,何必弄這事來?!?/br> 鄧錦慈悄悄覷了一下祖母的臉色,見她神色還算平靜,于是道:“孫女自覺射術尚可,以一身本事為朝廷出力,也算榮耀事。孫女若是入朝為官,將來也能助鄧家一臂之力,不枉費鄧家養育我一場?!?/br> 至于嫁人嗎,前輩子已經嫁過了,那樣戰戰兢兢的日子今生實在不想重來一場,如果入朝為官能躲過嫁人的話,到也是良策。只是這話鄧錦慈并不敢說出來。 鄧老太太手指輕輕摩挲著手邊的西洋玩意,良久沒有說話。 屋子里靜極了,旁邊的蓮花黃銅香爐上冒出的云霧,裊裊地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