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展翼只是默然望了他一眼,卻不予置評。 蘇碧悄然看著這一幕,對這個李副官的身份更加好奇。他浪蕩不羈,舉止隨意,卻在行為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份優雅散漫的意味,這樣的氣質顯然是打小在大家族優渥的生活中熏陶出來的。 然而,這樣的人,又怎么甘心給展翼來當副官? 她心下微微動了一瞬,細細回憶著過往,萬分肯定以前同展翼在一起時從未見過此人,仿佛是在這次他從戰場死而復生之后,才驀然冒了出來。 這兩人到底有何淵源? 蘇碧沉靜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在對方身上掃過,心里卻是埋下了疑惑的種子。只見,展翼對李如來張揚恣意的舉動也視而不見,默默地縱容,就連他帶來的親兵也無一露出不滿的神色,恭敬地對著他低頭,仿佛本就該如此。 她正思量著,就見到蘇家二哥和章老師等人被放了出來,他們相互扶持著彼此的身體,神色雖然有些疲乏,但好歹從外表看去沒有受過刑罰的苦楚,所有人渾身上下還是完好的,當即讓她的心里安定了下來。 “二哥!” 她喊了一聲,快步迎上前去,只見蘇二哥小心細致地扶著章老師,抬起臉笑道:“阿碧,你沒事吧?”兩人湊在一起寒暄了片刻,蘇二哥直嚷著一定要帶她回家,一夜不歸,家里人必定擔心死了。 當即,他拉著蘇碧轉身欲走,卻見一個冷冽如山的身影驀然擋在了自己的身前。蘇家二哥神情一變,氣怒地冷著臉將頭撇在了一邊,根本不想見展翼。 然而,卻繞來繞去,莫名讓他的親兵擋住了去路,當即他的臉色就猛然大變?!罢股賹?,當真是好大的威風!戰場上吃了敗仗,回來之后還為虎作倀,莫不是以為我堂堂淮南就沒有一個人了?” 他一把將蘇碧掩在身后,根本提也不提兩個人間的親事,直接去揭對方的傷疤。 只見,展翼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一雙深沉寒芒的眸子緊緊地盯著他,像是最冷冽的刀鋒架在他的身前。然而,蘇家二哥卻是渾然不懼,直直地挺立在前,任由他將自己怎樣。 “淮北已經燃起了戰火,生靈涂炭,遍地狼煙,而我們淮南赫然還有著日軍的司令部和領事館,無數的日本兵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橫行霸道,欺男霸女,展家的人莫非都是眼瞎了?看不到這一幕,還是根本就不想看到?” 蘇二哥一股書生意氣猶然沖起,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冷聲質問道。擲地有聲的話語狠狠地摔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當即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臉上的神色間卻是不由自主地有了幾分意動。 那些經歷過戰火和血染的展家親兵們,更是忍不住悄悄地捏緊了拳頭,驀然紅了眼眶,想起了在戰場上那些殺紅了的眼和壯烈犧牲的戰友。 看到這一幕的蘇二哥,當下便越發覺得自己所言無比正確,可是—— “展少將,不知你這個軍銜是何人所授?能否當得起保家衛國的重任?還是任由百姓被宰割,直到保衛住自己最后的官名和榮耀?” 剛剛倉促著腳步踏出監獄大門的監獄長驟然一驚,心里緊了一瞬,察覺到現場氣氛的冷凝和緊張,下意識地就倒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輕輕抬起腳步,準備倒回進監獄里。 卻沒想到,他的身形剛動,一句湛然的聲音就驀然沖著他而來。 “莫非,你也想淪落的和他一樣?” 蘇二哥伸手一指,直直地指向了滿臉懵逼的監獄長,透徹雪亮的眼神卻是徑直盯在了展翼的臉上,似是一條擲地有聲的鞭子狠狠擊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監獄長一愣,捂著自己的小心肝立時間心塞無比,流下了苦痛的淚?!獱敔斈棠虃?,他到底是倒了那輩子的大霉了,為什么要無辜被當成這個靶子???怎么躺著也能中槍/(ㄒoㄒ)/~~? 蘇二哥的一番話,立時就讓現場的氣氛一片黯然冷肅,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只留下沉寂的靜默?;腥婚g,只聽一聲輕輕的嗤笑忽然響起。 李副官臉上露出了一絲無聊,挑釁地望著他,直言道:“像他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回家還有一屋子的老婆姨太太們暖被窩,日子別提多逍遙了。他再不濟,也好歹大小算是個小官,管著全程的安危,看守著那些不聽話的刺頭和罪犯??墒悄隳??——我的好少爺,書讀得再多,腦子想得再通透,自以為這滿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聰明人,清醒地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其他人都是傻子!” 他冷笑一聲,泛著不屑的桃花眼斜睨了他一眼,“可你這全天下最聰明最清白最正直最凜然的好人,到底上過幾次戰場,殺過幾個敵人,真刀實槍地拼過幾次生命?” “指點江山誰不會,可是你配嗎?” 李副官夾雜著冷冷嘲諷的一通話,瞬間讓蘇二哥變了臉色,“我——” 他當即就想反駁,可偏偏剛才那些話重重地沖擊在他的腦海里,攪亂了他所有的思緒。一聽下來,竟是每一句都堵得他啞口無言,讓他無話可說。 眼見他面色青白交加的樣子,滿臉既悲憤又惱怒,卻偏偏想不出反駁的話,李如海不由無趣地撇了撇嘴角,大大地伸展了一下雙臂,困倦地打了一聲呵欠?!耙淮笤缙饋?,竟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沒趣透了!” 他嘟囔著抱怨了一句,回身懶懶散散地拖著步伐,走過展翼身邊,揮了揮手,隨意地說道:“走了,小海棠還等著我呢,回去睡個回籠覺?!?/br> 他的腳步剛踏出去兩三步,就驀然聽到背后有個急促的聲音高聲質問道:“可你們為什么要放任日本人在淮南城里作威作福?” “嗤!”李如來冷哼一聲,閑閑地瞥了蘇二哥一眼,“你怎么知道展少將沒有打算?” 霎時間,蘇二哥就驚疑不定地望向了展翼。只見他沉默地垂下了眸子,冷峻的臉上波瀾不驚,一絲波動都沒有,護著蘇碧的身體就將她帶上了展家的汽車。 “砰!” 車門一關,就滾滾塵土而去。 —————— “什么,你沒有對付日本人的打算?!”隔天,李如來站在展翼的桌前,震驚地高喊了一聲,當即語氣就詭異地怪叫了一聲,慘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拔业哪镞?,虧我在那個書呆子前說得信誓旦旦,感情是我說了大話!” 他猝然后仰,座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執拗響聲,卻是被他忽略了過去,只隨意地將一雙沾著臟土的靴子架在了展翼的書桌上,立時就讓對方的眉心緊緊地皺了起來。 “放下去?!闭挂砝渲?,不堪忍受地說道。 “嗤,小氣鬼!”李如來低聲抱怨了一句,微微用了一分力氣,一抬腿將兩條大長腿跨了下來,但是跨坐在椅子上的姿勢猶然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 展翼無奈地搖了搖頭,自知糾正不過來對方的習性,只能在忍受范圍內無視了過去。他擰著眉頭,低斂的眸光落在書桌上攤開的一張傳單上,定定地望著上面慷慨激昂的話語一語不發。 “這有什么好看的?”他正看到一半,就猝然被對面的人拽了過去,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里。 “上面說的再好,也抵不過槍支大炮!”李如來感嘆了一聲,愛惜地摸索著佩戴在自己胯上的手槍說道,“現在的淮南就是一個紙老虎,一戳就到,根本就擋不住日本人的一擊?!?/br> 他的話驀然讓展翼神色一凝,眉心又悄然皺了起來。 “不說你們上前線那次,帶了多少槍炮都砸了進去,就光看看那些英勇壯烈的犧牲名單!現在我們連人都沒有,赫然成了光桿司令,怎么跟日本人拼?”李如來憤怒地砸了一下厚實堅硬的辦公桌,發出了一聲悶響,“就憑著這幾個親兵?還是這幾桿槍?” 展翼神色微動,無疑這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F如今,他缺人缺槍,回到淮南城一為休整,二為補給。這個檔口,和日本人鬧翻了實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但是—— 他猝然收緊了拳頭,用力的指節驀然有些發白,泄露出了他心緒中的一絲不平靜和不甘心。這些日本人,他遲早要對付,只等待一個契機! “所以我說——”李如來拖長了語氣,大喇喇地說道,“和日本人搞什么硬碰硬?老祖宗從來交給我們的那一套都是田忌賽馬,釜底抽薪。憑什么只能他們在外小股流竄,燒殺虜掠,無惡不作?我們也可以一波一波地引出去啊,就不信不能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沉默地聽著這些話的展翼忽然開口:“三天后,有一個日軍小分隊會出城?!?/br> 他的話音剛落,李如來頓時一臉驚詫喜色地驟然站了起來,“臥槽!我就知道,你肯定早有安排!” 瞧見他滿臉來了興趣的驚喜樣子,展翼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唇角,冷峻的臉上竟是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走進臥室的時候,看到地上正敞開著一個大箱子,而蘇碧穿梭忙碌地從柜子里取出衣服,一件一件地放了進入,霎時間他的腳步一頓,臉上的笑意悄然無蹤。 “你去哪兒?”他張口,嗓音干涸艱澀地不成樣子。明明想留住她,但是卻驀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立場。 他誤解了她,以為她在得知自己的死訊之后,就冷心冷肺地改嫁他人,甚至為了家財榮譽連名聲都不顧,毅然選擇了自己的親弟弟。然而最后才知道,她的選擇一直是他。 她嫁給了牌位,自己的。 展翼冷冽的眸子驟然晦暗了一瞬,萬千情緒隱沒在眼眸中,最終化成了一片沉寂?!巴饷娌话踩?,你住在這里,我不會再打擾你的?!?/br> 蘇碧正在放衣服的手一頓,心里忍不住淚流滿面?!榈?,你不打擾我,我還怎么攻略你? 她纖細的身形單薄無比,在大大的行李箱前更是襯得有些瘦弱,展翼明明記得最初認識她時,她是再開朗活潑、嫻靜溫柔不過的一個姑娘,雖是纖細,但是臉上還有幾分鵝蛋的模樣。而現如今,赫然卻有些瘦骨伶仃了。 他在心頭默然深深嘆息了一口氣,不愿去想那些自己“死去”的日子里,她是如何默默地留著淚抱住自己的牌位,將自己的心緊緊地鎖住。 每每想到此,他的心就恍若刀割。 “留下吧?!彼偷偷亻_口,低沉暗啞的嗓音就猛然多了幾分艱澀和愧疚,“我三天后就要出發,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br> 聽到這話,一直柔順地低垂著頭的蘇碧急急地仰起了連,面上掩飾不住急色,追問道:“你去哪?” 展翼卻避而不答,不想她知道那些喋血的陰謀,只是答:“有事,盡管找娘幫忙?!?/br> 蘇碧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眸子里卻似乎是蘊藏了無數的情緒和擔憂,直讓展翼驀然有些心疼。 許久,他開口道:“阿碧,對不起?!闭f完,就猝然拔腿離開。 蘇碧:“……”快回來快回來!我的氣還沒消呢,你怎么就先道歉了!這明明就是犯規了! 她在心里一連串地小聲抱怨道,辣條卻是從中嗅出了一點狗糧的味道,仿佛像是甜蜜的負擔,默默地就將自己的身體轉向了墻角,捂住了耳朵拒絕再聽。 連日來,展翼忙得厲害,腳不沾地,甚至連回展家大宅的時間都少有,更不用說見到蘇碧了。他仿佛是在忠實地踐行著自己的諾言,當真是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蘇碧不知道,這到底是對他的懲罰,還是對自己的懲罰。 直到收到消息,即將小心潛伏在日軍小分隊出城前的最后一刻,他才終于踏進了展家的大門,一件一件走過房間,最終在一扇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門前停了下來。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喚了一聲,“阿碧?!?/br> 然而,門里面的人卻是一分回應都沒有。此時已至深夜,萬籟俱寂,白日里喧囂熱鬧的展家大宅也沉寂了下來,了然無聲。 展翼靜默地站立了半餉,終于還是抵不過心中的思念和情感,輕輕扭轉門把手,將門推開了一個角度。直到走廊里的燈光斜斜地照入房間內,顯現出床榻上那個安然隆起的輪廓時,他的心才驀然安靜了一瞬。 這一次,他怕打擾了她的安睡,沒有再出聲。只是默默地看著,看著,看了許久的時間,直到樓下的親兵來催促時,才慢慢轉動了一下僵直的手指,擰著門把手將門輕輕地闔上。 直到整扇大門關上,他臉上流露出來的柔軟神色才漸漸地凝住。他輕輕地抵著門板,額頭觸碰在堅硬厚實的木板上,沉默又壓抑,像是在坐最虔誠的禱告。 “我走了?!?/br> 展翼在心里默念一句,將所有心底里溢泄出來的溫柔全部斂了回去,整個人又如同湛然挺立、即將出鞘的一把利劍一樣,露出了鋒銳十足的鋒芒。 他接過副官遞過來的手套,妥帖細致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道:“走?!?/br> 這一夜的行動隱秘而危險,為了防止泄露消息,所知者甚少,只有展翼親自帶領著一隊親兵跟在日軍小分隊的身后出城。他原本認為這次日軍的行動是為了日常的警戒和換巡,卻在驟然發現他們出城的時機時,發現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深夜出城,圖謀為何? 他靜謐地打了一個手勢,一雙冷肅銳利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日軍隱匿疾行的身影,身后的親兵們立刻放輕了腳步,迅速無聲地跟了上去。 夜黑風高殺人夜,時機正好,只待宰羊! 展翼冷著眸子,沉眸注視著前方,靜靜地等候著日軍的小隊伍轉過這一個偏僻的拐角,就能進入自己的包圍圈。這里的地形狹窄,前方赫然是一道狹長緊閉的峽谷,兩旁高石聳立,重巒疊嶂,天生就是最好的屏障和埋伏地點。 古時候,甚至有傳言這里曾打過一個轟轟烈烈的伏擊戰! 而展翼早在這里做了安排,頭尾都埋伏了部隊,地下埋了炸藥,只待這一隊日軍走進去,立刻他的麾下就會首尾包抄,掐住兩端,讓他們進不得,退不得,只能葬身此處。 這個計策隱秘又迅速,眼看著日軍隊伍的最后末尾一個人踏進山谷,他的計劃即將實現—— “啪!” “啪!啪啪!” “砰!” 驀然間,山石傾倒砸下的沉重聲、劈啪作響的爆裂聲、激昂沖鋒的喊叫聲全都一時間響了起來,交織成一副混亂而驚疑的曲調。 展翼震驚了一瞬,飛快地回頭望向親兵,立時就從對方茫然驚愕的神色上得知這些并非是自己的安排。而姍姍來遲,倉亂踩中地雷的巨響聲才震天動地的響了起來。 當即,他就毫不遲疑地低聲吼道:“打!” 隨從而來的親兵們瞬間奔襲了出去,矯健有力的身形隱沒在夜色中,卻是直直地沖著峽谷口奔去,不肯放過一個敵人潰逃。而他的身邊,赫然只留下了幾個親兵護衛。 展翼低斂著眼眸,目光深沉地望向那里,沉聲囑咐道:“查查對面是誰?!?/br> “是?!庇H兵當即應道,領命而去。 當蘇碧和蘇二哥、章老師等人痛快淋漓地打了一場伏擊戰,正開懷笑著并肩走下山時,猛然間從路旁茂密的樹叢中竄出來了一隊人馬,持著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瞬間,所有人都是一震,腳步倉然停下。 清朗的月色中,只見一個身形挺拔、穿著軍裝的男人走了出來,冷峻的面容立時讓蘇碧的心跳了一瞬,震驚之余又無比的慶幸?!液?,她的臉上抹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