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陸離不過就是多看了那么一眼,沒想到那人也扭頭過來。兩人視線相遇,微微一笑,感覺倒是一見如故。 沈星擇已經開始朝著大殿深處走去,陸離也匆忙跟上。原來地藏菩薩身后的三面高墻,全都做成了頂天立地的高大櫥柜。五六層的方正木格里,擺放著成百上千座往生排位?;璋档目臻g里亮著金紅色的電子香燭,氣氛肅穆中透著點兒詭異。 陸離跟著沈星擇朝其中一座櫥柜走去,遠遠地就發現正中央一個木格比周圍的都要寬大。那幾乎就是一個造型別致的小佛龕,用小插瓶供著絹花,中間描了金漆的牌位上寫著往生者的名諱——陸離。 從牌位的落款看來,這應該是陸離的影迷當年來事故現場憑吊時捐立的。至于沈星擇是如何得知這里的,卻是一個迷。 無論如何,在今夜這種特殊時刻,沈星擇竟還惦念著他——這讓陸離既感動又有點難過。甚至還在這份感動的驅使下,說出了一句不那么得體的話: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師兄,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br> 沈星擇沒有回話,可他卻將目光從牌位移到了陸離臉上。 在跳動的紅色電子燭光里,陸離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里發毛,不禁琢磨起了若是沈星擇繼續追問,自己又應該如何應答。 但沈星擇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在排位前面放了三炷香,然后轉身離去。于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又重新回到了地藏殿外的院落。 不過一會兒功夫,天上竟落起了細雪,撲簌簌地,似乎還帶著點兒細小的冰粒。 他們已經站在了山頂最高處,低頭就能看見重重大殿前鼎盛的香火,連成一片。 那些金紅色的亮光,還有旃檀氤氳的煙氣,此刻就在細小冰粒的折射下一點點在天空中暈染開,幻化成為各種各樣充滿暗喻的圖案。 等到陸離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和沈星擇肩并著肩,站在屋檐下看了好一陣天象。 大殿里的燈光勾勒出沈星擇堪稱完美的側臉。這張臉在大學時代就已經俘獲過陸離的心,如今經過了歲月的洗練,愈發顯得穩重成熟。 陸離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浮動了幾下,突然意識到沈星擇正在說話。 “你……相不相信人會有來生,或者說,會重生轉世?” 這好像是一個問題,卻又顯然并不是。 沈星擇扭過頭來看著陸離,他深黑色的眼瞳映著不遠處那片蓮花油燈上的火光,閃閃爍爍,搖移變幻。 陸離覺得自己可以用一生來品味沈星擇的這個眼神,慢慢地,從中剝離出各種各樣復雜的情緒。但此時此刻,他只需要作出一個對于他和沈星擇都有利的回答。 “不,我不相信?!?/br> 短短五個字,卻是再明確不過的拒絕。 一陣北風吹過,鐵架子上的蓮花油燈搖晃了幾下。沈星擇眼中的火光也跟著消失了。失望并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情,那更像是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好像沙漠里干渴的人發現自己永遠也到不了那座海市蜃樓。 又過了許久,當雨夾雪徹底變成雪花的時候,陸離終于又聽見了沈星擇的聲音。 “是啊,”他竟也難得地感嘆起來,“這世上……怎么會有轉世重生這種事?!?/br> “為什么不會有呢?!?/br> 地藏殿右側的屋檐下傳來了一聲柔和的回應。 陸離循著聲音看去,發現就是剛才在大殿里面見過的男人。他手中捏著一張細長的紙條,而站在他身旁的高個子男人卻不知去向。 沈星擇并沒有注意過這個人,自然比陸離多了一份警惕。他正要詢問此人名號,只見那個高個子男人也撐著傘走了過來??雌饋韯偛艖撌侨ト∮昃吡?。 等他走到身邊,溫和的男子將手中紙條展開遞過去,兩人相視一笑。 陸離突然覺得那張紙條應該是一支簽文——過去他只在劇本里見過類似物品。都說這座寺廟靈驗,不知道這簽又解得如何。 他這邊才剛心念一動,就看見那溫和的男子伸手指了指庭院右邊的偏殿。 “一直往前走,那里有位老和尚可以求簽。雖然簽文不能盡信,但有時卻可以幫猶豫不決的人下定決心。去看看罷?!?/br> 陸離是真的覺得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甚至是微服出訪的神仙菩薩,于是趕緊請教對方名姓。然而卻得到了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答案。 “你們是我們的客人?!?/br> 高個子男人說完這句話,便與同伴一起轉身離去。臨別前順手將一把多余的雨傘留給了他們。 外頭的雪轉眼大了起來,陸離將傘撐開,發現傘面的角落印著一個微小的標志,仔細一看,正是溫泉酒店的徽章。 他將徽章指給沈星擇看,然而沈星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現在依舊也沒有吭聲。 這樣的反應忽然又讓陸離擔心起來——他掐滅了沈星擇心底里最后的一點火種,也等于是割裂了自己與過去的全部聯系??墒乾F在沈星擇的反應卻似乎是在暗示:過去這大半年的時間里,他和沈星擇之間的種種互動、種種情誼,全都是基于沈星擇懷疑他就是陸離的前提之下。 沒有了過去的那一絲聯系,如今的陸離對于他沈星擇而言,又算是什么? 更進一步的思索讓陸離感到后怕。所幸在他徹底否定自我之前,沈星擇終于回過神了。 “你在搞什么?” 男人一手扶了扶差不多就要倒在他肩膀上的雨傘,一手伸到了陸離面前,揉了揉他被風吹亂的頭發。 陸離這才發覺,自己幾乎已經是白雪滿頭。 沿著庭院右側的石板小路,他們找到了守在偏殿的老和尚。紅木簽筒大而沉重,兩個人各自捧著,費力搖晃起來。 陸離心里想著自己與沈星擇的未來如何,抽出了第一五二簽,沈星擇則抽到三十一簽。一并拿去給和尚,換回兩張紙條。 陸離打開了自己這張,只見上面寫道:“莫嘆事遲留,休言不到頭,長竿終入手,一釣上金鉤?!?/br> 即便對文言文沒什么造詣,陸離大體也明白簽文說的不是什么壞事。他還想知道得更詳細些,于是拿去請教老和尚,和尚卻擺擺手不說話,這就是叫他自己參悟的意思了。 陸離覺得有趣,放好了簽文準備去網上查查?;仡^再看沈星擇,手里頭捏著那張三十一簽的簽文,又陷入了沉默當中。 難道不是什么好簽。陸離心里咯噔一下,趕緊過去打岔,說明天下午還要開工,不如還是下山回去罷。 于是兩個人開始沿山道往下走。頭頂上大雪撲簌簌地落下,傘下的兩個人本能地靠在一起,連呼出的白汽也交織著、纏繞著。 走到半路上,寺廟里的鐘聲突然響起。更遠處的山坳里傳來爆竹的聲音。陸離輕聲對沈星擇說了一聲新年快樂。而沈星擇的回應則消失在了鐘聲里。 重新回到賓館別墅,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一點。沈星擇上了樓,而陸離仍舊沒有睡意,他打開手機搜索了自己的簽文,大體都是一些勉勵勸進的話語。他想了想,又去搜索沈星擇抽到的第三十一簽,發現了疑似的簽文內容—— 「離別間,雖不易,同伴行,尤不滯,早早起程,免他失意?!?/br> ———————— 馬年的第一場大雪,從午夜一直下到了清晨六點,讓整座秋山基地都換上了一層素裹的銀裝。 大年初一上午,劇組放假半天。陸離也難得睡了一個懶覺,中午時分才跟著沈星擇出門去劇組化妝。 別墅外的花園里也是白雪皚皚,但園區的道路已經清掃干凈。兩個人向前走了十幾步,看見一輛擺渡車沿著湖岸緩緩開來,駕駛員禮貌地詢問是否需要搭車。他們上了車,卻發現車尾已經坐了兩個男人——正是昨天晚上在廟宇里遇見過的二位。 從穿著打扮和擱在后座上的裝備來看,這二位應該是要去滑雪。 陸離留意了一下擺渡車開來的方向:湖邊只有一座碼頭,可以坐船抵達對岸的半島。島上也有別墅,但屬于凌氏私人所有,并不對外開放。 記得昨晚寺廟里,高個子男人也曾說起過類似于“你們是我的客人”的話;還有那把隨手就借了出去,絲毫不考慮回收的酒店雨傘……多條線索彼此咬合,他頓時醒悟過來:這兩位應該就是凌家人了。 果然,高個子男人自稱凌厲,竟正是兩年前從伯父手中接管了大業的凌家當家人。正午陽光明亮,陸離發現他的雙眼竟是純度極高的亮藍色;別說是普通國人,就算在混血兒中都很難看見。 老盯著一個人畢竟不太禮貌,于是陸離又去看凌厲身旁的溫柔男子。他叫陶如舊,皮膚和發色都比普通人淺淡一些,也顯得格外溫柔沉定,倒是與凌厲形成了奇妙的互補。 陸離再稍稍低頭,發現他們的無名指上都帶著白金指環,款式似乎也是一模一樣。他的眼珠轉了兩下,有一個大膽的假設已經開始在腦內成形??蛇€沒來得及尋找更多的佐證,就看見凌厲抬手搭在了陶如舊身后的座椅靠背上,沖著他淡淡一笑。 沒錯了,一對幸福的人。 別墅區離劇組所在的酒店并不遠,擺渡車在大廳前將沈陸兩人放下,賓主雙方寒暄作別。離去的時候陶如舊同凌厲低語了幾句,兩人又回過頭來一起看著陸離,倒是讓陸離心里頭有些犯怵。 接駁的保姆車已在一旁等候,陸離跟著沈星擇上車往攝影棚去。這次劇組在棚邊租了一座三層小樓當辦公地點?;瘖y、服裝和道具等部門都在一起做事。 男主角的化妝間依舊是獨立的,陸離搬了張舒服的椅子坐在沈星擇邊上,一邊對臺詞,一邊湊到化妝鏡前留意調整自己的動作和表情。 化妝師見他演得認真,故意調侃:“要不我也給你上個妝,找導演給你給角色?我看你長這么帥還是個科班,演個討巧點兒的角色就能紅,干嘛還跟著沈總當個小助理?” 沈星擇聞言,垂下眼皮瞥了陸離一眼。 陸離哪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趕緊隨口打著哈哈:“當助理不也挺好的嗎?學校里不讓大一大二出來拍戲的,否則要收管理費的,我可交不起?!?/br> 正說著突然有人敲門,化妝助理捧著一個古色古香的圓形盒子走進來,說是影城官方送了幾個八寶大食盒,圖個新年大吉大利。 自然而然地,陸離提起了昨晚與凌厲的巧遇?;瘖y師一聽可來了勁,單刀直入八卦起了凌厲的取向問題。 陸離之前看見的的確是婚戒——根據坊間傳聞,十多年前的凌厲還是一個開跑車擁美女的尋常富家小開;機緣巧合下,他接管了家族事務中日漸蕭條的海嶺影視城,并在那里結識了當時還是媒體記者的陶如舊。 這之后發生的故事頗有些怪力亂神的色彩,真相恐怕已經被各種小道消息弄得面目全非??傊?,當海嶺影視城重新振興的時候,凌厲也與陶如舊走到了一起。 他們并沒有刻意隱瞞這段關系,一年后便被媒體披露。驚愕和反對聲接踵而至,甚至有人懷疑凌厲被下了東南亞的降頭或者南疆蠱術。 然而,十多年的攜手同行遠勝世間的一切流言蜚語,更何況凌厲始終商途坦蕩,甚至容貌都比同齡人年輕許多。于是曾經的驚詫與不認可又慢慢轉變成了羨慕乃至嫉妒——慕強一直都是人類的本能,而且也唯有變強,才能將蟲豸們的吵嚷聲一笑置之。 化妝師口才真是極好的,能將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陸離怔怔地聽完,深吸一口氣,仿佛還在品著滋味。 “如今人的觀念肯定比十年開放多了。能一輩子白頭到老的話,估計反而會被很多人羨慕罷?!?/br> 化妝師仿佛尋到了知音:“是吧,我也覺得挺好的,對不對?!?/br> 陸離“嗯”了一聲,理所當然地點頭。 “一輩子能遇到一個對的人就已經很奢侈的事了,無論男女都挺讓人羨慕的。更何況人家還又帥又有錢,要是換了我,我也——”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眼神也從仿佛很遠的地方收了回來,卻不敢去看此時此刻沈星擇的表情。 “看起來小陸同學很懂的嘛?!被瘖y師渾然不察他的心思,只跟著打趣:“你們學校帥哥美女那么多,那你是不是很容易就能遇到對的人呀?” 陸離的心靈和口頭同時做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然后笑著說,學表演的人情感的確比普通人更豐富一些;但這種豐富的情感是為了舞臺而準備的,如果在平時大肆揮霍,未免太過奢侈。 說完這一番話,他終于有勇氣從鏡子里觀察沈星擇的反應。卻發現沈星擇自始至終都捧著劇本,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這場大年初一發生在化妝間里的談話,很快就被在場的三人所淡忘。陸離并沒有想過,僅僅幾個月之后,表演系的豐富情感就給他惹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 過完年,劇組的人陸陸續續收假歸隊,拍攝工作很快回歸了正軌。過完元宵節,劇組組織了一次探班活動。送走了媒體與粉絲,眼看著距離三月也沒有幾天了。 中影的寒暑假是國內大學中出了名的漫長,但是入了三月再怎么也得返校。陸離提前告別沈星擇,回家陪母親過了一周,然后收拾行裝北上。 隔了好幾個月沒見,同班同學之間格外親熱。許多人還帶了家鄉土產,什么云南蜂蛹、哈爾濱紅腸、天津麻花……甚至還有一段時間,宿舍走道里頻頻飄散出重慶火鍋底料的香氣。 陸離也帶了不少禮物回來,除去海邊特產的魷魚和魚干,還有一堆沈星擇的簽名。每一張都是私人訂制,天曉得他抓著沈星擇寫了多久。 開學的第一個月,無論對于學生還是老師而言都處于過渡階段。要把散漫了將近三個月的心收回到課堂上,有時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雷霆手段。 于是,去年九月的“懟人晚會”又在26級表演系的排練室里小規模地上演了一番。與去年一樣,今年春天的眾矢之的依舊是葉孟蝶。 半年的同學當下來,陸離與葉孟蝶仍舊算不上熟悉,說過的話恐怕也不超過十句??砂嗉墐炔繀s總是不乏各種小道消息:同宿舍的說葉孟蝶的親子關系不好,幾乎沒給家里打過電話;一起出晨功的說她煙抽得很兇,一定是倒了嗓不能繼續當歌手;還有人說,她不喜歡聽人提起過去的事,哪怕是善意的贊美。 不難看出,很多同學對葉孟蝶抱持著一種負面態度。而這種負面情緒的來源并不僅僅出于單純的嫉妒。 與很多綜合類大學一樣,中影大一的課程主要以基礎通識課為主。而正經的表演課則剛剛起步,現階段的重要內容是解放天性和人物觀察。葉孟蝶在這兩樣基本功上的表現乏善可陳。不是表現拙劣,而是那種毫無激情的干涸。 她就像一顆過早干枯了的樹木,保持著一成不變的僵硬姿態,堅硬的表皮向內生長著,困住了本該年輕的心靈。 作繭自縛,陸離不禁想起了這四個字。但他相信,在這團厚重的繭子里面,應該還藏著一只美麗的蝴蝶。 這天正好是周五,老師布置任務,讓學生們趁著雙休日外出做觀察。513寢室向來都是共同進退。只是不巧,周六學校里有戲劇節的演出;而周日白嘉恩有普通話培訓課程;駱城要去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