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春紅叫丫頭去請,丫頭回話:“吳公子說很想小姐,但家道中落,前段日子情況更壞了,連進門的銀子也沒有了?!?/br> “你去我房里多取些銀子給公子送去,請公子來院里說話?!贝杭t遠遠望著春日寒夜只著了單衣的吳公子心疼得顧不上旁人,趁著鴇母不在的功夫回了房。在園子里小心地四下張望時正遇上往大廳里走著的秋齡同翠兒。 春紅與翠兒對視了一眼,都莫名心虛起來。 秋齡笑臉相迎道:“春紅姑娘不在前邊兒陪客人急急忙忙回來干嘛呀!” 春紅沒理她,加快腳步往自家院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擔心著吳公子進來時被秋齡看到又嚼舌頭。 秋齡對著春紅的背影啐道:“不要臉的浪蹄子,打量著誰不知道她是忙著偷人去似的?!?/br> 翠兒沒有搭話。 秋齡將怒氣轉到翠兒身上:“把我說的話仔細記著,得了空趕緊去春紅那里告我去,不要臉的東西?!?/br> 見了吳公子,春紅忙遞上提前燙好的湯婆子:“公子捂捂手,雨后幾日回涼得比秋天時寒氣還重了?!?/br> 吳公子接過湯婆子,道了謝。 春紅轉臉問丫頭:“來的路上沒遇到秋齡吧?” 丫頭緊抿著嘴點點頭。 春紅放了心:“那就好,我是真怕她了?!?/br> 丫頭開口解釋道:“奴婢是說,遇到了?!?/br> 吳公子見二人神色不安,問道:“秋齡姑娘怎了?” 春紅讓丫頭出去,對吳公子道明了原委。 吳公子愧疚地說:“也是怪我無用,連想見姑娘一面還得勞煩姑娘破費才進得這玉香院的門?!?/br> 春紅這才想起來,關切地問道:“公子對丫頭說前些日子情況又壞些了?” “嗯?!眳枪鱼皭澋卣f:“家中養不起下人,便把能賣的賣了,能送走的也都打發了,沒人守屋,有一夜遭了賊,我寧死也舍不得當掉的祖輩傳下來的幾件值錢物件兒全被盜了去?!?/br> 春紅嚇了一跳?!氨槐I那日公子可在府上,沒有受傷吧?”她上前撥開吳公子的衣袖衣領查看著問道。 公子放下湯婆子順勢將春紅抱進懷里,沒有回答春紅關切的詢問。 “公子會娶我嗎?”春紅問。 吳公子盯著春紅的眼認真道:“娶?!?/br> “我攢夠贖身的錢了?!贝杭t掙開吳公子。 吳公子瞪大眼,“當真?” “嗯?!?/br> 當晚春紅找到鴇母,鴇母看著春紅面上泛起的潮紅,有些不悅:“留誰在房里了?” 春紅如實答道:“吳公子?!?/br> 鴇母動了氣:“秋齡說你的話也不算冤枉,你現在還是我玉香院的人,那位吳公子早沒錢了當我真不知道?倒賠了錢供男人消遣的事兒傳出去丟的不只是你自個兒的臉?!?/br> 春紅跪下。 鴇母像環兒使了個眼色,環兒上前扶春紅坐到凳上:“這么晚了有事就說吧,我也乏了?!?/br> “回mama,我想贖身?!贝杭t長話短說。 鴇母望了下周圍忙著的下人們,姑娘贖身的事從來都是私下談的,各人各價,被旁人聽去了只會被后來的姑娘們壓價,便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候著吧!” 大多青樓女子的歸宿或做了壓榨后輩年輕姑娘的老鴇,或是趁著年輕貌美攀上有錢有勢的老爺公子做個不愁吃穿的姬妾,更多的在年華不再之后做了廉價的私娼,服侍的對象從王公富賈到平民商販再到流氓乞丐。 極少有姑娘能像春紅一樣在二十三歲的大好年紀就恢復自由。 偶有恩客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為佳人,也不過是圖一時歡娛,膩了倦了就棄之不理了。青樓出去的女子在世間無名份無家人無地位要怎樣生存呢?倒頭來無非兩條路,尋死或再入火坑繼續茍延殘喘。春紅不一樣,她是靠著自己攢下的錢,攢下了贖金,也攢下了后半生的開支,只要節儉一些總是夠的。她是儉省慣了的,即便身處紙醉金迷的富人貴族圈,春夏秋冬四姐妹里,她卻是開銷最小的一個。分到的銀錢,客人賞賜的首飾,除卻支使下人的小部分錢余下的都存下來了,好不容易才換來了今天。 當夜姐妹們聽說她要贖身了都攜禮相賀,只是假意多過真心,人只有在自己好過你許多時才會由衷地盼著你好,卻又要你的處境不能好過她。 秋齡在房里摔東西泄憤,“她還真當出了玉香院能過上夫唱婦隨的和美日子,瞧著吧,姓吳的我打眼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只她春紅當個寶?!?/br> 翠兒習慣了秋齡嫉羨旁人時的言行,默默收拾著殘局。 夜色更深了。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春紅把眼前的木匣子攬到懷里抱得更緊些。 伴著開門聲,鴇母大笑道:“賀喜春紅姑娘了?!?/br> 春紅請鴇母坐定,從胸前的木匣子里拿出兩摞銀票:“這是五百兩,勞煩mama這些年的照顧,另外五十兩是孩兒的心意,您別嫌少?!?/br> 鴇母沒有伸手也沒有說話,嘬起暗紅的嘴唇往茶杯里吹著氣,飲了一小口茶水才看向春紅?!肮媚锛t了這些年倒是存下不少體己,你鐵了心想走我留不住,只是樓下這些公子老爺不少可都是沖著您才來的,撐門臉的姑娘沒了,春夏秋冬四季佳人的招牌也沒了,五百五十兩?姑娘,mama我倒給您五百兩求您死了這份心成嗎?” “可是之前霖兒jiejie贖身也不過三百兩?!贝杭t淚眼汪汪地望著鴇母,牙齒咬著櫻紅的下嘴唇,唇齒相接處現了淡淡的血色。 鴇母從袖口抽出絲絹捂嘴笑道:“楚楚可憐這招只對男人們有用,跟我裝什么可憐?!?/br> “哦?!贝杭t收起示弱的姿態,將銀票放回匣子里,腰背挺直目光如炬:“我倒忘了,這些狐媚伎倆都是您教的,那就不必裝了?!彼D了一頓,壓低聲音接著說道:“鹽運司曹大人私吞賑災銀的事兒,他只對您說過吧?如果我把風聲吹到素來同他不和的張大人耳朵里,您猜猜曹大人會怎么想?” 鴇母一時被嚇得愣了神,半刻才反應過來:“我還當你老實時常怕你被別的姑娘欺負,也怪我眼拙小瞧姑娘了。竟敢偷聽為娘說話?” “噓~小心隔墻有耳,您老怎么光長體重不長記性??!”春紅冷哼一聲,她無論怎樣也不想再呆在這個地方,更不能容忍快要實現的愿望因為這個老女人的貪念落空,母女情長,至親血rou尚能被親生母親賣掉,何況她和鴇母這種關系。 “一千兩?!兵d母恨恨咬牙道,“不然我人財兩空你也別想全身而退,沒錢就安心做你的□□趁著年輕身子能承受多接客攢點錢,別年老色衰了指望我賞你口飯?!?/br> 春紅氣惱地打開匣子,將珠寶首飾和著銀票碎銀一股腦倒在桌上:“錢你都拿走,賣身契給我咱們兩清?!?/br> ☆、脫身 鴇母起身笑道:“就等姑娘這句痛快話呢?!迸呐氖?,從門外進來兩個五大三粗的粗使仆役:“春紅姑娘讓我都拿走,你倆再好好搜搜,別落下東西?!?/br> 兩個大男人開始在姑娘家的房里翻箱倒柜,衣服、被子通通被扔到地上,針線盒、首飾盒,所有地方都被清空,連同姐妹們送的道別禮也被洗劫一空。 相處多年的娘姨和小丫頭聽到動靜趕過來,見是鴇母在清帳,呆立在一旁低著頭不敢言語。春紅不怨她們,甚至不怨鴇母,只要用錢能換來美好的未來,怎么算都值了。 “mama。賣身契?”春紅在門口攔住拿完東西要走的鴇母。 “這些東西我可以讓你們留著自然也可以不讓你們留著。干出偷聽要挾那種事兒還指著我給你臉不成?你春紅會翻臉,我也會。閃開,別逼我動手?!?/br> 春紅被鴇母身后皺著眉頭的大漢唬住了,心里害怕又不想就這么放棄觸手可及的尋常日子。 “mama,您先讓他們出去?!贝杭t看了眼兩個男人,又對自家娘姨丫頭道:“也請你們回避一下吧?!?/br> 鴇母恐春紅惱羞成怒與她獨處會傷著自個兒,她這把老骨頭可不是年輕姑娘的對手,便道:“有什么話當著眾人不能說的?” “八年前那件事?!?/br> 鴇母上了年紀后記憶越發差了,在腦子里推算了半日,突然神色凝重:“你是說?” “我可以告訴mama事情經過,只要mama答應把賣身契給我?!?/br> “好,我答應你?!兵d母不怵,食言一次是食言,兩次也是。 春紅瞧了眼鴇母懷里抱著的曾經屬于自己的東西,不敢再信她,道:“mama還是先給我吧,反正玉香院里里外外都是您的人,沒您發話我也跑不了?!?/br> 鴇母從袖口掏出一張紙像一些不入流的賓客那般沿著脖頸將賣身契塞到春紅的里衣,笑著道:“總有一天你會懷念這個張張嘴或張張腿就能讓你吃飽穿暖的地方。說吧?!?/br> 春紅轉過身,背過著男人們將硌著肌膚的紙取出疊好放入袖管,緩緩道:“八年前西院起火,一起學藝同吃同住的姑娘們一下沒了好幾個?!?/br> 鴇母退回房間坐下,凝視春紅問道:“不是意外?” “是。也不是?!贝杭t有些猶豫,可話以至此不說出實情自己斷然無法脫身?!捌鸹鹗且馔?,人沒了卻是人為。那年我十五歲,秋齡十四……” “又是那蹄子?!兵d母將懷里的值錢東西抱得更緊了,咬牙道:“你繼續說?!?/br> “您說要選四個姑娘組春夏秋冬四季佳人,原本是沒有秋齡的,她本名叫什么來著?我倒記不清了?!?/br> “絹子?!兵d母撇嘴道,這個名字她這輩子也很難忘了。 “對,絹子。記得那時是盛夏,西院柴房起火的時候我也在,大晌午的玉香院所有人,我們一群小丫頭和天井院的jiejie們都在睡覺,火勢已經蔓延到我們住的房間才有人發現,我當時被嚇醒直接跑出院子尋水找人去了。秋齡逃出來時把房門別上了,天干物燥的,后來的事您也知道了,姑娘不夠,您提了原本排位靠后的秋齡?!?/br> 鴇母沉默了。她一直很看重手下姑娘的品性,沒想到一再出事,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自相殘殺。 春紅道:“mama,我可以離開了嗎?” “你怎么知道的?”鴇母問道:“我怎么確定你不是記恨秋齡為了脫身反咬她一口?” “翠兒同我說的,她當時已經在伺候秋齡了,mama若不信可以傳她來問話?!贝杭t知道等待秋齡的結局,以前怕事怕得罪人也絕無害人之心,背后捅刀之事真的做下來了反倒沒有想象中的良心不安,反而詭異地松了一口氣,那等駭人之事若藏在心里數十年不與人說,只怕會噩夢不斷。 鴇母對春紅揮揮手,同秋齡的事比起來,春紅確實算好的了,不惹事不闖禍對她也孝順過,只不過在男人與她之間像所有女人那般選擇了男人。 從玉香院出來時已近亥時,春紅低著頭避開前廳的吵嚷喧囂,安靜從后院偏門離開。娘姨和丫頭幫她擰著行李直送到門外,白衣飄飄的吳公子看樣子已等候多時,見三人出來一手扶著春紅叮囑她小心門檻,一手接過行李向老少仆人致謝道:“春紅這些年幸得二位照拂,吳某不甚感激,這些銀子不多,聊表心意,還請二位務必收下?!?/br> 春紅含情脈脈地望著眼前不顧世俗阻力誓要娶她為妻的男人,夫唱婦隨地勸道:“我攢下的銀子全給了mama作贖金,你二人如同我的親人,也未曾有一金半銀留給你們,吳公子的好意就收下吧?!倍宋ㄎㄖZ諾地收下銀兩,回去的路上還在不停感嘆春紅姑娘福澤深厚遇到了難得的好夫君。 在駛往吳公子家宅的馬車上,春紅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思忖著現在學女紅還來不來得及,和妯娌之間要怎樣相處,以后要育幾兒幾女。未來的生活有相愛的人,有她夢里夢到過無數次的平凡生活,感覺心輕飄飄得快要飛起來了,傻笑著幸福地依偎進吳公子的懷里。 吳公子將她從懷里推開,問道:“你剛才說攢下的銀子都給了老鴇是什么意思?” 春紅無奈嘆氣道:“mama臨時變卦,把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去,我想著咱倆也不指著那些銀子過活,一心急著脫身不想與她糾纏。相公會怪我么?” 吳公子扭頭望向車窗外不再言語。 春紅小心翼翼地寬慰道:“我不怕吃苦的,花錢也不多,相公別擔心,錢還能再掙回來的嘛!”一邊說一邊將身子貼上前去,手摟著許公子的脖子索吻。 吳公子心煩地避開,仍不愿意看她,兩人都沉默著。 又行了一里路的光景,吳公子猛地回頭厲聲質問道:“一個子兒也沒留下全給老鴇子了?你不是說贖身后還可以剩好幾百兩嗎?不是說咱倆省吃儉用夠后半輩子的開銷嗎?錢呢?你他么沒錢還要粘著我管我要口糧是嗎?” 春紅從未見過眼前男人如此粗魯可怕的模樣,嚇得慌了神嘴巴翕動著卻說不出話。男人用力搖著她的肩,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賭上了全部身家還欠下一大堆債務?你以為我在你身上的花的錢哪里來的?什么都沒了我要你何用????”一耳光打向春紅,嘴里仍罵罵咧咧。 啞然失聲的春紅在盡力理解眼前的狀況,她醒悟過來后突然伸出頭沖著車夫大喝道:“停!” 車夫沒有搭理她,吳公子伸手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拉進車廂。精心梳好的發亂作一團,春紅感覺頭頂有血滲出來,涼颼颼的,沒有風冠霞帔,也沒有新婚之夜,沒有洞房花燭,更沒有子孫滿堂,她漸漸放棄了掙扎。二十年來習得的東西都是如何取悅男人,從來沒人告訴她該如何反抗。 道旁杳無人煙,風掀開簾子,春紅看到一片漆黑的夜,馬車前搖曳的燈籠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 車緩緩??吭诼愤?。春紅幾乎是被許公子硬拽下車的,右腳落在一顆尖立著的石子上差點沒站穩摔倒在地,好在吳公子用力擒著她的胳膊才不至于受傷。被拽著托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留宿在一座破廟里。 吳公子用力將春紅扔到地上,對車夫道:“慢慢享用,我身無分文,這算是車費了,我去外邊幫你看著車馬,手腳輕著點啊別玩壞了,還指著她生財呢?!?/br> 車夫急不可耐地爬到春紅身上,不顧料峭的春寒迅速脫了個精/光。春紅沒有哀求,她經歷過太多更糟的事兒。睜眼望著廟里高立的佛像,望著身上聳/動著的男人,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了。 他說好想有足夠的錢可以贖出她讓她不被別人欺負,還說他這一生最幸運的事便是遇著她,也曾說好想可以娶她為妻生生世世朝夕相處……她以為男人花重金買她一夜卻不睡是愛她,以為臥病時男人的噓寒問暖是愛她,結果自己在別人眼里還敵不過百兩白銀。 為何那些酸掉牙老掉渣的情話她會當真?因為沒有人愛過她,更沒有人想過要娶她,她不明白真的被人愛著是什么感覺。她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卻是情場中的輸家。 春紅腦海中浮過一生中遇到的所有男人的模樣,男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