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節
天水只得答應,退出門來。同巽風兩人出門去了。 屋內屋外復一片靜默,白樘仰頭思量片刻,緩緩一嘆,才出門往天牢而來。 謝府之中,內宅。 趙黼卻并未對云鬟提及質問白樘的一節,只道:“我看出白樘并不知情,故而未曾跟他大計較。他又說會給一個交代,我就聽你的話,更不曾為難他半點,我做的可好?” 這般姿態,卻像是邀功賣乖一樣。 思量他才發現藥是無憂散的時候,那雷霆萬鈞似的模樣,難得如此平和順利,大有進步。 云鬟抿嘴一笑:“是。很好?!?/br> 趙黼笑道:“既這樣好,可有什么獎勵給我?” 云鬟便斜睨他,又淡淡轉開頭去:“沒有?!?/br> 趙黼笑笑,心中卻想著白樘那句“我說了什么你可以問問她”,然而他并不愿把當面質問白樘一節告訴云鬟,又如何提起此事。 心中轉念,便故意道:“我怎么聽說,先前你曾想偷跑去云州,可有此事?” 云鬟一怔,臉上有些不自在:“你從哪里聽來的?” 這件事乃是機密,多半是白樘一個人知曉,若是說從別人口中聽來,未免不真。 趙黼就道:“是白樘無意中提了一句……” 云鬟望著他:“尚書從不說人的私事,怎么會無故跟你說起來?” 趙黼還待要捏造緣故,一時想不起來,便道:“大概是他覺著此事該讓我知曉,所以才提了。阿鬟,你同我說實話,你果真曾想去云州尋我?” 云鬟端詳他片刻:“是,本來不曾告訴一個人,不知怎地尚書就知道了?!?/br> 趙黼不知該喜該憂,道:“從京城到云州,路途遙遠,危機重重,你又是一個人,真真胡鬧?!?/br> 得虧白樘洞察先機將她攔下,然而這雖是好事,偏生是白樘……叫人心里又難免疙瘩。 偏偏云鬟道:“尚書也是這般說的?!?/br> 趙黼心頭一刺,道:“他……他還說什么了?” 云鬟微微瞇起雙眸:“你想問什么?” 趙黼咳嗽,佯裝道:“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br> 誰知云鬟是個有心的,見他忽然糾纏這點兒,就猜測在刑部里還發生過別的事,早斂了笑意。 趙黼卻看出她有些憂心忖度之意,便道:“罷了,不提這沒要緊的?!?/br> 眼睛在她身上逡巡,忽然問:“是了,我叫人送去的那藥,你可用了?” 云鬟正思量有無他事,猛可里聽了這句,轉念一想,才知道是宮中內侍送來的那些藥膏,當下更加扭頭不理。 趙黼便知道了,附耳竊竊道:“原來如此,阿鬟必然是等我給你上呢?!?/br> 云鬟蹙眉,冷冷橫看了一眼。 趙黼倒也明白不能在口頭上太討便宜,恐怕真的惹她不高興。便索性不言語,只伏在頸間,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香氣。 只是一邊兒動作,那異于常人的長指悄然動作,不知不覺中已經將云鬟肩頭的系帶解開。 云鬟尚未反應,他的手已經探入其中,沿著雪膚往內,眼睛還未看清,手指已經觸到那有些突起的疤痕。 心頭竟涼顫,動作一時停頓。 云鬟本要將他推開,察覺他停了下來,便欲將他的手抽回,趙黼也并未抗拒,任憑云鬟握著手腕,把他的手撤了出來。 云鬟見他并不動作,回頭道:“怎么?” 趙黼經年征戰,對各色傷勢、傷痕可謂了若指掌,方才指腹一碰,察覺那疤痕異樣,就已經知道當時傷的情形……可見季陶然對他說的那些,并非夸大其詞。 原本心里還有些綺念,如此一來,便似冰消雪融,只是滿懷沁涼的沙沙的痛。 趙黼頓了頓,猛地抬手,竟不由分說將她肩頭的衣裳擄下。 裸露的半邊肩頭,那道刺目的痕跡就在眼前,藏在她的肩下,因肌膚雪玉無瑕,痕跡便越發顯出幾分猙獰,能清晰地看出當初縫合的道道勒痕。 云鬟不料他竟如此,才欲拉起衣裳,趙黼卻握緊了她的手腕。 云鬟道:“又做什么?” 回答她的,卻是趙黼低頭,竟不偏不倚,親在那令他驚心動魄的傷痕之上。 云鬟毫無防備,不由“啊”地驚呼了聲,傷處一涼復又一熱,叫人打顫。 試著推了他一把,紋絲不動。 與此同時,趙黼閉上眼睛,心底浮現的,是那秋風冷雨的迷亂癲狂一夜,他遭逢大變痛心徹骨,可是她,卻也不計一切,費盡心機地相救,甚至因此而九死一生。 瞬間眼睛便酸澀難當。 ——這是她為了他留下的傷,也是她為了他的心意。 為他經歷的險惡,流過的血淚。 傷處本就格外敏感,被他如此對待,更加有些癢意難當。 云鬟因推不動,便欲要后退避開,趙黼忽地舉手將她抱緊,將臉埋在她的胸前。 她的心一下一下跳亂,不知他是又輕狂了還是如何。 定神垂眸看去,依稀見著于那微挑的眼尾處,到如刀裁的鬢邊,有可疑的一道淺淺水漬。 云鬟怔了怔,喚道:“六爺?!?/br> 趙黼顯是聽見了,復低了低頭,將半邊臉蹭在她的衣襟上,自然是不愿她看見他落淚的樣兒。 云鬟又驚又笑,又有些莫名滋味。 想了想,便未曾再叫他,只是舉手輕輕地伏在他的發端,道:“都已經好了。不管先前如何……現在已是好了?!?/br> 那半是溫柔的聲音明明白白地傳入耳中,趙黼并不抬頭,勒在她腰間的手臂卻更緊,仿佛要將她生生地擁入身子里似的。 第519章 刑部,大牢。 厚厚地雪壓在那灰沉色的瓦片上,陽光下甚是刺目, 凜凜然仿佛是劊子手懷中擎抱的刑刀顏色。 進了虎口似的門口,在刑部天牢戒備最為森嚴的牢房內,關押著的是昔日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沈丞相。 往日萬般榮華, 如今卻成為階下囚, 然而虎死威風在, 時至今日, 刑部的獄吏們也不敢十分怠慢。 白樘來到之時, 沈正引正盤膝在監牢之中,如靜默打坐。 獄卒將牢門打開,側身恭請。 白樘徐步入內,將手中提著的一壺酒放在桌上,身后侍者提了飯盒, 竟飯菜等亦擺放整齊,便都無聲退了出去。 白樘看向榻上的沈正引,道:“恩相,能不能吃一杯?” 沈正引淡淡地瞥了白樘一眼,坐著不動。 白樘自己斟滿一杯,雙手奉了過去。沈正引這才接過,嗅了嗅,道:“松醪酒?” 若有所思地一笑,沈正引道:“想當年,你初得了狀元,我在府內設宴相請,親自傳酒給你,飲的就是此杯,當時是想‘沸春聲之嘈嘈,嘆幽姿之獨高’,如今,卻像是‘目斷故園人不至,松醪一醉與誰同’了,真是可嘆,可笑?!?/br> 白樘不置可否,只自舉了一杯,敬道:“恩師請?!?/br> 沈正引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白樘又親奉斟了一杯,持壺侍立。 沈正引瞅了會兒他,仍是昔日那樣端方肅正,又望著杯中那琥珀之色,道:“我忽然記起來……想你尚且總角之時,我無意中因見到,見你雖年幼而色正,舉止且大有規制,便親口向你父贊,說此子將來必定自有天地,更恐怕在我輩之上……” 手將杯子轉動,沈正引微笑:“后來你果然不負眾望,且深得圣上眷寵。就算是我曾有意照拂,蒙你稱呼一聲‘恩相’,可知心中也自惴惴?!?/br> 沈正引淡淡說著,依舊盤膝而坐,自始至終并未動過。 白樘垂手靜默而聽,聽到此處,便問道:“恩相何以惴惴?” 沈正引道:“你自來有一股清肅之氣,又入得刑獄行當??芍@在朝為官,官位越高,便越有些不為人知之處,難得有人毫無瑕疵?!?/br> 瞥過白樘領口那潔白無折的衣領,只畢竟……是有例外。 沈正引含笑:“我閑暇曾無意想過,若有朝一日我有事,你會如何相待。我依稀猜見,也曾有人勸諫過我,說不能容你勢大,留神養虎為患,然而我卻不忍……” 沈正引看一眼白樘,舉手將酒飲盡,有些感嘆之意:“我不忍你毀在我的手里,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畢竟…… ” 白樘復給他斟了酒。 沈正引看著那酒水傾落:“本來你我乃是同路,你跟靜王殿下,素來是彼此知道根底,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不管是太子還是恒王,甚至……” 沈正引一個停頓,瞇起雙眼,仿佛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查明了遼使被刺一案與我有關,不錯,馬車內的火粉,是我命人安置的?!?/br> 只是并沒想到,陰差陽錯是耶律単替睿親王而死,且那負責安置火粉的人,又仗著睿親王必死而起了貪念,偷走了玉寶鐲,誰知睿親王回了驛館,這人見勢不妙,自然逃之夭夭。 那失竊的玉寶鐲果然引發了云鬟的懷疑,沈正引知道出了紕漏,叫手下盡快拿此人來。 不料此人又失了蹤,沈相還以為他是畏罪逃亡,后來才知竟是被人暗中所殺。 沈正引道:“雖然蕭利天沒死,然而案子歸結在遼人頭上,倒也罷了。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從中動了手腳……誰知道竟不是?!?/br> ——遼使被殺的案子死了三個人,侍衛蕭忠是被遼國太子所派的耶律齊殺死,而耶律単作為睿親王的替死鬼,被沈正引的人殺死…… 至于最后的耶律齊,卻是為維持議和局面、作為所有的結局頂罪之人,被嚴大淼及身后的太極會滅口。 白樘問道:“恩相為何執著于殺死蕭利天,難道不知如此會影響兩國議和局面么?” 沈正引笑笑:“你當,我若不對蕭利天動手,蕭利天會放過我?他知道英妃得罪過貴妃的事,他倒也聰明,竟懷疑英妃的死跟我脫不了干系,所以上京后暗中處處針對,所以我必定要除掉他?!?/br> 白樘道:“就算放睿親王行動,難道他會動搖到相爺的根本?” 沈正引道:“本來倒也罷了,這京城畢竟不是他的天下,只誰知又有一個趙黼,讓我不得不及早下手?!?/br> 白樘問道:“相爺如何會懷疑到殿下的身份?” 沈正引呵呵一笑,把手中的酒晃了晃:“第一,有個杜云鶴,第二,自然就是你了?!?/br> 牢房并不大,房門掩著,侍者獄卒都在外間恭候。沈正引的聲音甚輕,說出口,卻像是個焦雷。 他看向白樘,卻見斯人仍是淡淡的,并不見任何驚惶之色,也不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