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云鬟有些心不在焉,冷冷的雨絲撲面而來,從心到身上,越發冷的有些打顫。 正行走間,恍惚眼見前頭有個“酒”字招搖,想到昨兒徐志清那句話,不覺便走過去。 在店門口站住,轉頭往內看的時候,卻見有個人縮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面前放著兩個酒壇子。 云鬟定睛一看,才認出來這人竟是韓伯曹。 旺兒也認出來了,忙拉了拉云鬟,低低道:“主子,那春紅姑娘是韓捕頭的相好,如今她入了牢,韓捕頭心里不受用,便在這兒借酒澆愁呢,咱們別去惹著霉頭……” 正要勸云鬟離開,卻不防她一抬腳,竟走了進去。 旺兒暗暗叫苦,忙收了傘跟著走了進去。 云鬟來至桌邊兒,便坐在凳子上,那邊兒韓捕頭正埋首間,聽了動靜抬起頭來,看見是云鬟,眼神微微一變。 旺兒懸著心,提著傘做足準備,只等他若是動粗,便命也不顧也要上去保護。 不料韓伯曹盯了云鬟半晌,道:“你來做什么?!?/br> 云鬟道:“身上有些冷,想吃口熱酒?!?/br> 韓伯曹嗤地一笑:“你?這兒的酒太烈,一口你只怕就醉死了?!?/br> 云鬟淡淡道:“有時候,倒是寧肯能醉死過去才好?!?/br> 韓伯曹聞言,眉尖皺起,眼睛便紅了。垂眸看著面前的酒,復自己起手倒了一碗,又喝了兩口才放下。 云鬟自己捧著壇子,叫小二又拿了個酒杯來,慢慢地也倒了一杯,舉起來嗅了嗅,果然酒氣濃烈,叫人未飲先醉似的。 韓伯曹抬眸看她,見她動作如此斯文,忍不住又笑了笑,道:“酸腐書生?!?/br> 旺兒一直看到如今,才略松了口氣,不敢靠前坐,就在他們后面一張桌子坐了。 云鬟輕嗅了嗅那酒氣,便道:“韓捕頭……鐘情于春紅姑娘?” 韓伯曹道:“我么?我是個粗人,不懂什么鐘情不鐘情,我就是愛看她?!?/br> 一個青樓妓女,一個卻是正經的官府捕頭,云鬟想到春紅的言行舉止,不由問道:“愛看她什么?” 韓伯曹似覺著這問題有些可笑,然而眼中卻透出回思之色,便道:“愛她什么?什么都愛,她那小模樣,那壞脾氣……她罵人時候我最喜歡,毛毛的眼睛瞪起來,瞪得人的心都醉了,我就看一輩子也不覺厭倦?!?/br> 雨又下了起來,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似乎整個天地都濕淋淋潮潤潤地。 云鬟怔怔地看著韓伯曹,不知為何,看著這平日仿佛不近人情又有些陰森獨斷的男人……忽然說出這些直直白白的情話,她并不覺可笑,心中仿佛似有漣漪動蕩,覺著這世間之情實在奇妙的很…… 而當那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地聽在耳中之時,卻好像有人在那心底漣漪之上狠命一擊。 她的眼前,陡然出現燭光之中,某個人似笑非笑的臉,也是這樣說:你要是這本書就好了,我就看一輩子也不覺厭倦。 那顆心驀地驚跳不休,仿佛一條離了水的魚,在拼命地打挺翻騰。 云鬟不禁抬手,在胸口揉按下去。 韓伯曹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覺著很可笑?” 云鬟竭力壓制,才將莫名驚動的心緒平復,忙又嗅了嗅那酒氣,才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到……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如此罷了?!?/br>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韓伯曹長長地吁了口氣:“說的倒是挺好聽,你們這些讀書人,總是文縐縐的,可是老子不會這些,也不愛這些……” 云鬟將杯子湊在唇邊兒,想喝卻又不敢。 韓伯曹覷著她,這一次卻不再笑話,竟說道:“謝鳳,你很有種?!?/br> 云鬟一愣,韓伯曹道:“我多少年沒見過像是你這樣的人了??此骑L吹吹就倒,其實竟比鐵石、比金子還剛硬堅決呢?!彼f著,便笑了起來,舉起碗又喝了兩口。 云鬟不語,只是垂眸嗅那酒氣,酒氣氤氳,仿佛有些微微地醉了。 韓伯曹笑了笑,道:“你昨兒罵我的那些話,真是厲害,我常常聽人說,文人筆如刀,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話,也真真兒的如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著我,這么多年了,頭一次有人敢當面兒這樣說我,就像是當面兒打我耳光一樣,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真他娘的有種,你們北方的人,都像是你這樣兒么?” 云鬟苦笑,輕聲道:“韓捕頭……可我現在覺著,我仿佛是做錯了?!?/br> 韓伯曹對上她的雙眼:“是因為春紅?” 云鬟道:“我當初覺著阮氏是在為什么人頂罪,可現在看來,她只是想維護春紅姑娘。而春紅姑娘今日所做,卻也正是為了維護阮氏。我想……我是誤會了什么?!?/br> 韓伯曹斂了笑,目光直直地看著眼前一碗酒:“正如你所說,當初我是第一個趕去烏篷船的,在船內,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獨有的幽露香的氣息。那時候我心里就很不安了?!?/br> 所以才會那么著急地想定案,一聽說吳老實跟楊老大口角,便立刻將他拿下。 后來就算知道阮氏口供有誤,也不肯揭破。 甚至在發現云鬟探去胭脂閣后,他也不惜要跟她對上…… 韓伯曹喃喃道:“我想為她做盡所有,只想保住她……”把碗里最后的酒都喝光了,韓伯曹道:“你想知道真相嗎?” 第153章 春紅姑娘原本在揚州為妓,阮氏則是她的婢女。 當時,楊老大是青樓里的龜公,后因犯了錯兒,被樓里趕了出去。 春紅當阮氏如姊妹一般,從小兒也多虧是她護著,阮氏才不曾被樓里的mama賣了,因阮氏漸漸大了,越發在樓里留不住,便打算要贖身。 春紅雖舍不得她,卻也不忍見她留在這火坑,朝不保夕的。因此竟偷偷拿了銀子資助。 本想給阮氏挑個好人家,于她心里想,至少吃穿不愁的殷實之家才好。 誰知阮氏竟鬼使神差地看中了吳老實。 春紅見吳老實要相貌沒有相貌,要家世沒有家世,什么才學之類就不必提了,更連兩個錢兒都沒有,簡直是個下下之選,心里自是不喜。 可也畢竟是阮氏自己看好了的,且又中意,春紅拗不過,只得隨她。 后來春紅因年紀大了,便從揚州來至會稽,兩個人私下里見了幾回,春紅見阮氏打扮寒酸,自然越發不喜歡,然而見吳老實待她還好,倒也罷了。 誰知楊老大偏也在此撐船為生,一次,無意中見到了阮氏,自以為有把柄在手,便想要挾。 也曾跟吳老實不三不四地說了幾句,吳老實雖然有些無能,怎奈跟阮氏是極好的,竟逼得跟楊老大打了起來。 阮氏知道之后,生怕再鬧出去,十分恐懼,私下里跟春紅商議。 春紅便叫她不必擔心,心里暗想法子解決。 此后,春紅暗中吩咐婢女領楊老大過來,自個兒同他說起此事,叫他閉嘴不許透露。 按照春紅所想,便多少給楊老大幾兩銀子封口而已,也并沒有大事。 不料楊老大先前在揚州之所以被趕出去,就是因為不守規矩,他又從來都垂涎春紅美色,此刻見她有求于自己,哪里肯放過這個機會? 色迷心竅,竟非要求歡。 春紅自然不愿,又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刮子,指著罵道:“你看清楚你那賊眉鼠眼的樣兒,什么下作東西,也敢沾我的身兒!” 然而楊老大油鹽不進,捂著臉便道:“不過是個婊子罷了,有什么矜貴的?你若不許,咱們就嚷出去,看看是誰更難看?!?/br> 春紅本是個有些烈性的,當下幾乎就要叫樓里的人進來,將他狠打一頓了事,然而又怕逼急了這無賴,讓他魚死網破,她倒是無所謂,豈不是害了阮氏跟吳老實? 春紅為了讓他住嘴,只得含恨委屈,任憑楊老大發xiele一番,苦忍了過去。 在春紅看來,一次就罷了,從此自然兩不相干,誰知楊老大食髓知味,自此之后,每每又來廝纏。 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臺盤,怕給樓里mama看見了趕打出去,便偷偷摸摸地來,春紅若是不從,便拿出阮氏兩口子來威脅。 他的為人齷齪,動作又粗,一旦得手,便百般凌辱折磨,不可細數。 春紅苦受了數回,心里實在恨怒交加,忍無可忍。 她情知這樣是沒有頭兒的,暗暗算計了幾日,終究籌劃了個一了百了的法子,決定動手殺之,免除后患。 那日她換了男裝,提了食盒,酒水里自然纏了迷藥——這種東西青樓里當然是常見易得的,便站在岸上招呼。 楊老大認出來,只以為她是有求于自己,便喜不自禁地請她上船,春紅使出哄人的本領,把楊老大哄得連吃數杯,終究醉倒,動彈不得。 當初在揚州他當龜公的時候,就沒少欺負春紅阮氏等,如今新仇舊恨,春紅哪里能按捺得住,趁機殺了個痛快! 此后官府疑心到了吳老實,是春紅料想不到的……然而她因從來都看不上吳老實,倒也不放在心上,寧肯吳老實死了,以阮氏的容貌品行,自然可以再找更好的。 那天阮氏來找她,問是不是她所殺,她倒也并沒隱瞞,反將殺人經過同阮氏說了。 阮氏便垂淚道:“jiejie,有沒有法子救救我家大哥?” 春紅怒道:“難道我是孫悟空么?竟有七十二變?那種窩囊廢,自個兒家里有事都解決不得,反叫我出手,如今死了倒也干凈?!彼彩莻€心軟嘴硬的,氣頭上,便也顧不得了。 一句話,惹得阮氏哭了起來,因此默默地離開。 至于后來云鬟因叫旺兒散播消息,說是女子殺人,韓伯曹帶人又把阮氏捉拿過去,就更在春紅意料之外了。 而阮氏自忖一切都是因自己引起的,一來連累了春紅,二來帶罪了吳老實,到了這種地步,竟順勢承認了是她犯案。 春紅聞訊,心里有些恨鐵不成鋼,雖然不忍,但是又有什么法子? 心中只想:“我對你們也是仁至義盡了,你本來有大好活路,偏偏不肯走……如今到如此,就別怪我狠心了?!?/br> 韓伯曹因跟春紅相好,一旦發現此案跟她有關,自然暗中問起此事。 春紅做的是這迎來送往的行當,更見慣了些無情無義的光景,加上韓伯曹是這個身份,哪里肯承認,只用假意說笑。 韓伯曹見她不肯正經說話,便道:“你不用瞞著了,我先前去烏篷船上,就嗅到了你用的幽露香氣息,且還有人目睹是女子行兇?!?/br> 春紅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韓大捕頭為什么不敢進把我拉了去?判我死罪?” 韓伯曹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莫說現在我也吃不準,就算真的是你犯的案子……” 春紅道:“怎么樣?” 韓伯曹道:“我自然會不計一切,為你周旋?!?/br> 春紅狐疑看他,仍不肯認。 韓伯曹又道:“先前來樓里的那個叫謝鳳的少年,他不是個尋常之人,乃是個最眼明心亮的,先前張三郎跟成衣店王娘子通jian,他只看了一眼,就說的頭頭是道,分毫不差,你當他今日只是來找樂子的么?” 原來韓伯曹畢竟是個多年的捕頭,做事從來眼觀六路,方才來的路上,其實已經瞧見了云鬟跟旺兒,只當做沒看見的罷了。 先前來時,又問了底下的龜公妓女們,知道果然有個長相俊秀難得的小公子來過,他豈能不驚心? 春紅聽了,因忖度道:“原來那孩子果然來者不善?我還嘆那樣好的相貌氣質,那樣小的年紀,怎么偏不學好呢?!闭f著又笑。 韓伯曹皺眉道:“他年紀雖小,卻是個極棘手的,他既然敢來,定然是疑心了你了?!?/br> 春紅頓時便想起云鬟打量自個兒的眼神,果然驚心起來。 韓伯曹又催問道:“你趁早兒跟我細說,我尚能幫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