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心底仿佛有一絲很小的火苗,還在隨風搖曳,卻畢竟是一點光。 云鬟抬頭道:“昨日捕頭對我說過那些話后,我的確是有過退縮之心。然而,倘若明知黑白顛倒而不發聲,明知草菅人命而假作無視,只怕此后我一生也不得安寧?!诲e,我不想再茍且偷生,也不想任憑黑白不公,我只想真相大白,也想要盡我所能,無愧無悔?!?/br> 韓伯曹眼底透出幾分驚疑之色,喉頭微動,竟未出聲。 云鬟道:“原本這些,不該我來插手,這是衙門公差們本該行的事,也是捕頭本該的職責。前日我聽人說,韓捕頭其實很有能為,這兩年來多虧有你,百姓們的日子才算能過。然而倘若身為捕頭都不能公正,反而罔顧律法,踐踏人命,我竟不知我所處的是何地了?!?/br> 韓伯曹喉頭幾動,他望著面前這雙毫無畏懼的清澈雙眸,雙拳微微握緊。 良久,方啞聲道:“你……休要逼我?!?/br> 云鬟淡淡道:“我并沒有逼迫誰的意思,只想見這人間公道,天地良心罷了?!?/br>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咦,原來你在這兒?” 第152章 韓伯曹跟云鬟都有些意外,兩人轉頭看去,卻見有個人站在旁邊,身著文士袍,外罩湖水藍的緞子披風,腳踏鹿皮靴子,看著清爽儒雅,居然正是徐二公子徐志清。 韓伯曹身為捕頭,跟當地各種富商士紳自然熟悉的,當下詫異道:“徐公子?”陰陰沉沉地看云鬟一眼,“徐公子如何在這兒?” 徐志清搓著手走到跟前兒道:“我方才看你們兩人說話,還當看錯了呢,這位謝賢弟,是我新認得的,如何卻跟韓捕頭相識了?” 韓伯曹眼神有些復雜,看云鬟道:“說來話長?!?/br> 徐志清復滿面堆笑,竟道:“大概韓捕頭也覺著賢弟與眾不同,我便喜歡他一派斯文,雖年紀小,卻大有章法呢?!庇謱υ器叩溃骸绊n捕頭十分能耐,本地多虧有他,才得以平安無事,實在是百姓之福?!?/br> 韓伯曹見他并沒離開之意,只得先行告辭,臨去又看云鬟:“謝公子,改日再會了?!毖凵裰凶圆环嬷?。 云鬟不置可否,只作揖道:“請?!?/br> 韓伯曹去后,徐志清才忙拉住云鬟,問道:“方才是怎么了,如何我看韓捕頭似來意不善?” 云鬟心中一猶豫,并未就把此事告訴徐志清,只道:“不礙事,只是……方才多謝徐兄了?!?/br> 徐志清笑道:“又謝個什么?”見她頭戴毛帽子,又穿的厚厚的,卻更顯得小臉兒精致秀麗,眉眼出眾,便又笑道:“你初來這地方,是不是禁不得這兒的冷呢?”說著便來握她的手。 云鬟一僵,忙抽手出來,又假作攏手咳嗽之態。 徐志清卻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只顧說道:“果然冰涼,你出來很該也帶個護手才是,必然是沒有,改日我送你一個?!?/br> 云鬟心里有事,見徐志清念叨不停,便道:“徐兄,我尚有些事,改日再會可好?” 徐志清略覺失望,道:“啊,本來想帶你一起去吃口熱酒的,既然如此就罷了……”雖不得飲酒,卻定要送云鬟往回,將要到可園的時候才止步。 徐志清又格外叮囑說:“好兄弟,你若是有什么事兒,需要我幫手的,記得告訴我,別把我當外人才好呢?!?/br> 云鬟見他這般“古道熱腸”,只得拱手道謝。 晌午時候,陳叔因聽說了此事,忙忙地趕了回來。 陳叔問清之后,便說道:“好主子,先前咱們不是說好了的么?不能再跟官府有些牽連了,倘若因為這一回得罪了韓捕頭,咱們以后在這兒可怎么活呢?” 云鬟垂眸道:“陳叔,我懂,可是我……不能忍?!?/br> 陳叔擰眉打量她半晌,終于搖了搖頭道:“其實我是知道的,那天在題扇橋,你打量那橋下公差們行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畢竟是放不下的?!?/br> 云鬟道:“陳叔,對不住,或許我又做錯事了?!?/br> 陳叔本憂心忡忡,聽了這句,反笑說:“說什么錯兒?鳳哥兒做的,從來都沒有錯事!你沒插手之前,我的確是盼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而你現在既然插手了,自然是因為忍無可忍,只管放手做就是了,又怕什么前前后后?最多只是個重頭再來,何況咱們手頭也不缺銀兩,到哪里都使得?!?/br> 云鬟這才又抬起頭來,陳叔道:“只不過既然如今得罪了人,以后出去,可別再只身一個了,田地,房子,甚至底下的人……這些都可以再買再換,鳳哥兒可只有一個呢?!?/br> 云鬟原本還有些不樂,聽了這話,便忍不住微紅眼眶,卻終究笑了。 旺兒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說是今兒鄭盛世仍未曾宣判烏篷船之案情,這幾日來,此案幾度反轉,早已經傳揚出去,人人都說明兒再來看審,指不定還有什么稀罕景兒呢。 云鬟聽說并未當即判了阮氏,心里方松了口氣,然而想到阮氏,春紅等的表現,卻總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樣的恩怨糾葛,才叫這幾個人所言所行如此背離。 這一夜,云鬟想了會子案情,不免想到昨夜所做夢境,忽然夢見趙黼,在她來說實在是大為驚罕的一件事。 原本在鄜州的時候,倒是常常會“夢見”他,然而關于他的種種,幾乎都是噩夢一般,昨兒所夢的,卻是那天他拐她出去,換了男裝在街頭亂逛的情形,且竟是十足放松的一場。 其實當日被帶出去的那時候,云鬟心中只有對趙黼任性妄為之舉的惱恨,以及怕別人看出破綻來的驚怕,并未格外有其他想法兒,然而昨夜的夢中,卻是滋味兩般。 她仿佛,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當時的崔云鬟。 身著男裝,正大光明走在街上,就如當初小時候在鄜州一樣自在無拘束,但那畢竟是京城,天子腳下,她所有記憶的不祥之地,然而她卻做了那樣破格驚人的行徑。 就仿佛在那些困束她的藩籬上踩了一腳,當時的情形,以及后來任浮生在刑部說那句話的時候,云鬟尚未意識到,這一切不經意中的行為,話語,會引導她走向一個先前想象不到的方向。 就如現在。 次日,不等云鬟吩咐,旺兒一早就跑了出去打聽消息了。 第一道陽光照進天井,滴水觀音的葉子一搭,便掉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有些濕潤的青石板上,仿佛悄悄地標了一個句讀。 云鬟才吃了早飯,旺兒便雞飛狗跳地奔了進來,叫道:“主子!大消息!” 林奶娘見他這樣失驚打怪,才要呵斥,云鬟已經站起身來:“怎么?” 旺兒滿面驚疑,竟道:“奇了怪了!我才出街口,就聽人說,有人去衙門投案自首了!” 云鬟心頭一震,還未來得及問出來,旺兒道:“我忙問是何人,主子你猜是誰?” 云鬟幾乎想也不想,便道:“是春紅姑娘?” 旺兒點頭如雞啄米:“主子果然英明,豈不正是?!” 昨兒因公堂上阮氏一再否認,竟誓不肯翻案似的,再加上春紅那一番話……倒是讓云鬟沒了主意。 沒想到正是山重水復疑無路,卻竟柳暗花明又一村。 云鬟便忙道:“走,去看一看?!北銕е鷥撼鲩T去了。 身后林奶娘叫了兩聲兒,急得哭笑不得:“這是做什么?越發野的沒邊兒了,鎮日只在外頭廝混!” 露珠兒跟曉晴在旁邊兒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偷笑,露珠兒道:“我卻覺著姑……咱們主子這樣才好呢,先前在那侯……在那個地方,她總是懶懶散散,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來了這兒,卻竟愛動了一樣,人也精神了好些一般?!?/br> 曉晴聽了,便道:“橫豎主子什么樣兒我都愛的,先前有先前的好處,現在也有現在的好處,都是好的很?!?/br> 露珠兒噗嗤笑了,啐道:“虧得主子并不真的是個……不然的話,你這蹄子只怕早按捺不住爬到床上去了?!?/br> 林奶娘聽兩個人說的不像話,便咳嗽了聲道:“小蹄子們,再瞎說,看我不打你們!” 兩個丫頭吐舌,便說說笑笑地去了。 云鬟跟旺兒來至縣衙,很快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春紅一早便來了縣衙投案自首,據衙門的捕快說:原來春紅之所以殺了楊老大,是因為這楊老大十分猥瑣無賴,有一日偷偷潛入胭脂樓,趁人不備,竟強jian了春紅。 春紅雖是個妓女,卻因有些名氣,只接待有頭有臉的熟客,若是傳揚出去,讓人知道她被這下賤無賴糟踐了,只怕身價一落千丈。 這楊老大仗著如此,便又來過兩次,要挾廝纏不休。 春紅終于受不了,那一日便假扮男子上了楊老大的船,又帶了酒菜同他飲宴,那楊老大只當她是要換個地方取樂,自未防備,于是便中了招了。 鄭盛世見忽然又有個主動來投案的,簡直用一個“目瞪口呆”不足以形容,當下帶上阮氏,還未開口,阮氏見了春紅,已經叫了起來:“你來做什么?” 春紅冷笑道:“我自然是來投案的,是我殺的人,我用不著別人替我頂缸?!?/br> 阮氏搖頭,眼中的淚卻墜了下來,道:“你瞎說,我并沒替人頂缸,是我的罪我自己認了!”說著回身跪地,對鄭盛世求道:“大人,大人,我已經招認過了的,也畫了押的,大人本來都要定案了,不要再聽別人胡說了!” 春紅道:“是不是胡說,試試不就知道了?”她便看鄭盛世:“大人昨兒弄了一個假人,不知現在在哪里?” 阮氏睜大雙眼,鄭盛世會意,便叫捕快們拿了那假人上來,又要遞給春紅刀子,不料春紅道:“我不用?!?/br> 說話間,舉手入懷中,竟掏出一把沾血的小刀,只一手來長,卻雪亮,加上有血,不免看著怪瘆人的。 兩邊捕快毫無防備,嚇得倒退一步,春紅冷笑著,握著刀子上前,死死地盯著那假人,眼神之中竟滿是熾熾恨怒。 那假人身后本有捕快扶著,見狀嚇得倒退出去,那假人無人扶持,頓時跌在地上。 就在這一刻,春紅躍上前去,騎在假人胸口,口中叫道:“賤人!去死吧!”揮起手臂,向著脖頸之處用力扎落下去。 一剎那,不知是誰人驚呼連連,又聽得“噗嗤噗嗤”之聲不絕于耳。 眾人都盯著春紅,那些膽小之人早就心膽俱裂,一時大氣兒也不敢出,就仿佛親眼見到當時春紅殺人的場景似的。 鄭盛世也沒防備如此,在春紅壓住假人的時候,他嚇得往后一傾,差點兒帶翻了太師椅,忙踉蹌起身后退。 春紅狠狠地一氣兒扎了十幾刀才停下,她徐徐喘了口氣,染著鮮紅蔻丹的纖纖手指抬起,慢條斯理地將額前晃落的頭發往后一撩,方抬眼看向鄭盛世,一笑道:“大人,可看明白了?” 鄭盛世目睹此情,驚心動魄,雖知道她不至于沖上來,卻仍靠椅子邊兒站著。 聞言生生咽了口唾沫:“看、看明白了……” 春紅一笑,把手中刀子往旁邊一扔,好整以暇又道:“這就是殺了那賤人的刀子,大人可還有什么疑問?” 鄭盛世哪里還敢問別的,昨兒阮氏那殺人的手法跟今日春紅對比,簡直就是一只軟軟地綿羊跟一只狼相比,誰是殺人真兇,立時可見。何況還有血刀在。 又叫了胭脂樓的人來問,果然說那楊老大有段日子老是鬼鬼祟祟摸來樓中,確鑿無疑。 鄭盛世忽地又想到一事,便問:“那、那阮氏又如何要承認殺人?你跟她……” 春紅不等他問完,就斬釘截鐵般冷冷說道:“我跟他們毫無關系,先前吳老實以為是阮氏殺人,故而替她隱瞞,后來阮氏以為是吳老實殺人,故而代夫受過罷了,大人英明,一想自然就知道了?!?/br> 鄭盛世眨著眼想了會兒,果然笑道:“不錯不錯,怪不得本大人總覺著哪里怪怪的,原來是他夫妻兩個情深,所以才互相代過呢?!?/br> 春紅聽到“情深”二字,嘴角一扯,卻似是個苦苦地冷笑。 阮氏在旁看到如今,搖頭道:“你不該這樣,不能這樣兒?!?/br> 春紅冷冷啐了口:“我又怎么樣了?你還不快快走開些,看著便礙眼?!?/br> 阮氏哭著跪倒在地:“我不能再欠你了?!?/br> 春紅厲聲罵道:“你滾,我跟你有什么關系,用你在這里攀扯?滾出去!”又對鄭盛世道:“大人,這愚婦受了刺激,胡言亂語了,她既然跟此案無關,就讓她離了這兒吧,別擾了公堂?!?/br> 阮氏嚎啕大哭:“不是的……jiejie……” 春紅一顫,猛地站起身來,走到阮氏跟前,揮手摑了她一巴掌,厲聲道:“你給我閉嘴?!?/br> 阮氏頭一歪,終于捂著臉大哭起來,春紅微紅著眼,眼中卻有淚光閃爍。 春紅卻飛快地轉開頭去,嘴角絲絲顫抖,卻偏笑了笑,喃喃道:“愚蠢的東西們,沒得讓我瞧不起?!?/br> 臉一側的當兒,有一滴淚無聲地自眼角滑落。 青石板路,自古以來不知多少人踏行而過,青石已經被磨得有些發亮,因才下過雨,地上有些滑滑的。 旺兒撐著傘,道:“主子,既然已經結案,咱們便回家去吧?免得家里惦記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