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白樘道:“方才你問我為何不曾將盧離的案子公審,我本來不想答你,可鴛鴦殺是因你而落網,今日之事,也是因此而起,倘若此事傳揚出去,自然便更害了你了?!?/br> 以白樘素來的為人,本該并不顧忌此點,只按律行事罷了,但是因為這個女孩子才一擊拿下鴛鴦殺,此舉不知救了多少本會慘死在鴛鴦殺手中的無辜之人,如今她又因此事遭劫,倘若再因公審而害她閨譽受損,毀她此生,雖律法上并無規矩說此事不對,可平心而論,無異于極大的殘忍跟不公。 昨夜白樘看有關卷冊,思來想去,才終于做此決定。 ——此事于他向來行事風范大相徑庭,自然也并不想弄得人盡皆知,然而此刻見這女孩子仍似有極大心結,才忍不住告知。 云鬟聽了,便低下頭去,眼中微微生潮。 白樘見她默默無語,便道:“好了,你且回去吧,待傷略好些,便送你回崔侯府?!?/br> 白樘說罷,邁步欲行,云鬟忽然道:“四、四爺……” 白樘回頭,云鬟攥了攥手心,才輕聲說:“多謝四爺?!?/br> 白樘見她仍有些張皇地看了自個兒一眼,目光閃閃爍爍,就像是陽光下清淺的溪流,臉仿佛有些漲紅,因額頭裹著紗布,越發顯出幾分可憐來,白樘一笑頷首,才自去了。 云鬟又在原地站了會子,才轉身欲回房,正走著,忽然有人從身后趕上,口中叫道:“鳳哥兒!” 回頭看時,卻是阿澤,因跑到跟前兒,先打量了她一番,問道:“今日好些了么?” 云鬟舉手摸了摸額角,道:“好了。你方才不是在表哥房里么?聽說他醒了,可怎么樣了?” 阿澤道:“我正是來找你呢,方才建威將軍府的人在,季陶然急得不行,又不好說什么,方才打發他們去了,就問你怎么樣,又央求我叫你過去呢?!?/br> 此刻清輝蔣勛仍還在,兩人看云鬟進來,便退到外間房中。 云鬟一抬頭看見季陶然在榻上,這一場受傷,自是元氣大傷了的,躺在那處,看著竟透出孱弱的意思來。 只雙眼仍烏溜溜地往外打量,見云鬟走進來,才露出笑。 云鬟忙上前,季陶然已經伸出手來,卻因手上無力,才舉起又跌落,云鬟顧不得,便搶著握住,道:“你覺著怎么樣了?” 季陶然的手被她握在掌心,十分受用,心里一寬:“我昏昏沉沉的,夢見meimei哭著離開我……先前醒來,見圍著這許多人,偏獨獨不見meimei,嚇得我幾乎又死過去了?!闭f了這句,眼圈極快便紅了,卻只仍笑。 云鬟深知他的心情,當初在馬車上醒來,因之前昏睡中記憶翻涌,只以為又到了季陶然死去的那個光景,真正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當下又握緊他的手:“我好端端地,你也不要說死?!?/br> 季陶然忍著淚,笑道:“我最聽meimei的話,先前你不叫我死,我就不敢死,你瞧,這不也是好端端的么?”又打量云鬟的額角:“傷的可重么?” 云鬟道:“只蹭破了一點皮兒,不礙事?!?/br> 季陶然道:“都怪我沒有好生護著meimei,讓你平白受這許多苦?!?/br> 云鬟無法作答,低著頭,淚已紛紛落下,季陶然忙道:“你別哭,我不是有心惹你哭的,你傷的這樣,再哭,必定要頭疼?!?/br> 他們兩人在內說話,外頭三人都聽得分明,阿澤便走進來:“我說不讓你這會兒見,你偏要這會兒,兩下都不安生,還是我帶了她去,你自在養傷妥當?!?/br> 季陶然哪里肯:“才來怎么就走,多陪我一會兒?!?/br> 阿澤道:“你自然是傷者,可她也是傷者,難道讓她在這兒伺候你不成?再說,將軍府的人只怕立刻又來,撞見了反而不好?!?/br> 季陶然這才嘆了口氣,又叮囑:“meimei,你別只顧擔心我,務必要養好身子?!?/br> 果真被阿澤說中了,眾人才離了季陶然,后腳就來了兩個人——竟是崔印跟羅夫人,羅夫人的眼睛更是紅腫起來,邊走邊拭淚,也是聞訊來看望季陶然的。 四個正在廊下,云鬟一眼看見,心里暗驚,忙低下頭去。 阿澤忙擋在云鬟跟前兒,清輝跟蔣勛也知機,虧得三人都比云鬟高大,當下遮住她,悄悄便自角門退了。 正來至后院,就見巽風跟任浮生兩人尋來,看見他們四個在一塊兒,任浮生便笑說:“我們方才去探望鳳哥兒,豈料不在房中,原來是給你們拐去了?!?/br> 巽風走過來:“你的傷不輕,怎么就隨意出來亂走了?”又看她眼睛帶淚,便道:“去見過季陶然了?” 云鬟應了,巽風道:“方才侍從熬了藥,找不見你呢,快回去罷,不可掉以輕心?!?/br> 當下清輝跟蔣勛兩人先離去了,阿澤因要跟著,也道了別。只巽風跟任浮生陪著她回到房中,果然侍者在門口探長脖子看呢,見回來才放了心,忙把藥送上,云鬟照舊服了,雖極苦,卻也只是默默皺眉,并不言語。 巽風端了水來給她漱口,任浮生看著巽風擔憂之色,不由說道:“我們巽風哥哥,從來不肯多管閑事,這是怎么了?!?/br> 巽風也不理他,任浮生托著腮,又笑看云鬟,竟道:“難得,我,巽風哥哥,阿澤……我們這幾個都認得你,還都喜歡你?!?/br> 云鬟一怔,巽風咳嗽了聲:“你又瞎說什么?!?/br> 任浮生道:“哪里瞎說了,先前阿澤還跟我抱怨,說鳳哥兒若是男孩兒就好了,可以同我們一塊兒跟著四爺……只不過我想,是男孩兒就不好玩了,一堆男的扎在一塊兒,未免無趣?!?/br> 巽風見他越發說出好聽的來,便道:“你再瞎說,我告訴四爺了?!?/br> 任浮生笑道:“我不過隨便磨牙罷了,巽風哥哥,你怎么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看見鳳哥兒好,就一味護著,反來踩扁我?!?/br> 巽風哭笑不得,有些擔憂地看云鬟,卻見她仿佛出神,并未聽見似的。 巽風因擔心任浮生再亂口舌,又想云鬟好生歇息,正要引他離開,忽然見外頭又有一個人來到,竟是趙黼。 昨兒趙黼雖硬是跟著來到了刑部,但畢竟又給晏王妃派人叫了回去,原來白日里趙黼匆匆出府后,晏王妃不知所以,細問,卻才明白是因小鳳子跑出去之故,倒也不以為意。 誰知一整天兒不見人回來,漸漸向晚,派去打聽的小廝回來說,是在刑部有事絆住了。 晏王妃知道趙黼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只以為他又遇上什么“奇案”胡鬧而已,這才勉強按捺。 誰知越來越夜,晏王妃便有些心慌,催了許多人去叫他回來,卻打聽說竟出城去了,一時晏王妃的心也吊在嗓子眼兒上。 終于人回來了,來不及等他去請安,便忙出來看。 趙黼因見身上亂糟糟地,怕給晏王妃見了擔憂,便自回房中欲先洗漱整理,誰知才換下外袍,臉還沒有洗,人已經來到。 因為他抱著云鬟之故,身上手臉都沾了血跡,雙手更滿是泥土,晏王妃一看,魂不附體。 趙黼忙開解,又叫丫頭打水洗過,晏王妃細查,見他只手上略有些擦傷,其他都無礙,才放下心來,又問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小鳳子又是怎么回事,趙黼含糊搪塞過去。 幸虧晏王妃并不在意這些,且趙黼又無礙,王妃握著他的手,半晌嘆了聲道:“原先你不回來,我還不信你是去查案的,還以為你是白日里受了氣,故而不肯回府呢?!?/br> 半日半宿的驚魂,趙黼早忘了白日的事:“受什么氣?” 王妃道:“自然是那沈家姑娘的事?!?/br> 原來自打趙黼說了那句話,沈舒窈匆匆告辭之后,晏王妃細細尋思,總算品出些意思來,不由暗中生惱。 她雖有心跟沈相府搭上姻親關系,然而只因她看得上對方罷了,誰知沈舒窈竟是那個想法……且不論趙黼是從哪兒知曉那句話的,只看沈舒窈當時的反應,竟仿佛是真。 趙黼在晏王妃心中向來是個一等一的,因此自要選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來配,不想沈舒窈竟這樣不識抬舉,怎不讓王妃又氣又惱,又暗暗懊悔,替趙黼委屈。 因此王妃道:“黼兒,這沈家的女孩兒既如此,不要也罷,我必要再給你尋一個更好的?!?/br> 不料趙黼聞言,忽然說道:“母親,孩兒心中……已經有了心儀之人了?!?/br> 第138章 且說晏王妃聽了趙黼的話,大驚,忙握住手問道:“黼兒,你這話當真?” 趙黼笑道:“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難道好跟母妃扯謊不成?自然是千真萬確?!?/br> 晏王妃滿心震動,驚喜交加,無法形容,飛快想了想,急忙又帶笑問:“那、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兒?母妃可是見過呢?” 趙黼搖頭道:“母妃還尚未見過她?!?/br> 晏王妃有些失望,又追問到底是誰家的。 趙黼一本正經道:“她如今不在京城呢,過幾日才能回來……母妃只別追問,等她回來了,我再同您仔細稟明?!?/br> 晏王妃不由一怔。 趙黼的親事,自是王妃心底的頭等大事,本以為他畢竟年紀還輕,從來軍中歷練,又是個鎮日舞刀弄槍的不羈性子,之前跟他說起親事,還一臉無謂呢,他心里哪里會有半點兒女之事?因此王妃反更著急,想快些給他張羅一門得意的妻室,也好收斂心性,穩住根基,開枝散葉。 誰知道好容易看中個沈舒窈,又反而是個那樣表里不一似的人物。 此刻聽說趙黼有了相中的人家,倒是一掃先前低郁之情,晏王妃驚喜之余,忽地又有些懷疑起來:畢竟此前也從不見趙黼透露只言片語,或者言行舉止里流露出幾分。 如今在這個關頭上,忽然無中生有似的冒出個“心上人”來,倒不知是哪家女子,會令這野馬也為之降服了。 又見他不肯承認,王妃便狐疑問:“黼兒,你總不會是敷衍我的呢?” 趙黼無奈,便道:“好罷了,我好容易有個喜歡的人了,您怎么又不信?” 晏王妃不依道:“那你好歹跟母妃透個消息,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母妃心里也有個數呢?!?/br> 趙黼有些為難。此刻他不提崔家,倒不是為別的,只因先前他把云鬟拘在身邊兒,只當是書童小鳳子……晏王妃是過目了的。 原本他并沒有就想如此急促說明,可是心里……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又加上晏王妃因沈舒窈的事情不快,是以才忍不住明說出來。 可是倘若這會子說是崔家的女孩兒,晏王妃答不答應卻在其次,以她的性情,只怕立刻就要找由頭去見云鬟是何等樣兒人。 若是見了云鬟,認不出是“小鳳子”倒也罷了,倘若立刻認出來,又將怎么樣? 是以趙黼有這樣一則顧慮。 晏王妃見他有沉思之狀,心頭轉念,退而求其次道:“那你、你倒是怎么看上人家兒的?這樣總可以說了呢?” 趙黼見問,眼前一時閃過許許多多雜亂的場景,竟不知從何說起,可在許多場景之中,卻有一幕,飄飄揚揚出來——正是在鄜州的葫蘆河畔,他跟云鬟兩個在大柳樹底下并肩而坐,前方是小虎子狗兒他們嬉水捉魚,云鬟凝視著河中,見狗兒捉了一條極大的魚出來炫耀,卻又因一時不留神,讓那魚跑了,她不由揚首笑了起來,那爛漫開懷的笑容,似落滿細碎陽光的清澈眼神…… 原來……原來如此。 “大概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心底的愉悅忽然夾雜了一絲淡淡的苦味。 趙黼垂首,低聲又道:“母妃……不要問了?!?/br> 且說刑部之中,巽風見趙黼來到,不免想到昨晚云鬟那句“你別離了這兒”,一時便看云鬟如何。 卻見她神色淡淡,并不見驚懼惱怒等,倒不知昨晚上趙黼究竟怎么了,才引得她那樣張皇失態。 趙黼著一襲淺天藍兩肩繡團云紋袍服,袖口微揚之時,隱約露出淡粉色的里子,顯得神清氣爽,眉眼風雅,讓人眼前一亮。 見三個人都在,他便微微挑眉,卻也沒說什么。 這會兒巽風跟任浮生起身行禮,任浮生看他如此打扮,若不知底細的,必以為是個風流紈绔,便笑道:“世子如何來了?怎么像是滿面春風一樣,可有什么好事兒么?” 趙黼含笑道:“你想知道?偏不跟你說,看急不死你?!?/br> 任浮生本是打趣,聽這話,倒好象果然有事,還要再問,巽風攔著他,道:“世子來此可是有事?” 趙黼走到桌旁,撩袍擺坐了,嗤之以鼻道:“你們刑部有好的引著我呢,我這樣喜歡往這兒跑?!弊源蛑佬序炈牡涔?,刑部于他而言便像是禁地一般了,等閑哪里肯登門。 巽風知道他話外之音,就看云鬟的意思。 不料趙黼又咳嗽了聲,拿腔作調道:“兩位在這兒半晌了,還是各人去做各人的正經事兒去吧,讓六爺要跟書童說幾句話?!?/br> 云鬟見巽風有擔憂之意,便起身行禮,巽風見狀,才同任浮生去了。 剩下兩人在房中,云鬟只站在門口,也不靠前,也不落座。趙黼回頭瞥她,道:“你是門神么?杵在哪兒是做什么?” 云鬟道:“世子有話且說?!?/br> 趙黼道:“你這樣兒,我有些說不出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