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可他想不到,害了張大繼的,卻也是他自己。那天他因殺了朱三郎家的狗,給那尖嘴婦人告訴了張大繼,此后,張大繼神智一直有些恍惚。當夜他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便拉著盧離的手說:“人不是畜生……不能當畜生,你不是的……” 盧離似懂非懂。 不出半個月,張大繼就忽然失心瘋了。 朱三郎是張娘子的弟弟,本來張大繼在刑部當差之時,這兩個人殷勤備至,不知來打了多少次秋風,求張大繼辦了多少難為的事兒,然而自從張大繼自刑部退了后,這兩個人漸漸地就變了嘴臉。 就算是張娘子因為要吃藥的原因費錢,一時手頭吃緊跟他們借一絲半點兒,他們也都跟鐵老虎一樣,牙縫兒都鉗的緊緊地。 在盧離進了京兆府之后,他們總算是見了點兒晴色,一日提了盒點心來見,盧離只冷冷淡淡地應酬,朱三郎才訕訕對盧離說,有一件事需要他幫忙。 盧離直說幫不上,一口回絕。 朱三郎還未如何,孫氏先發了瘋,指著之盧離鼻子罵道:“你不過是張家的養子,若不是jiejie好心收留你,你早就死了,如今翅膀硬了,卻絲毫也不帶挈親戚,真真兒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張娘子在內聽見,只顧咳嗽,雖有心要幫孩子,怎奈無法下炕,掙扎來去,便跌在地上! 盧離也不說話,只拔出腰間刀放在桌上,然后冷冷地掃著他們兩人。 自此兩夫婦再也未曾上門。 鐵鏈聲響,盧離從回憶中醒來,見公差進來提審。 外間雖鬧得地覆天翻,盧離卻絲毫不知情,被帶上堂來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白樘:“他們兩個死了不曾?” 白樘自然不會回答,只道:“你是盼著他們死,還是活?” 盧離瞇起雙眼,最終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br> 白樘垂眸看著桌上案冊,因說道:“盧離,你是從何得知鴛鴦殺作案手法,又是如何模仿他作案的,快些供認?!?/br> 此刻盧離的目光,不再似先前般陰冷,卻只是淡然冷漠。 或許是知道大限將至,或許這些事憋在他心底太久了,盧離毫無隱瞞,淡淡道:“我是魯家唯一幸存的活口,自然知道,另外……” 面上忽然泛出一種類似憐憫之色:“義父為了鴛鴦殺勞心勞力十多年,那人已經成了他的心魔,我親眼見義父鎮日忙碌在外不著家,親眼看著義母日日盼望卻終究失望。我恨那個人,卻也極怕那個人?!?/br> 白樘道:“你既然恨怕,如何還要讓自己也如他一樣?” 盧離道:“你可知我義父因何而發瘋?只因他看見我殺了那朱三家的狗兒,他害怕,害怕我也成為鴛鴦殺那樣的兇徒?!?/br> 白樘問:“那你因何還要辜負張捕頭所愿?!?/br> 盧離道:“我并沒辜負他,他活著之時,我從未做過任何違法亂紀之事?!?/br> 白樘問道:“那之后呢,又是因何改變?” 盧離道:“侍郎何必只是問我,難道你不知道么?義父義母都相繼去世了,這世上我還在乎誰?這世上還有誰能攔著我?”他嘶嘶地笑了起來。 白樘頓了頓:“那林稟正呢?” 盧離聽到這個名字,略想了一會兒,便又道:“他是個有趣的人,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心中有事,他身上有股殺氣,只是下不了決心而已,當時義母還在世,我并不想動手,就只暗中觀察他……” 當看著身邊兒有個跟自己有一絲相似的人之時,無法親自動手的盧離仿佛找到了人生樂趣所在,他看著林稟正困苦,看著他走上邪路,看著他一再犯案……就仿佛他自個兒也跟著行事一樣,如同一種詭異的演練。 有一次他甚至裝作一無所知的前去接觸林稟正,看著他微微驚慌卻又冷漠的模樣,盧離心中興奮莫名。 他甚至暗暗希望林稟正可以更瘋狂一些,讓這場嗜殺之戲不必落幕。 只可惜,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終局。 擒拿林稟正之時,京兆府的人也在場,只一眼,他就認出了被巽風抱著出來的那個人是誰,雖然被包裹的看不出端倪,卻瞞不過他的眼。 ——崔云鬟。 盧離從很久之前就知道這個名字了。 那時候,刑部才捉到了鴛鴦殺,張大繼高興之余,便帶盧離前來,因說道:“你瞧,這就是殺害你全家的人,如今終于要伏法了?!?/br> 盧離看著牢房中的鴛鴦殺,他已經有些不似人形了,然而當他一抬頭、露出亂發之中的那雙眸子的時候,卻知道的確是他! 當看見盧離的時候,鴛鴦殺忽然撲到跟前兒來,張大繼只以為他垂死掙扎,便對盧離道:“不必怕,他上了手鐐腳鐐,再也傷不到你了?!?/br> 可是盧離卻只盯著里頭那人,見鴛鴦殺抓著欄桿,低頭看著他笑,道:“原來是你?你長大了許多……可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盧離心中略有些怕,忙躲在張大繼身后。 鴛鴦殺卻又站起身來,望著張大繼道:“你們不必得意,休說是你,白樘也捉不到我,若不是崔家的那個小丫頭,你們能在老子跟前兒耀武揚威?” 張大繼呸了他一口:“惡賊,怪物!殺千刀的禽獸,被凌遲處死都不足償你所犯的罪?!?/br> 鴛鴦殺桀桀笑了兩聲,道:“我會被千刀萬剮,可是我不會死,因為……世間絕不止我一個怪物?!闭f到這一句,便低頭又看向盧離,雙眸之中帶著邪獰的笑意,仿佛在預言什么。 盧離淡淡地將前情交代過了,書吏一一記錄在案。 盧離道:“我知道鴛鴦殺被緝拿歸案是因為崔云鬟,我也知道林稟正之所以會死也是因為她,所以……”早在崔云鬟回京之時,他就暗中留意了,對這女孩子的行蹤舉止,爛熟于心。 在尸首上寫上一個“崔”字,似挑釁,似復仇,有一種隱秘扭曲快感。 書吏才要記錄,白樘抬手:“這句不用記錄在岸?!?/br> 盧離聽了他這般吩咐,忽地問道:“他們到底死未死?” 白樘不答,盧離自言自語道:“多半是沒死,不然,如何我看不見他們?” 白樘面沉似水:“你可還有其他要說的?” 盧離眼神有些恍惚,頓了頓,才說道:“我死也想不明白,她到底為何會知道那些事?!?/br> 堂上一片沉默,那正大光明金字底下,江崖海水捧紅日之前,是那人一身仙鶴起舞的朱紅官袍,沉靜答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神鬼不可欺,律法更不可欺!” 第137章 這日午后,清輝同蔣勛阿澤三人來至刑部。 季陶然昏睡了一天兩夜,終于醒了過來,期間建威將軍府自也有人來看,季夫人哭的淚人兒一般,幾度暈厥過去,本欲將季陶然帶回府中親自照料,只因傷重不易移動,只得先如此。 云鬟因臉上有傷,暫時便也安置刑部,因季陶然醒來,便欲探望,誰知正好季夫人等在,她只得止步,只站在廊下遠遠地往那處觀望。 只見不時有人捧湯捧水進去伺候,卻不見清輝等人出來。 云鬟張望了會兒,看不出端倪,又因站了半日,額頭突突作疼,也不知是外頭的傷,還是怎么樣,當下只得按下那擔憂之心,轉身要先回房去。 誰知才一回身,就見有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彼處。 原來竟是白樘,也不知他從哪里來,身上尚且著團領衫,烏紗罩頂,帽翅衡平,越發顯得面如冠玉,人物端方。 云鬟忙垂首行禮:“見過侍郎?!?/br> 白樘道:“你如何在這里?是想去看望季陶然么?” 云鬟道:“是?!?/br> 白樘道:“是因季府的人也在,故而不敢去?” 云鬟仍答了一聲“是”,白樘道:“也不必在這兒站著了,你身上也有傷,便回去好生安歇,待會兒季府的人去了,我自派人告知就是了?!?/br> 云鬟忙謝過,又行了禮,猶豫片刻,低頭匆匆欲走。 白樘看她自身邊兒垂首而過,正也欲走開,忽然云鬟放慢步子,道:“大人……” 白樘止步:“還有何事?” 云鬟不敢抬頭,卻也知道不能耽擱他……來不及多遲疑,便問:“大人,我聽說您已經審過了盧離,可是卻并非是公審……不知、是為什么?” 前世云鬟原本不知這連環殺人事件會跟自個兒被劫事件有關,后來才知道是白樘把所有相關案件都封存在了刑部,外人竟不得而知。 云鬟雖猜是白樘的用意,可卻不知白樘究竟為何如此,到底是否跟她有關。 白樘聽她如此問,略一思忖,便轉身看著云鬟,竟道:“你可知道……當初鴛鴦殺是如何被緝拿歸案的?” 云鬟道:“是大人將他拿住的?!?/br> 白樘笑了笑:“那你可知道,是何人指點我發現他藏身所在的?” 云鬟愣了愣,望著白樘微微帶笑的眼神,心底不知為何竟現出一朵花綻放的情形,這樣清晰,可又隱約模糊,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記憶,還是不知為何胡亂浮現的一幕。 她緩緩搖了搖頭,有些茫然。 白樘一笑,因把那日做客崔府,受她領路之事說了,道:“那時候你才兩歲,我竟不知為何你會認得那兇徒,若不是親身經歷者,我也必然不信的?!?/br> 云鬟呆呆看著白樘,心底竟又浮想起那花朵綻放之態,疑惑道:“是我,帶著侍郎大人去的?” 白樘點頭,道:“那賊人本挾持住你,情形甚是兇險?!?/br> 那朵花的影子竟流流連連,揮之不去,云鬟喃喃:“花兒……” 她低低地一聲,白樘卻聽得分明,微微蹙眉想了想,便道:“你說花兒?莫非是指的當時,我因要救你,飛花打中了那賊人么?” 此事對白樘來說自十分震撼,這許多年來也不曾忘記,這會又想起來,便微笑道:“我記得那時候你被那惡人抱在懷中,卻渾然不怕,看見我飛花打傷了他,竟還笑了起來,可知我懸著心呢?!?/br> 云鬟抬手輕輕壓在胸前,心怦怦亂跳,她凝神仔細回想,此刻才確認,這“花開”的確是她的記憶,而不是無中生有。 只不過,那原本并不是一朵花“盛開”,而是……那花兒被白樘擲出傷人,花瓣紛飛之態。 心底仿佛也聽見那孩子歡快的笑聲,伴著花瓣亂舞,如此令人喜悅。 正如白樘所說,那時候云鬟才只是兩歲,一個尚且蹣跚學步的嬰孩,心神懵懂,混沌未開,是以那時候的記憶對她來說,竟也是一片陌生。 卻只記住了那“花開”的瞬間。 云鬟怔然無言,白樘心頭轉念,便問道:“你果然不記得此事了。本來,我心里也十分疑惑,這許多年來都也不知道你到底為什么會認得那鴛鴦殺,又如何會引我前去?!?/br> 白樘停了停,又道:“當初審訊那兇徒之時,他曾說了一句話……只不過不管是他跟我,都不敢相信罷了?!?/br> 云鬟問道:“不知是什么話?” 白樘道:“他說,他藏身崔府之時,有一次曾見過你,那時候他并未易容,故而你曾見過他的真容?!?/br> 可是鴛鴦殺素來行事滴水不漏,之所以肯暴露真面目,自然是因為對方才只是個稚齡孩童才肆無忌憚罷了,然而后來小丫頭引了白樘去找他,鴛鴦殺雖不信一個小孩子會記得他的容貌,可除了這點兒,再無其他解釋。 白樘雖也疑心此點,但仍也不大肯信,此刻說罷,便看云鬟道:“你半點也不記得此事了?” 云鬟垂首,搖了搖頭:“不記得了?!彼聊藭?,忽地又說:“可是……可是我大概知道、我為什么會引侍郎過去?!?/br> 白樘原先想問她的正是此點,當下道:“為什么?” 云鬟輕聲道:“我若說了,大人或許會以為我是個……是個怪物?!?/br> 白樘皺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當初你指點我找到夏秀珠的尸體,曾同我擊掌為誓,我不會向你打聽你是為何會知曉那些的,你若不肯回答,自然無妨。然而……不要說自己是怪物,我從事刑獄多年,見過許許多多的怪物,那些以殘害無辜為樂,滿手血腥,令人心生絕望的,比如鴛鴦殺,比如盧離,他們才是真正的怪物,而絕非是你?!?/br> 云鬟抬頭看向白樘,雙眸微睜。